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水榭(上)
顾惜朝见有人来夺他的酒坛,更是抱的死死的。一双眸子又毒又怨地盯着他,直看得戚少商抢也不是,不抢也不是!
“顾惜朝!把酒拿来,你醉了!!”戚少商长臂一伸,便欲夺他酒坛。顾惜朝武功虽失,但招式还在,一个虚恍,竟是从戚少商手中逃去!
哪知戚少商这一势之后还有下招,眼看坛子快要落入他人之手,顾惜朝干脆一个狠心,连人带坛子往戚少商身上砸去!
屋顶上,“哐”地一声巨响,引得柴房里的狗儿也接连吠了三声。
月亮也隐了,那落花正散着芳香。
幽幽,悠悠。
可戚少商却一点也不悠闲。
他的心跳的很快。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浑浊。
阳春三月,竟如酷暑般炎热了。
他的快、乱、热都来自如今正紧紧地压在他身上那人。
那人的眉目竟分外清晰,弯弯眼,巧巧笑。
酒气从他的口中喷出都携着格外诱人的芬芳灼烧着自己的脸颊。
戚少商哽了口口水,嘴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是不敢说。
他只怕自己一说,就要碰上顾惜朝俯下来的唇了。
红润欲滴的唇。
那颜色美好的让戚少商一时忘记了反抗,只容得他的唇越往自己的脸颊贴近。
越来越近。
近到危险的程度了。
却突然停止了动作。
戚少商忽然就觉得一种大为惋惜的感觉升了上来。
可还没等他弄懂这种感觉。
那唇的主人却说话了。
不同于他口中的火热气息。顾惜朝的话语是冰冷的。
他几乎贴着他的唇,说。
「你知道,流光水榭吗?」
之十一 血光之惊,还有……
「流光水榭?」
一个极动听的名字,含在嘴里化出三分清雅,三分温暖,三分淡泊,还有一分的缥缈若仙。
这样一个美丽的名字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里说出,本应是极为悦耳的。
可戚少商却不然。
不以为然。
虽然他从未在江湖上听过“流光水榭”这一名号(外号“流光”的倒是很多,什么“流光仙君”“流光一剑”的,不胜枚举;叫“水榭”的也不少,稍有些傲气、骨气乃至酸气的文人墨客,就爱将自己的居所称为什么什么“榭”,水边的自然可以叫做“水榭”:不过他至少、至今没有听说过“流光水榭”),但他还是立刻提起了警觉。
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他,顾惜朝。
戚少商也甚是不解,为什么顾惜朝的话到了他耳里就变得这般重要。
他明知那人骗过自己无数次,是不值得信任的。
可他还是为这样一句看似醉酒的疯言疯语,第一时间提高了警觉。
兴许是乱了吧,戚少商暗暗的想,他大约是喝的太多、太过了。
他倒是忘了自己千杯不醉的盛名,又或者,他只是忘了顾惜朝灼热的气息正以怎样暧昧的角度喷吐在他的脸上。
最是浓郁醇酒香。
戚少商略微直了身子,将顾惜朝从他身上“掀”了下来。
看着眼前人依旧抱着酒坛,哈哈笑个不停,戚少商便觉无中生有一股气,要知道,他早已是汗湿浃背了。
“顾惜朝,‘流光水榭’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神沉稳下来,紧盯着那人问。
可顾惜朝偏要和他这认真严肃的模样作对似的,笑得更是猖狂,人也站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在这房梁上跨着步子。
他的脚步虚浮,身子更是单薄,一袭墨青直欲溶入这无边夜色中。
戚少商看不下去,一掠至他身边,擒住他的手腕道:“好了,别闹了,我们下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上弦的明月正以极淡的银光洒在顾惜朝低垂的眉睫上。
这让戚少商得以看见他缓缓抬起的眼,渐渐凝起的眸。
嗔、痴、傲、狂、倦。
几番流光波转后,又变回了那掺着十分醉意的痴狂。
“流光水榭?哈哈,你不知道?”顾惜朝拿食指指着戚少商的脸,大笑两声,又转回来指着自己说,“可惜,我也不知道。”
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真醉还是佯狂?
“顾惜朝,你究竟……”戚少商皱了眉还想继续追问,那人却双眼一闭,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偏不倚,刚好倒在他的身上。
戚少商叹了口气,将顾惜朝扶好,还听得他喃喃念着“酒”字,当下一个纵身,从房梁上掠下,将人送回东厢客房中安顿好。
走到东厢的院落中时,他忽然又想起了顾惜朝微微抬起的那一个眼神。
嗔、痴、狂、傲、倦。
一个不少。
不,还少了些什么?
「惊。」
是了,是“惊”。
他的眼里还有一种“惊”,泛着眼角的酒红和眼中的血红。
那是,血光之惊!
戚少商脚步一滞,回头又向东厢房看了一眼,那门关得紧紧的,似乎一丝风、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他驻足片刻,还是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行去。
一路上,他的手,都按着他的“痴”。
“痴”很冷,也很白,它默不作声,只隐隐发出了震颤。
其实,戚少商还有一种眼神没有看见,它在顾惜朝的眼中藏得太深太深。
他还不能够发现,远远不能。
白愁飞醒来后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望着熟悉的横梁、青瓦发呆。
这个他曾住了八年的“留白轩”,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有一丁点变化。
这一觉醒来,仿佛八年的时光都成了一场空。
他还是那年和王小石初上京时的一心想飞的青年。
苦水铺、破门板、三合楼、象牙塔……
所有的记忆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般闪过,最后定格在苏梦枕苍白的脸色和燃着幽焰的眼眸里。
那个如红莲一般阴郁而寒冷的男子直到最后一刻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白愁飞猛地闭上眼!决绝的、残忍的、甚至是痛苦的!
苏梦枕,他就像红楼里幽幽烛光的一场梦。然而对白愁飞而言,他却是他的梦魇。
甚至他觉得自己那咳嗽吐血的毛病都是苏梦枕的诅咒。
他要拖着他一起死!
想到这里,白愁飞又感到胸臆中泛起一阵剧痛,他强撑起身子半坐而起,披散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孔,也遮住了他极度隐忍痛苦的表情。
“白二哥,你醒了吗?”
门外骤然响起了敲门声!白愁飞双眼一睁,不动声色地起身披衣,缓缓将门拉开。
王小石。
王小石笑得一脸灿烂地站在门外,手里端着的竟是几碟小菜。
“嘿嘿,就知道二哥你起得早,我随便做了几样小菜,拿来给你当早点。”
不等白愁飞答话,王小石一说完便一下窜进了屋里,将碟子往桌上一放,人也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白愁飞看了他一眼,却也走到桌边坐下,随手夹了菜尝尝。
“怎么样?好吃吗?”王小石睁大了一双灵动而多情的眼,盯着他问。
白愁飞慵懒地放下筷子,“你做的?”
“跟风雨楼的厨子学的。”王小石也拿起筷子夹了几夹,嗯,味道还不错嘛。
说不定比起当大侠,他还更有当厨子的天分。
“还可以,比温柔贤良多了。”
王小石闻言,却差点“噗”地一声把刚吞进的茶给喷了出来。
想当初,温大小姐要做菜,那岂是一个“惨”字了得。
那菜啊,啧啧,简直比唐门的剧毒还要来得厉害,他们金风细雨楼大半的兄弟几乎都是半只脚踩进了阎罗殿。
王小石心有余悸地苦笑一声,又看向白愁飞道:“温柔可一直记挂着二哥呢,也怪,她平时老是三天两头来闹一闹的,今次二哥回来了,却不见她人影。要不然,她看见二哥,一定很高兴!”
白愁飞闻言,却诧异地“哦”了一声。
“怎么,你和温柔还没有成好事吗?我以为这三年下来,你们连孩子都有了呢。”
王小石这次才真的一口茶喷了出来!
“二、二哥……你说笑了,说笑了……”
白愁飞斜着瞥了他一眼,又夹起一口菜送入嘴里,慢慢地嚼慢慢地说,“怎么,你不恨我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眉梢尚带着几许云淡风清,发尖是一星两点傲,语气却是平淡的像闲话家常。
王小石拿筷子的手顿了一顿,但仅有一顿,他又笑着夹起一块肉放进白愁飞的碗里,自己也刨了几口饭,才说道:“不是你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看你一步步误入歧途却没有拉你一把的错,是我看你被雷媚一剑穿心却无法救你的错。」
这句话王小石没有说出来,白愁飞也没有问。
两人只是安静地吃着这顿饭,王小石依旧帮白愁飞夹菜,白愁飞也依旧意态优雅地慢慢吃着。
这白日天光也仿佛染上了几分宁谧,连枝头的小鸟都敛了羽翼,只用那殷红的小嘴理着自己的毛发。
直到杨无邪急匆匆地闯进“留白轩”时,才打破了这难得的平静。
杨无邪本是带着极重要的消息闯进来的,可一进门,却恰好看见王小石正笑嘻嘻往白愁飞碗里添菜的这一幕。
他脚步一顿,神情一怔,几乎连那消息都抛之脑后了。
就像是……窥破了他人隐私一般……
而王小石这时才似发现了他,忙放下筷子道:“杨军师,有什么急事吗?”
当下的意思就是,如果不是急事,就不要来打扰他了。
杨无邪第一次觉得,王小石,还真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
可急事毕竟是急事,而且还是关乎整个武林的大事,他正了正神色说道:“无情命人来请楼主和白公子,据说,在江南调查一点梅的追命出事了,危在旦夕!”
之十二 前路尽是迷途
追命出事是在三天前的下午。
那本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下午,惟独天空中飘着点儿牛毛细雨,霏霏靡靡,清清洒洒。
铁手、冷血、追命三人都留在江南驿馆里研究这几个月来一连串的血案,也就是在这时候,忽然有人传来了一点梅的消息。
「一点梅正准备刺杀妄言山庄庄主杜妄言。」
他们师兄弟三人追踪一点梅已近大半个月了,可此人行踪诡秘,武功又奇高,想要擒获他简直是难于登天。因此,任何的消息,无论真假,他们都不能放过。
更何况,传来这消息的,是他们十分信得过的人。
铁手和冷血即刻赶往妄言山庄,追命则留在驿馆等候消息。
而当他们抵达妄言山庄时,为时已晚。
杜妄言端坐于大堂之上,双目圆瞪,身上尚有热息,可眼神已然黯淡。
他死了,甚至他的手还放在他尚未出鞘的“酌雪剑”上。
他雪似的白袍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朵梅花。
一朵极艳、极美、极娇的梅花!
这却是一朵致命的花!它的艳、美、娇都是要人拿命来换的!
所以它比血美,比火艳。
一瞬间,仅仅在一瞬间,这位江湖上成名已久的“酌雪妄言”杜庄主,已经死于非命。
铁手和冷血大为惋惜,他们偏偏就晚来了这么一步。
也许再早一刻,他们便能与一点梅对上了!
然而他们没有遇上一点梅,这是幸?还是不幸?恐怕至今仍无法回答。
而接下来,他们已没有时间再做深思。
又一道消息传来,这次的消息却急迫、急切、极险!堪比晴天霹雳!
追命追三爷在断魂桥勾魂巷红袖招的院里被梅花剑一剑穿胸!
铁手、冷血不作任何停留,风一般地赶往现场!
可迎接他们的却不再是他们的三师弟(师兄)吊儿郎当的笑容。
而是漫天细雨靡靡,纷纷扬扬地覆盖在那个白衣黑发的青年身上。
他安静地倒在一地花泥中,沾湿的眉睫温顺的下抚。
雨水顺着他的额头、鼻尖、脸颊滑过,流至削瘦的左肩,一朵梅花静静地在那儿绽放,经过雨水的滋润更加鲜艳、娇柔。
却要命,要了追命的命!
苦痛巷内神候府,无情正仔细地转述这一经过,他的语气乃至神情依旧平静,可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却紧紧地扣在木椅上,攥得惨白!
“你们怎么看?”他向坐下四人询问道。
这四个人,无论哪一个,都是足以叱咤武林覆雨翻云之辈!
他们如今正齐聚神候府共商要事,可他们明显不是团结的,甚至根本就是仇敌。
顾惜朝把玩着手中的玉盏,并不出声;白愁飞则神情冷漠地看着窗外。
今日,和三天前的江南红袖招一样,阴雨绵绵,空气中泛着一股恼人的霉味。
王小石和戚少商互看了一眼,无奈各自有。
“这倒是一件怪事。”王小石翻了翻眼,才说道:“京城和江南相隔万里,即便是快马加鞭,没个三四天也是到不了的,可一点梅昨日明明还与我们在义庄地窖大战一场,怎么可能在三日前就伤了追三爷?除非他的轻功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不然……”他冲无情眨了眨眼,才笑道:“那就是他能一个人掰成两半用。”
无情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相信那人会是一点梅。可是,纵观当今天下,能够一剑伤了三师弟的人,绝对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