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西风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穆鸠平那杆铁枪,重七十余斤,休说是刺中人体,便受那枪杆一击,任是磨盘大的巨石也得粉碎!此刻他呼喝如炸雷裂天,舞枪如蛟龙闹海,狠招连绵,杀气横溢,一枪一枪尽往顾惜朝要害招呼!小院之内但闻烈劲狂啸,飞砂走石,四周物事碰着触着无不立成齑粉!
顾惜朝手无寸铁,不敢撄其锋镝,但凭着轻灵的身法,在枪影之中飘忽来去,伺机回击,只可惜伤重未愈,施展不开,却是无法近身出手。数十招过去,汗出力乏,闪避稍慢,那枪柄横扫过来,正拍在前胸,一个身子猛往后撞出,面色一白,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穆鸠平一声大喝,抢步上前,铁枪呼地一声,直直朝着他心窝搠去!
便在此时戚少商已扑到,一手伸出,将那铁枪牢牢握住在掌中,真力到处,硬生生刹住了穆鸠平前冲之势!
“老八!住手!”
穆鸠平浑身一震,定睛看清他面目,转怒为喜,大叫一声:“大当家的!可算找到你了!”旋即又道:“大当家的,你先让开!待我老八杀了顾惜朝这贼,再来厮会!”
戚少商立于当地,闻言却是纹丝未动。
穆鸠平抽不动铁枪,叫道:“大当家的!你松手啊!”
戚少商微微一叹,道:“老八,不要伤他。”
穆鸠平急了,大叫道:“大当家的,当初答应晚晴姑娘的,是铁手又不是你!你难道不恨他,不想他死,不想报兄弟们的仇不成!”
戚少商缓缓道:“这跟对晚晴姑娘的承诺没有关系。这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穆鸠平瞪着一对环眼,愣愣地叫道:“我不懂!”
戚少商手一松,那铁枪“当”地垂落到地,溅起数点火星,四散爆开。
“老八,其实我心里一直在为自己找一个原谅他的理由,如今,我已经找到了。”
穆鸠平不可置信地喃喃道:“你……你找到了?”
戚少商叹道:“不错!我不再恨他,我也不再想他死。如今再去纠缠那件荒谬的往事实在并无半点意义。当初在大顶峰,我曾说过,我是他的担保人,他若出事,我将和他一同受到惩罚。”他以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又道:“一切的罪,我应与他一同承担!老八,你要报仇,便朝这里刺,先杀了我,再去杀他罢!”
第十六章
此言一出,穆鸠平整个人完完全全傻了,呆呆地瞪着他,便似瞪着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院中静得落针可闻。每一人皆屏住了呼吸。得报而至的云门大师亦怔住在院门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突然间却听穆鸠平一声大喝,恰如平地炸开了一个雷,只见他目眦欲裂,嘶声大叫道:“戚少商!你是个混帐!不知道是非黑白的王八蛋!可笑兄弟们都瞎了眼,为你白白丢了大好头颅!”愤恨难当之下提起铁枪便是一阵横扫,乒乒乓乓,院子里幸存的物事霎时被尽数砸得稀烂!
“阿弥陀佛!”云门大师忍不住合什念道:“清风拂明月,明月拂清风,清风明月本是一家,施主何苦如此执念!”
穆鸠平闻言更是怒愤欲狂,旋风般回身,手一送,铁枪呼地飞出,擦过云门身侧直入墙内,砖石纷飞,枪柄犹自嗡嗡直晃,惊得老和尚面无人色!却听他破口骂道:“去你妈的明月清风!我老八最恨这些叽叽歪歪!不想死便滚远点!老子的铁枪须不认得人!”转身戟指戚少商,切齿道:“枉息城主怀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千里迢迢南下来找你,你却与仇敌在一起称兄道弟!呸!你还是人不?你根本不配她这么对你!”狠狠转身,拔出铁枪蹬蹬蹬蹬便朝院外奔出。
“红泪?”戚少商面色倏变,急叫道:“老八别走!”一闪身追了上去。
穆鸠平奔行虽急,然戚少商轻功较他高出许多,几个起落,便已拦在他身前,穆鸠平恨意难消,也不打话,便是一枪当胸刺去!戚少商闪身让过,伸手抓住了枪杆,叫道:“老八!”
穆鸠平恨恨道:“滚开!”
戚少商道:“老八!你还当我大哥也好,不当我大哥也好,你得把事情给我说清楚!红泪,红泪她南下来找我?”
穆鸠平叫道:“息城主也是瞎了眼!拒绝了那么多人,一心一念只记着你,一个人跑到南边来找你!谁知道你竟是这么个东西!我老八替她不值!”
戚少商心中大震,道:“你带我去见她!”
穆鸠平道:“你还有良心吗?还惦记着她吗?那好,你去将顾惜朝杀了,替兄弟们,也替息城主,报了这血仇,我老八便带你去,依然当你是我大当家的!方才的话你便当是我放屁!我自己抽自己十个大耳括子!”
戚少商沉声道:“老八,我方才所言,并不是一时糊涂!我绝不能杀他!”
穆鸠平大怒,挣了几挣,无法抽动,索性将枪一扔,便往山下急冲。
戚少商叹了口气,回头望了古寺一眼,抓起枪,尾随穆鸠平下山而去。
惜朝,对不起,等我一等。
穆鸠平气哼哼地下得山来,拐进一处山村。此时天色已大亮,四处炊烟袅袅,正是村里人早饭时分,鸡鸣犬吠,此起彼伏,煞是热闹。穆鸠平自村中穿过,直往北行,人烟渐少,前方不远处便是官道,道旁建有一间小屋,小屋前搭了一个凉棚,棚中放了一张木桌几张长凳,正有两名头戴斗笠的灰衣人坐着吃早点。屋旁堆放着绳钩草鞋之类,料来应是家兼营茶水生意的小杂货店。
天色虽明,时候却尚早,官道上并不见几个人影。穆鸠平走入店去,不一会又快步退出,大声叫道:“店家!店家!咦?人呢?”边叫边四处张望。
隐身一旁的戚少商心中方起了一丝不安,那两名吃早点的灰衣人却已然动了!
两人一左一右,各抽出条铁棍扬手便朝穆鸠平背上砸了下去!
穆鸠平究竟并非泛泛之辈,虽出其不意,闻得耳畔风响,身形一挫,反手抓出已扣住左方砸来的铁棍棍尾,顺势一拖,“当!”正架住了右方铁棍。趁着对方吃惊,一脚反踢,正中右方那人下巴,“呃!”那人蓬地一声倒飞而出,摔了个四脚朝天,昏晕在地。左方那人方欲抬脚踹他膝弯,穆鸠平突然脱手松棍,那人措不及防,重心一失,扑地便倒。穆鸠平一脚踏住那人背心,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暗算我?”话音未落,小店门帘突地一掀,三点寒光穿帘而出,分袭他身前“鹰窗”、“期门”、“章门”三大要|穴!
突袭毫无征兆,霎时已近身!眼见得穆鸠平无法闪避,便在此际斜刺里忽飞过三颗石子来,将三枚暗器尽数击落。一条人影如惊鸿般掠至,便听得有人“啊”地一声痛叫,跌跌撞撞扑出屋来。那右腕正扣在戚少商手中。
戚少商将暗算之人扔在地上,道:“谁派你们来的?”那人道:“好汉!这事跟你无关!我们只奉命捉拿穆……!”戚少商手上一加劲,那人腕骨咯咯作响,痛得满头都迸出汗珠来。戚少商淡淡道:“你若不想废了这只右手,便好好回答我的问话。”那人急忙道:“我等乃是此处长龄庄梁庄主的手下!奉庄主之命,要将这位穆爷带到庄子里去!”戚少商道:“带他去庄子作甚?”那人哀叫道:“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实情啊!望大侠高抬贵手!”戚少商还未说话,穆鸠平已叫道:“息城主!息城主可是已被你们捉去了?我上山之前与她明明约好在此见面的!”那人慌忙道:“小人并不知息城主之事!大侠信我!”
戚少商缓缓道:“这位穆爷,向来只行走在北方,你们庄主却如何会识得?”
那人一愣,触到他眼中寒光一闪,急急道:“我……我说!庄上前几日来了几位北边口音的客人,与庄主密谈了许久,应是……是他们……的主意……!”
戚少商正自沉吟,穆鸠平叫道:“什么长龄庄!我老八便去捅了它!倒要看看它是什么牛黄狗宝!”一脚踢晕了地上的那位,抓过戚少商手中的铁枪,举步便要走。戚少商喝道:“老八!站住!”
穆鸠平闻声止步,怒道:“你若怕了,不去也罢!”
戚少商一掌将俘虏击昏,厉声道:“我虽不知这长龄庄是什么所在,但要说让我戚少商害怕,只怕还不够格!”
穆鸠平窒了一窒,嗫嚅道:“你既不怕,为何还罗里罗嗦?”
戚少商道:“敌情未明,我不想作无谓的伤亡。你跟我来。”
第十七章
穆鸠平鼓着腮帮子,道:“去干嘛?”
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道:“自然是先去探探这个长龄庄的底细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这念念不忘想考状元的人,难道还没听说过?”将三名昏晕的俘虏拖入屋中,顺手摘下一人腰畔长剑,掀帘而出。穆鸠平嘟囔了一声,还是跟了上去。
戚少商右脚方才踏出门槛,右侧忽然便闪过一个人来,刀光一闪,奇快绝伦,往他兜头便砍!
戚少商身躯陡然挫低,快刀自头顶飞掠而过!右手急动,“呛”地一声拔剑出鞘飞速上挑,“铮铮铮铮”暴响震耳,已接住了那人凌厉的数刀猛攻!趁着那人新招已老后招未出,一剑轻点在刀脊之上,整个人借力飘出,落在丈外,回身定睛一望,不由脱口道:“江帮主!”
那持刀袭击之人身躯魁健,浓眉大眼,英伟照人,正是腾蛟帮帮主江临!
江临横刀身前,目射厉光,道:“顾惜朝在哪里?”
方才对招之下,戚少商已知此人武功绝不弱,不敢大意,暗自戒备,道:“江帮主找他何事?”
江临冷然道:“我已查知,你与他在劫金之夜同时驾舟离开湖中,自此后便形踪不见,你究竟将他弄到哪里去了?”
戚少商不动声色地道:“这个江帮主似乎勿需费心!”
江临微眯了眼,缓缓道:“这么说,他果然是和你在一起?却不知你打算如何对付他这个欠了你漫天血债的仇人?挖目断手?三刀六洞?生吞活剥?”
戚少商还未答话,一旁的穆鸠平已忍不住愤愤地大叫道:“要真生吞活剥倒好了!戚少商这个混蛋!他、他、他居然全忘了血海深仇,跟顾惜朝那贼子不分彼此去了!真正气煞人也!”
江临闻言一怔,疑惑地望住在他面上。
戚少商干咳了一声,淡然道:“我与他的事,本亦不足为外人道。”抬手收剑入鞘。
江临略一沉吟,亦收起了刀,道:“戚少商果非一般人可比,惜朝果然并未看错人。你可知,目下他的处境极其危险,宛湖一带,不知有多少人欲得之而后快!”
戚少商闻言不由一凛。
江临道:“当日运金之船突围而走,驶进了芦苇荡中,船上突发大火,秋日天干,半枯的芦苇荡遇火即燃,风急,火猛,无法控制的火势直焚遍了数十里的湖岸,无数追来的快船亦被困在汊荡之中,就连后来的大雨亦未能遏制住那吞噬一切的火海!五万两巨金亦就此失踪,再无下落。”
戚少商道:“五万两黄金既然并非为他所得,抓他何为?”
江临微喟道:“群豪对这些金子,早已死了心,要抓惜朝,自然是另有原因。”
戚少商急问道:“什么原因?”
江临缓缓吐出三个字:“傅宗书!”
此言一出,戚少商面色不由一变。
江临凝目望他,道:“惜朝他可是受了重伤?”
戚少商目光一跳,点了点头。
江临面沉如水,徐徐道:“若非遭了变故,受了重伤,岂会十数日毫无动静,徒看局势天翻地覆!惜朝是个聪明人,他虽并未将真正的安排告知于我,我亦猜得出十之七八。他与傅宗书之间,可说是不共戴天,不是傅死,便是他亡!夺那金子,一为切断傅宗书向庄臣伸出的示好之手,二为借宛湖群豪之力削弱傅宗书的力量,其三,便是要傅宗书知道,当初他放弃他,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可笑的错误!”
戚少商只听得面色阴晴不定,思绪纷乱。
江临察颜观色,早知他心中想些什么,淡淡笑道:“他便是个不肯示弱的人,一口气咽不下去,事到如今,倒也并无其他想头,你休得自扰。”
戚少商不由赧然,道:“江帮主!难得你如此冲达……”
江临笑笑道:“请休得再唤我帮主。我早已不再是什么帮主了。戚兄,你不妨直呼我名。”
戚少商诧异地道:“这却是为何?”
江临漠然道:“若要与惜朝为敌,我宁愿不当那劳什子帮主。况且我那叔父,嫉我也非一日。”微微一哂,又道:“惜朝却为何不与你在一块?莫不是……”瞥了穆鸠平一眼,却未说下去。
戚少商道:“我的一个朋友很可能失陷长龄庄中,她待我情意深重,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她出来!”
“长龄庄?”江临眉头一皱,道,“此事棘手!”
戚少商笑笑道:“还请江兄指点。”
江临道:“这长龄庄的庄主名叫梁士奇,出身七煞门,绝招阎罗十打,内外功俱称精纯,生性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