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痴 (乌衣巷第二部)






  郭长喜是本是一名户部主事,近年调任顺天府郡守,此人体恤百姓,为政清廉,本来官声甚佳,却不知为何突然像犯病一般,给皇帝上了一道奏书,责备皇帝为政太苛,此人是饱学之识,这道奏折写得洋洋洒洒数千字,大大小小举了数十例,字字句句,全是责备皇帝为政严苛,对百官苛责过度,致使大臣人战战兢兢,畏君如虎。

  姬末其生性冷酷,哪里受得这个,当下便命廷尉署将郭长喜下在牢中,连夜审讯。虽然身在行宫,对这案子却一刻也不肯放松。

  景臣好容易将他拉出宫来,原是让他来散心的,没想到却出这档事,郭长喜与谢家是世交,他身分尴尬,不便多说,昨日好容易将姬末其拉离了政事,弄上了床,结果情事末谐,说到郭长喜案,便起了分歧。

  5

  景臣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始终觉得郭长喜只不过是书生意气,最多是个犯上的罪,怎么也够不上死罪,姬末其却是个刻毒之人,说什么也不肯放过,言语间起了争执,不知怎的,翻出了旧事,姬末其性情极为酷烈,跳下床将谢景臣锁在寝殿内,一气之下竟然只身出了行宫。

  到谢景臣好容易追出宫来,姬末其早已经跑了个踪影全无,足足闹了一夜,才将他弄回行宫。

  这时听到他说错了,姬末其沉默良久,轻声道:〃景臣,你没有尝过被自己的亲人追杀的滋味,你是不会明白人心难测的道理。我六岁便与父王一道,疲于奔命,十年间,泰半在逃命的路上。〃

  景臣心里阵阵抽痛,姬末其父子历经几番沉浮,这才坐稳了这江山,他小小年纪,就四处被人追杀,这些追杀他的人中,大半都是他的堂兄弟或者叔叔们,都是至亲,他抱紧了他,叹了一声道:〃咱们今晚暂且不想这事成不成?〃

  姬末其一时有些失神,怔怔地瞧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景臣看他眼里满是疲惫,将挡在他额前的发丝拂开,柔声道:〃你心里搁的事太多,所以才不堪其累,万事如果能放手一点,何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累?〃

  姬末其闭上眼,眼睫微垂,轻轻咬住了嘴唇,雪白的牙嵌在红唇上,说不出的鲜艳夺目。景臣按捺不住,在他唇上吻了一下,姬末其睁开眼,辗转相就,渐渐吻至情浓,他肌肤莹白,动情之后却染上一层极淡的粉色,看上去惹人绮思,景臣情难自禁,动手除脱他衣衫,不多时便裸裎以对,这一番恩爱,多时不曾有过,近身伏侍的太监宫女们早被打发得远远的,两个人乐得自在,完事后姬末其疲累不堪,朦胧中觉得有人在替自己擦拭身体,却累得连眼也不想睁开,口内模糊地道:〃景臣,我累了,让我睡一会。〃

  郭长喜的案子,终究仍是判了斩刑。

  景臣不敢十分违拗姬末其,再三周旋,也只落得秋后问斩,郭喜长的死期不过缓了数月,他心中却始终郁郁不开,对姬末其令他早日辑捕郭海平归案一事,便施了拖字诀,能拖便拖,只盼郭海平能逃得越远越好。

  这一日闷坐书房,听得外面雨声淋漓,家人却送了封公函过来,却是廷尉署着人送来的,他拆开一看,顿时叫了一声苦,那公函道已经捉到了郭海平,现关押在廷尉署牢中。

  他顾不得多想,匆匆赶往廷尉署牢房,想要提审人犯,却听那牢头道,适才内廷府来人,已经将人犯带入宫中了。

  景臣跌脚长叹,转头往宫中去,一路顶风冒雨而来,未进大殿便已经觉得寒气袭人,一脚跨入殿中,却听得殿里有人冷冷地道:〃谁让你进来的?来人,把他给朕拖出去。〃

  姬末其一身朝服,高高坐在龙椅上,恨恨地盯着他,谢景臣连忙跪了下来,不等他开口,已经有两三个太监奔到他面前,对他道:〃谢将军,别为难奴婢们了。〃

  一面说,一面将他拖出殿外,怦地一声关死了殿门,姬末其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望着跪在脚下,一身囚衣的人犯道:〃郭海平,听说你是玉树临风的佳公子,朕早有耳闻,你抬起头来,让朕瞧瞧,你到底如何地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6

  郭海平慢慢抬起头来,看向御座上的皇帝,他恨这个人,他觉得他有必要好好地看看这个人,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御座上的男子生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眼里跳动的光簇残忍而冷酷,除此之外,他神色淡漠,苍白瘦削,孱弱而又。。。。。。。。。。美丽。

  郭海平早已经听说过皇帝陛下姿容俊丽,但完全没有料亲眼看到会如此令他心跳,这人是美丽的,配合着残忍的眼神,美丽中掺杂了冷酷,完全像一柄利剑,直击人心,令对方毫无招架之力,郭海平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皇帝,几乎忘记了自己和对方的身分。

  旁边侍候的太监感到奇怪,惊讶于皇帝容貌的臣子他们见得多了,但基本上都会拼命压抑那分讶异,而装着视若无睹,因为胆敢露出这样神色的大臣,都会被姬末其拖下去打几十大棍,和别的人不一样,姬末其几乎是痛恨自己这张脸,他从不认为这张漂亮得叫人透不过气的脸令他愉快,更不允许有人为这张脸而着迷。

  但姬末其此时却没发作,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色白到连双唇也失了血色,他死死盯着郭海平,一步步跨下御座,大殿里光线不是非常好,浓重的阴影投射在郭海平脸上,令那张本来轮廓极深的脸显得更为立体,两双眼睛对视着,都含着惊异。

  姬末其走到郭海平跟前,暮地伸出手指,冰凉纤细的手指搭上郭海平的下颌,他全身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被他抬起脸来,正正地对着姬末其含意复杂的双眸,那眼神,有着令郭海平不能分辩的东西,似乎是恨,又似乎是爱,令姬末其本来毫无表情的脸变得生动而真实,郭海平左手微抬,他想要摸一摸这张脸,就在这时,姬末其猛然放脱手,转身便走,一面走一面道:〃把他送回天牢。〃

  他不等太监们完全打开大殿的门,就急急地奔出了门,冲到了宽大的溃檐下,飘飞的雨丝迅速地扑向他,冰凉的雨丝令他适才烧灼一般的心稍稍冷却,他将手紧紧团成一团,指甲抠进掌心,几步跑下台阶,更多的雨洒在他的头上,他几乎有些痛恨这二月的雨来,太过纤细,怎么也不足以浇灭他心头的那团灼热,灼热得令他胸口发痛。

  他左手抚住胸口,步子有些踉跄,一双手及时扶住了他:〃陛下,怎么了?〃

  他抬起头,看到谢景臣温和的面孔,他身子一软,几乎全身靠向他,紧紧揪住他的衣襟,喃喃地道:〃景臣,这人。。。。。。。。。。这人绝不能留。〃

  谢景臣沉默片时,道:〃陛下,只是像而已,并不是他。〃姬末其咬住牙,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怎么能像?你早就知道的,可是你竟然瞒着朕。〃

  雨下得越来越密,纤细的雨丝密密地像是在天地间织了一张网,一切都笼在朦胧的网里,什么看上去都似隔着一层轻雾。

  姬末其的几绺黑发被雨水打湿,紧紧贴在额角,眉眼被雨水洗刷得分外地黑,他咬住唇道:〃此人绝不能留,朕一定要杀了他。〃

  这是几年以来,他第一次在他面前称朕。

  谢景臣心无端端地一沉。

  往事本已经过去,却会因着一张相似的脸,卷土重来。

  他几乎有些恶意地看着姬末其,他爱着这个人,此时却深深刺痛他的心,只有他知道,他要杀郭海平,不是因为他所犯的罪,仅仅是在为,郭海平,长着与杜少宣三分神似的脸。

  他知道这个人一直在姬末其的心底某个角落里,他以为自己足够努力,也足够分量在那颗心里占着一个位置,他只是希望他的位置已经大到可以挤掉从前盘踞在那儿的一个人,他以为他已经做到了,原来,只是错觉。

  郭海平其实长得并不完全像,至多三分像,然而仅仅三分,轻而易举便击溃了姬末其。令这个以狠酷冷厉闻名的青年皇帝,像一个失去庇护的幼儿般脆弱。

  谢景臣突然觉得那雨水冷得像冰。

  7

  谢景臣气急败坏又赶往刑部大牢,心里本已经没了想头,却没料到郭海平还在牢中,狱卒是早已经知道了底细的,当下众人忙乱着弄好,景臣带了人上车,转出大牢后门,便见前门处已经停着禁卫戍的囚车,他吩咐车夫快走,一直出了那条街,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手心里早已经捏出一层汗来。

  转头去看郭海平,人看起来很憔悴,到也还撑得住,景臣叹息了一声道:〃迟了一步,没能救得郭世伯。。。。。。。。。,好在是将你救了出来。〃

  郭海平靠着车壁,眸子里一片呆滞,良久狠狠地道:〃多谢将军。〃

  景臣拍了拍他的肩:〃最近风声很紧,你呆在我府中,哪里也不要去,等过了这阵,我再想法子送你走。〃

  郭长喜在他赶到廷尉署时,已经被禁卫戍的人带走,禁卫戍是御林军中最为精锐的一支,直接受姬末其调度,景臣一直是禁卫戍的将军,但实际调度都必须有皇帝的手诏,景臣迟了一步,便救不得郭长喜的性命。

  自那日以后,姬末其突然命人重新审理郭长喜的案子,景臣便知要糟,郭长喜原判的秋后问斩,那本是姬末其要放他一马的意思,拖过秋后,多半会赦免。没想到案子重新审理,郭氏父子难逃一死。

  景臣禅精竭虑,却仍是晚了一步。

  安顿好郭海平,他便直奔姬末其的寝宫而去。

  他常来此处,太监内侍们都知趣地避开了去,姬末其半躺半坐在椅上,手里拿着一卷册子,低着眉眼道:〃来了?〃

  景臣脸色铁青,大步走到他面前:〃郭大人。。。。〃

  姬末其抬起眼来,窗外一缕晚霞正投射在他脸上,眼睫都染上浓重的金色,莹泽的肌肤发出淡淡光晕,整个人看上去慵懒而惑人心魄,景臣不由自主掉过眼光,不敢再看他,姬末其一双眸子在他脸上扫了一下,懒洋洋抬起手来道:〃郭长喜不愧是当代大儒啊,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很有七步之才啊。我只给了他一柱香的功夫,他竟然便给我写出这么一大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绝命书,景臣,你要读一下吗?〃

  他的声音冷淡里夹杂着恶意的讽刺,似乎成心要叫谢景臣难受,而且他看起来也成功了。谢景臣脸色铁青,那手卷上的字正是郭长喜的笔迹,几乎背过气去:〃陛下,这是。。。。。。。。这是自毁长城啊。。。。。。。。郭大人忠心为国,文名远播海内外,陛下这样做。。。。。。。。。。。〃

  姬末其脸色一变,将那卷册往地上一掷道:〃即是当代大儒,便应知礼节,犯上作乱,忤逆君上这是哪来的礼制?〃

  景臣气结:〃陛下,君之道,仁。。。。。。。。。〃

  〃仁为上是吧?谢景臣,收起你那一套仁义道德吧,按你说的,我在人家第一次追杀的时候就应该把头伸过去给人家砍,因为要砍我头的是我的亲叔父,长者为尊,他要我的命我就得给他,不是吗?〃

  姬末其的话尖刻而锋锐,直顶得谢景臣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争执其实早已经存在,姬末其完全不理会一班文臣所谓的为君行仁,他像一头蛰伏着的凶兽,只要有人胆敢进犯,就会给对手毫不留情的回击。

  只因为,他活到现在,如果多一分仁义心肠,便早已经不知死在何人的刀剑之下。

  8

  谢景臣毕直地站在屋子中间,脚下铺着温软厚实的地毯,房间的陈设都极为奢华,姬末其从来不是一个肯委屈自己的君王,也曾有大臣拿了历朝历代的皇帝如何节俭治国来劝谏,他充耳不闻,景臣实在看不过,私下也曾劝过,姬末其冷笑道:〃节俭的帝王不过是作作样子,治国不是节俭就能治好的,我只不过用度奢华,却并没有违制,只要没有逾礼,我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

  景臣当场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姬末其道:〃嗯北朝明帝倒是节俭,却不仍就亡了国?他节省下来的用度,只怕还不够他家大将军塞牙缝,景臣,我生平不作这种掩人耳目,图虚名的浮浪事,你也别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谢景臣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弄明白过这个皇帝,他可以减免灾区的三五年劳役赋税,却不肯给大臣多涨一厘俸禄。他可以让一个放牛娃当上东营的小校官,只因为这个放牛娃给过他一块饼,却不肯原谅一直克尽职守的官员,只因这个官员冒犯了他。。。。。。。。,不,景臣心里明白,他要郭氏父子的命,不是因为冒犯,不是,只是因为有人三分神似的模样,就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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