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痴 (乌衣巷第二部)
御医道:〃陛下性命是无碍了,不过得好好调养,千万不能让陛下生气发怒,静养为宜,政事上,也要少操劳才是。〃
姬末其从梦里惊醒了过来,缓缓张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谢景臣那张惨白的脸,他瞪着他看了一会,好像不认得一样看了良久,终于开口道:〃谢景臣?〃
景臣身子一颤,在床边跪了下来:〃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姬末其动了一下,然而全身脱力,根本坐不起来,他闭了闭眼对旁边的内侍低声道:〃扶朕起来!〃
内侍连忙上前扶起他,才一坐起来,眼前便金星乱冒,低下头去一阵呛咳,把太医急得道:〃陛下,不可劳动。。。。不可啊。。。。。〃
姬末其咳了一阵,低声道:〃谢景臣,你很好。。。。。。。很好。。。。。。。。。。〃
谢景臣本来毫无血色的脸这时已经白得发青,一语不发,他恨不得去死。
〃那个人。。。。。。。。。那个郭。。海平。。。。。。。〃姬末其说两个字歇一歇:〃在哪里?〃
他皱紧了眉头,胸前伤处痛得厉害,说这么几个字似乎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汗水将身上的寝衣完全打湿,内侍拿丝帕不断地替他拭着额上的虚汗,景臣低声道:〃郭海平现在押在天牢里,只等陛下旨意一到,便会处斩。〃
姬末其勉强牵动了一下嘴角,似乎要挣扎出一个笑容:〃算了吧。。。〃
他说的声音极其微弱,然而景臣仍然听得很清楚,如此轻易地放过郭海平,这根本不是姬末其的为人啊,想到那当胸一剑,景臣自己也恨不得立马将郭海平五马分尸才好。
那么地狠,那么地凶险,一想到那一剑只要稍偏一点,景臣就害怕得眼前发黑。
算了吧,姬末其看着低头跪在床边的男人,他那样跪了多久了?这个男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谦卑的,容忍地,几乎是竭尽所能地跟着自己,他想必也很累了吧?
在灰暗压抑的梦里,那张明亮的脸并不是眼前这个男人,那又何必呢?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也许应该开心得多吧?
累就放手好了。
他嘴角浮现出一缕嘲讽的笑容,他从来没有兴趣纠缠一个不情愿的男人,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曾以为一生一世也不会分开的男人,走的时候,他也没有纠缠过,何况面前这一个?
这世界上男人到处都是,姬末其明白,只要他肯,会有很多人伏在地上吻他的脚的。
这一个就放他去吧。
〃你出去吧,朕累了,想睡一会。〃他的声音里有景臣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冷漠,那不是冷酷,冷酷至少是一种情绪,而这是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仿佛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个活人,而只是一样东西一样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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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末其说完话,便倒在枕上,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不知道是不是伤处太痛,胸口像压着一块大石,叫他透不过气,脑子里有嗡嗡的响声,他咬着牙强撑着,听到那人沉默一阵,低声道:〃臣。。遵旨。〃
然后是一步步走出去的脚步声。
这天杀的为什么走得这样慢?这样沉重?那脚步声一声声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痛得他几乎要蜷成一团。姬末其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他向来不是一个耐心好的人,尤其在伤口痛得他想杀人的时候, 但是他没有作声,细长纤瘦的手指将软枕死死掐住,一语不发。
直到那该死的脚下步声终于从耳畔消失。
他再睁开眼,身上的汗水已经将内衣完全湿透,寝殿内除了几个内侍,便是几个太医守在床边:〃去传廷尉使钟镇过来,朕有话要问他。〃
一名太医连忙躬身道:〃陛下,陛下此时须安心静养,万不可操劳政事,否则失于调养,则非同小可?〃
姬末其皱起眉头,冷冷地道:〃闭嘴!〃
他眼光又恢复了过去那种冷酷凌厉,而且更见狠绝,太医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再说。
一名内侍飞快地跑去传旨。
郭海平被带进寝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身上的重镣已经去除了,但仍然留下很重的痕迹,手腕脚踝处都是血渍班班,他跨进姬末其华丽豪奢的寝殿时,有那么一小会,不能确定自己是在何处。
在天牢那种人间地狱呆了三天,再看到如此富丽华贵的居室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作梦。内侍用特有的尖细嗓门轻声道:〃陛下,人犯带过来了。〃
龙床上纱帐高悬,四处点着的宫灯,将屋子映得一片透亮,姬末其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锦被,满室的红烛映照下,他的脸色仍然一片苍白。
郭海平再度看到这张脸时,心突然狂跳起来,就如同他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勾人魂魄。
有人在他膝弯里踢了一下,他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只听姬末其冷漠的声音道:〃抬起头来。〃
郭海平抬起了头,这是他的杀父仇人,他应该恨他。
可是他看到他的时候却总是惊惶多于仇恨。
他记得这个人的脸,这个人的身体,那个晚上是如何妖媚,如何地叫人迷恋。
他那时候唯一记得的就是,要么杀了他,要么将他抱在怀里。
他知道他没有机会抱他入怀,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杀了他。
他动手了,然而他却没死,那么死的是不是就应该是自己了?
郭海平张着迷离的双眼,呆呆地看着床上病弱的皇帝,脑子里却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姬末其薄唇微抿,因为脸色的苍白而显得双眸更加地幽深漆黑,一直痴痴地看着郭海平的脸。
我一定是疯了,姬末其想,这个张大双眼看着自己的家伙,为什么会生那样一张脸?
他抬起手,作了个的手势,低声道:〃靠近来一点,让朕好好看看你。〃
郭海平的行动快于他脑子的反应,他几乎是本能地,伏在地上向前爬了两步,姬末其从床上弯下身子,竭力忍耐着胸口伤处的疼痛,一手托起了郭海平的脸,仔细看了一阵,然后放手道:〃你现在还想杀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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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臣。。。。。罪臣。。。。。。〃郭海平不能成句地嗫嚅道,他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有一瞬间,他甚至忘记了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
姬末其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个人,他应该把这个人拖出去砍了的,竟然用如此放肆的眼光看着自己,他宁肯郭海平眼睛里仍然有仇恨,那样至少还算是个人物,他不喜欢他的眼睛里流露出这么多的情欲,这真的只是个冒牌货。
那个人,那个曾经弃他而去的人,永远也不会用这样的眼光来看自己,甚至谢景臣也不会。
他挥了挥手止住了郭海平说话,对身边的内侍道:〃带他出去,叫太医给他处理一下身上的伤,晚上住到后面偏殿去。〃
又开始下雨了,景臣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望向空中,天色很暗,雨丝缠绵而下。这一年的春天雨水格外的多,现在已经是暮春了,却仍是阴雨绵延不绝,一名家人撑了伞过来,景臣默然推开他,独自立在雨中,呆呆地望着天空。
第二十五天。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不错是第二十五天。
他有二十五天没有见到,不,应该是没有近距离地看到姬末其了。
皇帝遇刺事件,朝野上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人,这其中还包括两名御医和姬末其自己,对外只是说皇帝生了病,暂停几天朝事,到第五天,姬末其又开始临朝,景臣站在群臣中,远远地看着被人抬了上来的姬末其,半坐半倚在龙椅上,身体更见消瘦,然而处理政事仍是清醒机敏,看来损伤的是他的身体,除此之外,仍就是那个精明厉害的皇帝陛下。
但是总有些不一样了。
最大的不一样,是他再也没有踏进过那间他无比熟悉的宫殿,再也没能亲吻过他,抱过他,他们之间,像真正的皇帝和大臣的关系。
谣言纷纷而起,大多数人已经敏锐地发觉,当朝第一权臣的谢景臣已经失宠了,最重要的证据是,皇帝不再单独召见他,处理政事的时候也不再像以后那样总是要询问谢景臣的意思。
各种各样的流言纷至沓来,这些对景臣并没有什么作用,他唯一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姬末其究竟怎么样了,受那样的伤,不过五天就撑起来上朝,他知道那具身体这样糟蹋下去的话,撑不了多久的。
这令他心痛如绞,然而却全然没有办法。
他甚至都不能见到他。
雨在渐渐变大,他的身上已经湿了大片,家人再次撑着伞跑向他,他回身怒目而视道:〃我叫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伞!〃
那家人从没见过他这样生气,吓得立刻站住脚,结结巴巴地道:〃公。。。。公子。。。。。,宫里的宫里的黄公公来。。。。。来。。。。〃
可怜的结巴的家人话还没说完,他家公子已经一阵风一样地掠过他身边,奔向前厅去,家人张嘴结舌地立在雨地里,像这样快步奔跑,对这个个以成稳内敛而出名的谢大公子来说,大概是已经有十年没有出现过的行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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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干什么?〃
没能控制住自己,谢景臣脱口而出。
他衣裳和头发都还沾着雨水,好像他就是这么一路淋着雨跑来的,屋外的雨声,屋内的灯光,还有坐在榻上的那个人,都清楚而明白地提醒他,他没作梦。
然而面对眼前的诡异场面,景臣还是觉得有一种噩梦般的感觉。
姬末其穿着薄薄一层寝衣,裤腿挽至膝盖处,露出两条光滑的小腿,赤着双脚,一个人正跪在地上,轻轻捧起一只脚,慢慢浇了水上去,替他洗脚。
这本来没什么好奇怪,景臣也无法想像姬末其会自己洗脚,然而替他洗脚的人,实在是叫景臣吃了一惊,那个人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着姬末其一只脚,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脸上的神情甚至有些陶醉。
景臣竭力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海平?你。。。。。。〃
当代大儒的儿子,也算得是颇有名声的风流才子,郭海平竟然跪在这里替姬末其洗脚。
〃他在替朕洗脚,你没有看明白吗?〃姬末其冷冽而淡漠的声音说道。
景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愤恨地看着姬末其,甚至忘记了这是他的陛下,他还没跪下来叩拜,他颤抖着声音道:〃你。。。。士可杀不可辱。。。你。。。。。你杀了他就是了,竟然如此折辱他。。。。。陛下,你。。。。。。。〃
姬末其看到景臣脸上又是那种他熟悉的神情,痛心,惊讶还有一点点愤恨,很奇怪他心里很平静,真的没有一点动怒的意思。他微微笑了一笑,轻声道:〃郭海平,朕在折辱你吗?〃
郭海平仰起脸来,景臣吃惊地发现,这张三分肖似杜少宣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被践踏尊严的屈辱感,那脸上焕发的神彩。。。。可以说。。。。简直就是快乐,开心,似乎行走在云端。
这次轮到景臣张口结舌了,他根本没听清郭海平回答了一句什么,他只听得出那语气里的满足和幸福。
景臣觉得自己一定是要疯了,他甚至完全忘记了他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姬末其拍了拍郭海平的肩道:〃可以了,你出去吧。〃郭海平答应了一声,细心地擦干净姬末其脚上的水渍,套上鞋,这才端着水出去。
姬末其站起身来,走到呆立着的谢景臣身边,低声道:〃怎么样?景臣,仇恨化解起来是不是很容易?〃他咬了下牙:〃只要你够本事,这世上没有化解不了的事。〃
〃是,陛下是用什么化解的?富贵前程?还是。。。。。你的身体?〃谢景臣几乎是愤怒地说,他压抑不住,这比让他看到姬末其暴虐地残杀两万降兵还叫他愤怒。
姬末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很好心情地笑了笑:〃何须用身体,对这种人,只需要一个脚趾就足够了。〃
〃所以陛下就那么让他捧着你的脚陶醉?〃
姬末其似乎心情很好,他吃吃地笑出了声:〃你在吃醋吗,谢将军?〃
他的笑声嘎然而止:〃叫你来,是因为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的父亲,也是就是朕的老丞相给朕上了一道折子,说你的婚期推迟了这么久,他要朕来替你操办一下,朕已经答应了,为了不让你们谢家面上不好看,朕已经答应你父亲,加封你的岳父为二等候,赐宅弟一所,号长信侯。婚期定在下月初五,到时候朕会亲自驾临,替你操办的。〃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一个真正爱惜大臣的好君王一样,一心一意替臣子打算着婚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