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相系列之半生+补遗断章





“自从今年清明踏青回来,他高热过后,就这样了,连朕也不认得。太医萧涤说高热损了他的脑子,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也许就这样了。” 
陛下话中无忧喜,言语也淡淡。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他,他见我看他,想了想,缓缓朝我微笑。 
微微勾起的唇角如旧时的他,他的眼睛却是茫然的。好象努力的想着我是谁,却又好象什么也想不出来,拉着陛下的衣服,他疑惑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里面尽是不解…… 
陛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他的头。 
“本来以为找到熟人,也许会勾起他一点记忆,看来没什么效果。” 
他这样对我说。 
我不明白他口吻里的平和。 
“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该做的都做了,天意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依然是淡淡的语气。 
“可太医说他也许此生都是这样了,如此陛下也觉得没关系?” 
我小心翼翼的问着,意外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动怒。 
“哪里不一样呢?”他失笑。“君阳在朕身边快三十年了,朕和他一直都在一起。如今他只是比以前更笨一点,他还是他,有什么不同!以前觉得天下霸业最重要,现在也许朕老了心也老了,只想守着他好好过日子……。” 
以前的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我瞧着他的背影,才惊觉他也变了许多,不独我,鬓边染白霜。 
宫中所在地,乃是温泉乡。 
花开不败。 
春日盛开的杏花如雪,缤纷飘落。 
那时我见,树下他靠在陛下怀里,脸上有纯真的微笑,宛如少年。 
陛下看他,不言语。 
一手揽住了他的腰,一手举起笛子……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再见活着的他。 
而后相见,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陛下说他们心无灵犀,纵然相爱,却无灵犀。 
”他是在朕上朝时去了的,那时朕一点感觉也没有……封悦说他的脑子好了,还问朕在哪里……可他却等不到朕回来,就走了……“ 
活着的人喃喃,我看着床上的人,不知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子,映照在他身上有班驳的光影,柔和了他微开的眉目、含笑的神情。 
我不敢相信那个人已然不在。 
陛下平静的为他收敛,平静的为他守丧……平静的象是走了的不是,他一心牵挂的人,此后七天,他没有进过停灵的南熏殿一步。 
谢默头七那天,陛下来祭他。 
宫中四处都有暗香浮动,迤俪了一地。 
人说云阳的墨荷开了。 
梁首谦带着下属的宫人们采了很多盛开的墨荷,这是我未曾见过的花朵,焰色的花朵…… 
云阳谢默最爱墨荷,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 
用它来送他,或许是最适合的。 
他却不允。 
他说这花太亮也太艳了,和谢默的脸色不配。 
他摘了朵白色的荷花,把它放在谢默的胸前。 
白的花绿的叶黄的蕊,衬着棺木中的那人素白容颜,依然栩栩如生。 
那个人象是旧时的他。 
他的脸色如生。 
这是宫中为历代帝后停灵所用,温玉的作用。 
我以为陛下要拿温玉与他陪葬,却不料陛下没给他任何一件陪葬品,也不允任何俗物接近他。 
只除了一朵又一朵,白色的荷花。 
宫中荷花开三季,这一季的荷花特别美丽。 
荷花伴着他睡去,荷花伴着他化为灰烬。 
那时我隐约,有些明了陛下内心的主意。 
而太子与谢家人几乎与陛下决裂…… 
“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先生?” 
太子说。 
“把我爹还给我……” 
谢庭说。 
他什么话也没说。 
谢默回云阳去了,谢家人带着他的骨灰,回云阳去了。 
时间又过了一月,已近深秋,天气渐渐冷了。 
半夜我听到有忧凄的笛子声声传来,披衣起身看,却是他。 
“这么晚陛下还不睡?” 
“睡不着,吹吹笛子也好打发时间。” 
“陛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一日比一日憔悴了。 
“什么话也别说,什么话也不用说。” 
“可是……” 
“死去的人死去了,活着的人依然活着,太阳照样会升起,日子一样得过……” 
他朝我笑笑,横笛就唇。 
清越的笛声婉转而动听,只是陛下想吹给听的人却不会是我。 
想走,笛声却一断。 
我回头,只听他道。 
“你,愿意不愿意走……” 
19 
来年冬尽时分,我与曹达自“朱明”归来。 
街上哀哭阵阵,四下素白一片。 
却并非下雪。 
拉个人问,说是当今圣上驾崩,国人守丧。 
陛下竟也去了吗? 
我正失神,街人又道。 
陛下过去,已有半年。国人感陛下圣德,为他守丧一年……如今新帝在位,年号“永徽”。 
算来时日,陛下西归极乐,正是我与曹达抵达“朱明”之时。 
我以为我已不再介意他的消息,听闻他亡故却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要曹达带我去昭陵,他就葬在这里。 
在那里我看到两个人,一个我认识,另一个我不认识。 
我认识的那个人是萧月仪,虽然我和她只见过一次面,我却无法忘记这个勇敢的女子。 
我不认识的女子样貌平凡,却有一双聪慧的眼睛,月仪说她是李聆音。 
今生今世,与谢默有缘的女子齐聚于此。 
月仪说她做了女冠观的观主,从今而后,专心修道。 
李聆音脸上有着温婉的笑容,她说她自谢默放妻之后,便嫁了一个普通的书生。日子很平淡,却有滋有味。 
而我也不再是国母,成了普通的民妇,有一个大老粗样的丈夫。 
我们三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而曾与我们在爱恨离合中纠缠的男人却已经不在了。 
我问聆音,她可曾恨过谢默? 
聆音摇头,唇边有一抹笑。 
“来不及恨……我就已迎来了自己的幸福。” 
她说她嫁谢默的时候也曾有憧憬,可以改变她身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离她而去却太快……等他回来,她已对别人动了心。 
我又问萧月仪,她可恨过? 
她点头又摇头。 
“恨,也不恨。我知道他喜欢的人是陛下,一开始就知道,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何来说恨的理由……只是人心终不由人意,说不恨,不恨也难……倒是对陛下怨气满腹……” 
你恨吗? 
我问之后,那两个女子问我。 
我恨吗? 
连我自己都不懂,我究竟是恨,或是不恨…… 
那日陛下问我走不走,便是打算送我出宫去。 
他说虽然他没了谢默,却不想再误了我…… 
纵然他孤身只影,却也想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人喜欢天下的人都幸福,朕无法给天下所有人幸福,却能放你自由。想走,现在你就走吧……这是唯一的机会,幸福从来都是握在自己手上,如果你不去争取,那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你……” 
我走了。 
不是心甘情愿的走。 
一日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陌生的景致,陌生的脸,而后才知道,曹达打昏了我掳我出宫来。我说他怎么能这么做,亏他还是朝廷将军,他搔头说他不再是将军了…… 
原来他已经辞了官,说是我比较重要。 
我气急败坏,心却也有些甜。 
在一番吵闹之后,于是我就跟着他了。 
不如此,又能如何呢? 
我不再是皇后,孔圣人与阳货尚且面貌相同,何况是皇后与我。但天下见过皇后的人本来就不多,而我也不再是过去温和贵妇的模样。也许跟着那个大老粗,连我也变得粗野了很多,居然也没人认出我是谁…… 
我和曹达去了“朱明”,我想见我的儿子。 
那段时间里我竟没有再想起陛下。 
我不知道究竟恨他,还是不恨他…… 
我对那两个女子说我不知道。 
她们俩相视一笑。 
不知道又有何妨? 
是或者不是,对他们都已经不重要了。 
也是,确实已经不重要了。 
我与那两个女子约定,年年一聚。 
临别的时候,我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在谢默身边服侍的梁首谦。 
他怎么会在这里? 
见我,他有几分吃惊,却对我微笑。他说他要为陛下和大人守陵,不再让任何人去打搅他们。 
我不懂,他又笑,说了一个秘密。 
他说陛下与谢默葬在一起,虽然他的大人已经成了灰,却实实在在与陛下在一起…… 
我这才明白陛下未曾有一刻,放下了他。 
这个男人虽然伤我甚深,却对自己的爱情忠贞。 
也许,幸福真如他所言,从来都握在自己手上…… 
**** 
年轻的时候,我爱过一个男人。 
那是世上的至尊。 
那个男人不爱我,却爱上另外一个男子。 
那个被陛下所爱的男人曾经是一个传说。 
而今,星星已经坠落。 
半生我与他棋逢敌手,半生我恨他,半生我不恨他…… 
(完)
半生之补遗断章
谢默十八岁了,他在陛下身边已有三载。
这年龟兹国遣使来朝,要求在边境开展互市,以马匹换取茶叶,陛下允。大宴使臣,一堂欢庆,龟兹副使白明德要求比斗才艺。
群臣兴致高昂,纷纷上奏天子愿与一搏,陛下含笑,许。
我记得那天很是热闹,许多大臣都拿出了自己看家本事,连生性古板严肃的太常少卿曹大人也鼓瑟助兴、良宜长公主的驸马蓝成式下场跳胡旋舞,陛下虽然笛艺超凡,在这个场合却只是看着,仅是微笑。
龟兹国人喜乐,我朝九部乐中就有一部龟兹乐,他们精通乐器,以琵琶为最,当礼部尚书刘大人以琵琶技惊四座的时候,白明德副使却摇头说他指法错了。
刘大人不服气,眼见当堂便要起争执。
这时,突然传来天籁之音,顿时终止了一切嘈杂,众人几乎屏息以对,那是我这辈子所听过最为精妙的琵琶。
唯有天上仙乐才可比拟的,无与伦比的琵琶乐曲。
当一曲结束的时候,最后一抹绕梁余音散去,我才注意到弹它的人,浅红的官服,斜抱琵琶,拿着拨板,见众人瞧他,他回眸,似是漫不经心。
他淡淡的笑,说。
“这样的日子,不适合争执。”
那天,至始至终谢默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后来,听说白明德副使约他在大荐福寺开元塔上比斗琵琶,谢默应约,三场比试,二平一胜。
又听说,白副使回国,临行前赠他自己所用的琵琶“春风”。
“春风”是把华丽的琵琶,上面镶嵌着华丽的宝石,洋溢着异域的风情,一次陛下饮宴,曾让谢默自府中取来赏玩,那日谢默微笑看着陛下手上的琵琶,神色很是珍惜,陛下似是不悦,谢默笑答。
这琵琶颇有来历,琵琶原本的主人是琵琶名家曹处约,而曹处约,就是谢默学琵琶跟从的老师。
“此乃先师遗物,如今因缘巧合,到了谢默手上。”
说话的时候谢默脸上漾起了温和的神色,就象他平常的神色,但也流露着一丝伤感,我不清楚他的伤感为何而来。
那天夜里我听说陛下宣召谢默拟旨,那夜我听到了熟悉的笛音与悠扬的琵琶声从远处传来,内侍说陛下素来喜欢音乐,又精通笛艺,政事闲暇让臣子伴奏也不是第一回。
他们不说我也知道伴奏的人是谁,这样的琵琶声,听一次,便再难忘却。
第二天清晨,廊下的宫人窃窃私语,掩口而笑,说是前夜陛下带着臣子到上了殿顶,在屋顶上吹了一夜凉风,吹了一夜的笛子,谢默伴了他一宿,如今二人皆着了风寒,谢默告假,陛下卧床。
听着她们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消息,我也淡淡的笑了,只因为我喜欢的男人,他偶尔呈现的宛若孩童般的稚气举动。
那时我并未对陛下与谢默的关系起疑心。
记忆里关于谢默的最初印象,也只是这样一些片断,雪泥鸿爪一般。
(有几位喜欢阳阳的大人写信和我说,太久没看到阳阳了,很想他,最近没写他的新文,基本对照新设定修订补完过去写的番外,还没完工,笑,从《半生》修订版里截出一段新增补片断,谢谢喜欢阳阳的各位,难得我也会不好意思,默……不过不好意思就这么一点点,被工作压到焦头烂额的某猫,呵呵,〈傀儡吟〉最后一章的回帖,等猫写完手上的工作总结会去回的,工作太多,快被操劳成猫干的状态,笑。)
半生修订版补遗之二
秋心阁在宫里是很僻静的地方,如今日我不是抄小路,也不会经过这里。
谢默在这里做什么呢?
又是为了什么事,我会看见泪流满面的他。
挥退了左右,吩咐她们不得将现在看到的事说出去,我进了秋心阁。
靠近他我才发现他的头发乱了,雪白的外袍上沾着点点的血迹,而他的十指上都是细小的伤口……
他的眼神很忧伤,里面满是绝望,眼泪不住地流着,即使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身边,泪依然止不住。
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怎么了?”
“都是我的错……”
他无意识的喃喃,他无意识的喃喃。
他做错了什么?我问他。
“阿玲在我面前跳楼,她说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