骇浪





  离人群不远的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开车。”雷克斯收回墨镜下的目光,淡淡吩咐,升起黑色的车窗,坐回轿车正中,刀削斧凿般的俊脸冰冷。 
  “老大,我们不进白宫去么?”司机小弟强尼小心翼翼地多嘴,据说本来总统今天对黑金总裁也有嘉奖,但雷克斯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出席,“你大老远都特地飞过来了……” 
  黑狮老大眉头一皱,不悦地重复:“开车”语调低沉强硬,丝毫没有转圜余地。察言观色的小跟班这才惊觉老大心情糟糕,顿时不敢多言。停在宾夕法尼亚路旁的这辆黑色轿车缓缓启动,绝尘而去。 
  车窗外华盛顿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一如美好的时光。墨镜之下,雷克斯的双眼微合,把一切的疲惫伤怀深深地埋入心底。 
  那天,他向黑龙跳去,却没有让飞机的攻击有任何迟疑。 
  那天,他对着赶来营救的警察狂踢乱打,却没有能让逃窜的黑龙有机会回头。 
  那天,他抱着海岸巡逻队找到的达美莱议员,却只见到他面容安详,只是七窍都渗出鲜血,永远的睡着了。 
  一切都太迟了,融合体死去,那黑龙……雷克斯不敢想,不愿想,拼命说服自己相信奇迹,疯狂地抢夺警察的手枪逼迫他们送他去就医。仿佛这样,就能挽救那血染大海的生灵。 
  然后奇迹真的出现了。 
  谢菲德在医院醒来,雷克斯抑止住满腔激动,无论怎么都好,只要他活着!上前轻拥,却听得怀中的男人恐惧尖叫:“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不要戳,不要!”奋力地挣扎,用手推开雷克斯,就好像他要伤害他。 
  黑狮愣住了,放开对方,只见对方的眼中射出仇恨的恐惧,用颤抖的手遮挡着自己的左眼。 
  那一瞬,雷克斯突然明白了。他不是谢菲德,不是他的那个。他的谢菲德会笑嘻嘻地妄图调戏他,会不自量力的妄图跟他对打,霸道嚣张的跳出来维护他,聪明凌厉偶然也会狂妄自大,偶然也会害怕妖怪哇哇叫……但决不会是这副歇斯底里的恐惧颤抖模样! 
  左眼,左眼,当初他在贾恩公海的船上,一针管戳爆的,是那个败家子的左眼。 
  再明了不过了。雷克斯松开谢菲德,听到自己用冷静的声音打电话通知老达美莱先生,然后转身离去。 
  一步一步,缓慢地,不回头。 
  或许真的是报应,当初一击戳爆那败家子的左眼,如今雷克斯自己的左眼视力只剩0。05,倒接近只剩光感。在恶魔岛被那黑大汉一拳打折左眼上匡的骨头,当时视线血红,还不在意,后来通过治疗,却被医生宣布伤到眼睛,恢复希望渺茫。 
  身上流淌的龙涎香渐渐淡去,终近于无,直到今天,那传说中的神秘香味终于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了。如鹰的眼睛失去锐利的焦距,受伤的双腿也没有自动愈合,出院后,每当刮风下雨,都会发作。双手交叠在痛入骨髓的膝盖,脑中纷乱一幕幕。 
  从此以后,枭兽的黑狮回到洛杉矶,处事一切如常。只是经常在午夜独子出海,架着小艇海上一漂就是一夜,望着天空的繁星发呆,有时手下也会发现海上独自漂回的小艇,他们的老大一夜不见踪影,却在黎明时分,潜水而回。 
  如果这一切都是命运的戏弄,为什么不让大海翻覆的波涛宣告他的终结?如果那一切美好都是场梦,为什么不让他化作黎明前海面升腾的泡沫?怀念,追忆,这一生,这一切,何时才是尽头? 
  从此以后,枭兽的黑狮常常挂着墨镜,不知是保护左眼的护目镜,还是掩饰一切软弱的冷硬面具。 
  “对了,老大。”驾车的强尼犹豫一下,还是小心翼翼的报告,“蝮蛇老大有一点谢菲德的事情要我转告你。” 
  “说。”眉头微皱,表情不变。 
  “就是……就是……有华盛顿的小弟发现达美莱先生最近半夜经常去迪巴舞厅和美女撕混,还,还找当地的混混……”强尼欲言又止。 
  “找混混做什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强尼突然觉得车里的空气变得冷了几分。 
  小跟班缩缩脖子:“……买,买毒品,摇头丸,大麻……” 
  “够了!”黑狮低沉的声音近乎斥责的响起,双手已经不自知的紧握,车座的皮革被捏出变形皱褶,再一次被提醒现在的谢菲德已非故人,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他也曾在午夜,独自满步渔人码头,听潮水悠悠,看海涛起落,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站到的码头眺望,想起故人;也曾在夕阳下漫步穿行唐人街的闹市,看着四海帮的华人庆祝节日,火龙舞动,狮子采青,龙狮互斗,各不相让,在落日下拉出长长的影子,满眼的繁华,飘香的美食,昨日的云烟。 
  那眩目精彩的演讲台上,已经没有了华丽回荡的激昂,没有了噗光灯下深情的拥抱,那恶魔岛满布毒蜥的洞|穴已经坍塌,缠绵的火影早已熄灭,不知一缕轻烟归处,却为什么满世界都在欢庆议员的安全归来?那个赶跑小镇幽灵,不惧枪击,怒斥歹徒,从爆炸的汽车下抱出小孩的英雄没有归来啊,那个扑来扑去又怕妖怪的宝贝,其实已经无力归来了啊…… 
  归来的,不过是一具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皮囊罢了,这个败家子有权使用,但他决不允许他败坏男友留下的健康身体,决不允许他败坏男友经过无数艰苦努力,才树立的议员形象,决不允许他做出有损他所爱之人声誉的任何事! 
  又或者,他其实只是不愿意,那华丽神秘的龙涎香,从此沾染上欢场男女低劣的胭脂浓熏。 
  即便是永远只能一个人独自生活下去,永远只能对着广阔的大海凝望神伤,他黑狮也永远永远会将那唯一的谢菲德珍藏心底。今生今世,此心不渝。 
  那个人才是他的谢菲德。如果有谁要破坏他存在过的痕迹,即便是那个连名字也不配有的败家子,他黑狮也决不宽恕!如果真的无可救药,就让他来结束这败家子的一生。谢菲德已经太累太累,他分明看到他满身的伤痕,血染大海,就让他永远的安眠吧。 


82 
血染飞花 

  酒吧之外,霓虹闪烁。 
  喝得醉醺醺的败家子,挽着早晨在宾夕法尼亚大街遇到的美女,一路偏偏倒倒,口齿不清地得意洋洋:“美……美人,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美女的脸呈现出磕了药之后的红潮,她放声娇笑,花枝乱颤:“呵呵呵。想不到达美莱先生您居然也是个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男人果然都一样,不过……”美女使劲朝身旁的男人怀里靠,媚眼抛送。议员先生,一尾大鱼呢,钓上这个凯子就麻雀变凤凰了。 
  “不过什么?”醉醺醺的败家子伸出咸猪手搂住美人吃豆腐,一边把对方朝偏僻处带。没想到一切得来全不费功夫,虽然对近半年来的事情失去记忆,但醒来居然发现原来自己眼睛没事,还当选了国会议员,又获得总统发的什么鬼奖章,而且居然不用磕药也能一夜玩好多次,真是天上掉陷儿饼好事。 
  “不过……我喜欢!”美人娇嗔地在败家子脸上印下一个红唇,反手一推,笑着抛开。 
  “来嘛,美人,不要跑。”败家子嘻笑这向前追逐,酒后不留神,脚一闪,差点摔倒,却突然察觉阴影笼罩上来,一只冰冷的枪管抵住他的额头。 
  夜里一阵春天的风拂过,路旁的美洲橡树飒飒作响,几朵鹃菊的花瓣随风飘落。 
  醉酒顿时惊醒一半,咽下唾沫,败家子胆战心惊的抬头,这才发现这条街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许多看不清面目的壮汉持枪拦在他们面前,一个面容阴冷的男子上前一步,手上的枪正抵住自己的额头,握抢的手仿佛克制到了极点,指骨咔咔作响。 
  “黑……黑狮!”败家子猛然认出对方,连滚带爬地想要站起来逃跑,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肩膀两侧早已被人摁住,顿时没了主意,呆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同来的美女脸色一变,还来不及尖叫,被一旁虎背熊腰的黑社会手下一枪解决。 
  虎背熊腰的黑社会打手杀人不眨眼,手上的枪口全部指向无用的败家子,等待黑道教父的最后命令。 
  开枪杀掉美艳女人的黑社会分子,正是这群打手的头目,枭兽的暴熊乔纳森。他也端枪怒视着目标,眼前这该死的议员真是太胆大了,居然敢对他们老大始乱终弃,白道上没有一个好东西。 
  而雷克斯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败家子,一语不发,眼中闪过什么,又被他迅速带上的墨镜遮挡。终于,黑狮握枪的手动了动…… 
  “不,不要杀我!”冷汗已经完全湿透后背的败家子终于一声哀嚎,彻底崩溃,也不顾身后黑社会打手的压制和枪口奋力挣扎,“求求你不要杀我!我有很多很多钱,你要多少都给你!还有生意,达美莱家的生意,我也有很多股份……”求生的欲望之下,议员的身体爆发出一股怪力,居然挣脱打手的压制,败家子狼狈地爬到黑老大脚下,抱住大腿鼻涕眼泪一起流:“我错了!当初我不该冒犯你!都是贾恩的主意!要杀杀他,对杀了他!” 
  打手头目暴熊暗地里不由得皱眉,这该死的议员,居然还敢抱住老大的腿搞性骚扰! 
  败家子抬头,满脸鼻涕泪痕狼狈,但说起杀贾恩,眼中冒出对生的渴求和对杀人的兴奋。 
  墨镜下的眼睛终于闪过忍无可忍的厌恶,雷克斯冷硬如冰的声音响起:“拉他起来。”两名壮汉立刻听命,把发抖的败家子像小鸡一样拎起来。 
  “贾恩已经死了很久了……”雷克斯踏前一步逼近,冷硬的声音掺杂着些叹息,还记得那天他和宝贝裹着床单无法出门,只好电话吩咐了事。明明是不久之前的事情,现在想来却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你走吧。”像是再也不愿意看到对方一样,雷克斯突然收枪。 
  “真的?”败家子大喜过望,惊喜的发现身旁的黑社会打手居然真的听令放开自己,狼狈的脸上不敢置信的神色渐渐化作惊喜,连忙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朝街口跑去。 
  “老大……”暴熊皱眉,上前一步想要抗议。 
  雷克斯没有理他,眼睛锁定谢菲德越跑越远,最后化作街口一个小小的背影。 
  黑狮缓缓举枪,定住。 
  吸气,扣扳机。 
  “啪!” 
  夜里一声清脆的枪响,路旁的鹃菊花瓣就像惊鸟一般飘起,洋洋洒洒,满城飞舞。 
  落下盖在街口倒下的身影上,血染飞花。 



83 
骇浪(end) 

  “老大……”暴熊迟疑的抓住雷克斯的袖口,心中总有不祥的预感。老大亲手杀了达美莱议员,却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吩咐自己确认。一枪毙命,老大的确是下了狠手。 
  他们奉命把清除痕迹,把尸体移到旧金山湾,一艘游艇和蝮蛇老大已经等候在这里了。 
  “放心吧,”雷克斯声音低沉的拍拍手下肩膀,“我知道自己的责任。日出后我就回来。” 
  雷克斯独自登上游艇,带着谢菲德的尸体开进了茫茫大海,远处,天色渐明。 
  “迈凯恩,你说,老大为什么要杀死谢菲德?”就是迟钝如暴熊,也看出老大做的并不开心,“又坚持要亲手把他的尸体扔进大海?” 
  目前已经俨然黑道一把手的蝮蛇摇头:“我只觉得这件事情,从他恋爱开始就没有道理。只希望老大回来以后,一切都走上原来的轨道。” 
  一行人眺望天边渐渐消失的小艇,却没有想直到日出后雷克斯依然没有回来,等到日落,依然不见游艇回归。枭兽这才急了,发动直升机搜寻,最后只找到空荡的游艇,在茫茫的公海上飘荡。 
   
  茫茫的公海下,雷克斯抱着谢菲德没有知觉的身体继续下潜,他要为他找一处安宁的墓地,既然黑龙已经血染大海,谢菲德这副人形身体自然理当陪葬。说他疯狂也好,偏执也罢,他只希望那个笑着说要竞选议员,眼中闪烁起美国理想的男人,能在另一个世界拿回身体,继续他热闹精彩的生活。 
  这些日子他夜里经常独自架着小艇下海,这一带就是黑龙最后的战场,他的安眠之地。 
  已经潜到很深了,四周的寒意侵入骨髓,却比不上他内心的冰冷。唯一的热度,来自他的眼角,只有在这个海水和眼泪一般咸的地方,在这个黑暗深邃的地方,眼角的湿热才无法用意志控制。 
  同样渐渐变得温热的,还有左手抱住的尸体。杀掉了败家子,雷克斯对待怀中的身体,小心翼翼,呵护如生,跟杀人时判若两人。 
  温热的?雷克斯愣了一下,不对,怀中的身体几个小时之前就已经断气,甚至开始僵硬。想到这里才发觉,怀中的身体温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