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水榭(上)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女明星会看上他,他有才有貌胆色过人,除了没钱又没权,其实他在上海滩的名声一点都不比他的明星女友差。
空气里弥漫出烟雾的味道,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弥补刚才的胡言乱语,幸好,这时候电话铃响了。
他掐了烟,走过去拿起听筒,“嗯、嗯、哦、好”一连串无意义的语气词之后,他挂掉电话,然后重又坐回我身边,用他不急不徐的语速说道,“刚刚中央通讯社的负责人来电话,新的派遣证批了下来,我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
我才想起,他还是中央通讯社的战地特派员,如此,他是地下党的嫌疑可以排除了,中央通讯社绝对不会找个“共匪”作特派员的。
看来他的同事没能劝住他,他还是要走。
“前线很危险的,为什么不留在上海呢?”我说。
“如果报馆派你上前线做战地记者,你会因为怕危险而拒绝吗?”他问。
“当然不会!”我马上说道,怕危险就不做记者了,这点职业素质我还是有的,但是,我好像着了他的道了,“可是你不同,我听你的同事说,你是自愿申请上前线的。”
他点点头,“是,本来我都已经打算留在上海了,但是看了那天的报道,我对上海新闻界真的很失望,国难当头,可是你看看这些报纸都在干什么!每天尽是些风花雪月、鸳鸯蝴蝶、桃色新闻、无聊八卦!做记者的不求为民请命,不寻救国之路,整天勾心斗角,互相倾轧,人身攻击!够了!做新闻记者一直是我的理想,可是在这里,我所看到的听到的一切都在挑战我的理想、动摇我的信仰!所以,我不想留在这样的上海,我宁可上前线,哪怕最后马革裹尸还,也好过在这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他越说越激动,昏黄的壁灯照耀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可是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片面而已,”我不放弃的和他争论,“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说的那样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你没有看到那天在虹桥机场……”
“我看到了!”
“啊??”
他笑了笑,两个酒窝露出来,“那天,其实我去了,只不过去的晚走的早,没有人看到我,说真的,那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些诋毁我的同行……好在,我没有错过你的精彩演讲。”
“你,都听到了?”心里忽然有些欣喜,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众多赞赏的目光中若是少了他的,总是不完整的。
“是,你的话很鼓舞人心!书生报国无他物,唯有手中笔如刀!说的很棒!”他的眼中果然充满赞赏,我不禁有些飘飘然。
“是吗?”我却挑挑眉毛,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不会认同我的话呢。”
“为什么?”
“那次我报了一条日本人在虹口被杀的消息,你不是在报纸上批评我,说我不该那么大肆张扬,否则会给日本人开战的口实吗?怎么这次你又同意我的主张要高调了?”
“那次的事是一个月以前,那时政府和军队的准备还很不充分,万一给日本人找到借口开战,我们仓促应战根本没有胜算,而现在不同了,我从通讯社那边得到消息,张治中将军已经带军队秘密向上海集结了,政府已经做好准备要跟日本人决战,所以对虹桥机场事件我们无须再保持低调!时局不同,对新闻事件的处理当然也不同。”他非常倚老卖老的拍拍我的肩膀,“你还是太年轻,经验不足啊!”
我没好气的挥掉他的爪子,心里一万个不服气,年轻不是我的错,怪只怪为什么爹妈没早生我几年!
他看着我气鼓鼓的样子,眨眨眼笑道,“怎么一个月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你不是这么小气吧?要不要我们把从前的旧账都翻出来一件一件的清算?嗯?”
我想我此时的眼光一定可以杀人了,可是他却当作没看见一样依旧笑得灿烂,“不要啊?真的不要?我很快就要走了,现在不算,以后可没机会了!”
不用你走,我先走!我愤愤的站起来拔脚走人,结果又被他拉住了,“你这个人的脾气还真是……第一次见面你为了一张照片跟我无理取闹;后来我给你名片,怎么说在新闻界我也算是你的前辈,你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就撕掉了!今天我帮你,你还打我!……”他揉了揉仍旧有些红肿的脸,“呲——早知道你身手那么好,我就不用多管闲事了!然后我救你,你还用报纸上那些浑话来气我!我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
“是是是!我年轻气盛、小肚鸡肠,脾气坏到无可救药!可是!这关你什么事!我不用你充什么前辈来教训我!”真过分,我都没有找他算旧账,他倒是先跟我算起账来了!
“呵呵——”他居然还在笑,“我是想说,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趣的人!从前我只看过你的文章,对于你的很多做法我的确不赞同,可是后来见到你的人,我才发现,其实‘文如其人’这句话也不尽然,对你,我想我应该重新认识,尤其是在虹桥机场事件之后……”
“重新认识?”谁稀罕被你重新认识!“你不是都要走了吗?”
他摊摊手,“总要回来的嘛!”
那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了!我不理他。
他却凑近了看着我,温热的鼻息扑到我脸上,“你好像不想让我走?”
“我跟你很熟吗?”我退后一步,不屑的给了他一个白眼。
“哦!那是谁说没有我今后日子会无聊的?”他笑得狡诈无比。
“哼!”我以冷笑回敬他,“我只是不想从此少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房间里静了片刻,我们四目相对,他面带微笑,我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冷点再冷点。
最终他在我冷冽的注视下缴械投降,可是,他居然问我,“你,会不会喝酒?”
“喝酒?”我继续盯着他,想看看他究竟有何居心。
“就当是给我饯行吧!”
他还是要走......
(四)
“你,会不会喝酒?”
“就当是给我饯行吧!”
可是我从来不跟不熟悉的人喝酒。
他看我不说话,扬扬眉毛,大眼睛写满狐疑,“你,不会喝酒???不——会——吧~~~”那语气,那神情,都令我极度不爽。
“谁说我不会!”喝就喝,谁怕谁啊!
“好,你等着。”他笑得两个酒窝格外的深,让我有一种掉入陷阱的感觉。
他站起来走里面一个房间,我在想,他是要请我喝啤酒还是红酒?这些我还可以应付。
可是当我看见他提着一个不算大的古色古香的褐色酒坛子,一手攥着两只小巧的青瓷杯走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白——酒——??!!貌似还是至少五六十度一点就着的那种。
这下完了!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后果啊!!
“这……这是什么酒?”我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上去比较自然。
他得意的拍拍酒坛,“东北红高粱!我从前线带回来的。”
“是吗?呵呵……”我猜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怎么?没喝过?”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是没喝过,我在心里悄悄的说,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也一时好奇品尝过这种北方有名的烈酒,结果,一口还没咽下肚就全都咳了出来,那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受我至今记忆犹新。
“喝过,这酒——很过瘾!”我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到底要硬撑什么,但是,那种在任何方面说什么都不肯示弱的感觉特别强烈。
“那就好。”他揭开封盖,一股醇厚酒香扑鼻而入,看来这酒,真的很纯,一点水也没掺~~~
他倒满一只青瓷杯递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小小的精致的酒杯倒是让我心里有了少许安慰,幸好,他没有拿出两只北方人用的大海碗。
干杯之前,我想,既然是给他饯行,总要说点什么吧,于是我礼貌性的没什么创意的说道,“祝你一路顺风!”
他眼神闪了闪,亮晶晶的,深深的看着我,却不说话。
“嗯——”我又加了一句,“平平安安!”上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笑了,满室生辉,“谢谢……干杯!”
两只酒杯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豪爽的很。
看着那一小杯透明的酒液,我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一仰脖灌了进去。
哎哟,我的胃,快烧着了~~~一股火辣辣的热力迅速从胃部蔓延到全身,我额头冒汗,脸也烧得冒火。
不过,有进步,至少这次我咽下去了。我一忍再忍,总算没有咳出来,我想此时我的脸一定憋得像烤熟的番薯。
再看他,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好像喝了一杯白开水。彪悍的北方人!我这个小南蛮自叹不如!
他盯着我的脸,“你怎么样?行不行啊?”那副想笑又刻意忍住的表情实在很欠扁。
我深呼吸一口,平复一下因这口烈酒而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的笑,“还好!”其实真的还好,这酒虽然下肚的时候烧得厉害,但回味起来,的确酒味绵长,劲头十足。
“对了,你是北方人?”这个问题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只是没话找话,多说话的好处就是可以少喝点酒。
“嗯。”他点点头,又为我们两个斟上酒,“确切的说,我是半个北方人,我妈妈是上海人,我爸爸是北平人,我是在北平长大的。”
怪不得他那么热衷于上华北前线,那里是他的家乡啊!“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岌岌可危,不知还能守多久。
“真巧,”我浅浅抿了一口酒,不敢豪饮了,“我也在北平住过几年。”
“是吗?”他眼神一亮,很是欣喜,“你什么时候去的北平?住在哪里?”
我想了想,“32年吧,我在燕京大学报学系读书。”
“哦,”他的眼神又暗下来,“那一年我刚刚从北大毕业来到上海,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你。对了,燕大报学系?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戚明生的老师?”
“当然认得!”我说,“戚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呢!”等等……戚老师?难道是……不会吧~~~~
“哈哈哈——”他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原来是小师弟!哈哈……幸会幸会!”
“谁是你小师弟!”我再次挥开他的狼爪,“你又不是燕大的学生!”
“那我总算是我爸爸的学生吧!”他笑得格外恣意,“没想到我们还有这种渊源!来!小师弟,干杯!”他一磕我的酒杯,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郁闷的。
这么说来,我和他的渊源的确不浅,我们同在一个城市生活过,他的父亲还是我的老师,可是,我刚到北平他就去了上海,四年后我来了上海他又去了绥远,又一年后我们总算见到面,他又要离开……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
“所以说呢,人与人的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到的时候,该遇到的总会遇到,逃也逃不掉……”他又干了一杯酒,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难道他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为我们莫名的心灵感应而脸热,我是不是喝多了?
我的酒杯空了,我自己斟上,赶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我瞟了瞟他微微泛红的脸,撇了撇嘴,“看戚老师文质彬彬的样子,怎么生出个儿子像土匪头子似的!”打击他我向来不遗余力。
“噗——”他一口酒喷出来,无比受伤的看着我,大声抗议,“我爸爸做老师,当然文质彬彬了!我是个战地记者,搞那么书生气干什么!送死啊!?”
知道是送死还要去,这人有瘾吗?我忽然来了兴致,看着他,露出淡淡笑意,但无比真诚,标准的职业笑容,“戚先生,你今天砸了我的相机,我的新闻照片都没了,那作为补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采访?”
他笑道,“我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吗?”
“当然!”我继续真诚的笑,“您是上海著名的战地记者,我想很多读者一定对您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感兴趣。”
他被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满口的职业外交辞令逗笑了,“哈——好啊,我接受。”
他又倒了一杯酒给我,我接过来,想了想,首先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记者?”
“首先,是家庭的影响,我爸爸到大学教书之前就是个记者,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再者,十多年前,我亲眼见过著名的报人邵飘萍、林白水被奉系军阀枪杀在天桥刑场......我很佩服他们为了坚持真理而宁死不屈,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真正为国为民的记者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那你来上海之后为什么选择进《新闻报》而不是《申报》?你也应该知道,《申报》要比《新闻报》激进的多,似乎更符合你铁肩担道义的理想。”
“很简单,《申报》嫌我是外地来的,不肯要我。”
“啊?”
“当然,他们两个月之后就后悔了,想来《新闻报》挖角,我拒绝了。”
“这么说,《申报》一定是吸取教训,所以我去应聘的时候才没有被拒之门外。看来,我还要谢谢你替我们后来人铺路搭桥。那,既然你的思想那么激进,你有没有加入哪个党派?”
“我一直为中央通讯社工作,但并未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