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向日葵





“我比较喜欢实质性的问候,如果甜蜜一点当然更棒。”安格里?海因摘下帽子,“早上好,青葵先生。” 
“即使永远不见天日您也可以保留良好的作息习惯吗?”青葵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又变成了他第一次见到的样子,“抱歉没有茶点可以招待您,他们只给我喝药水儿。” 
“不,今天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李上校要您从我这儿问到什么?哦,或者说您想知道什么?” 
安格里?海因耸耸肩:“是邀请,我只想请你出去走走。” 
青葵在瞬间颤抖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我昨天承受了十五次不同类型的极限实验,如果您还有点良心的话就让我好好休息,这种玩笑很容易让一个幽闭的犯人过于兴奋的。” 
“不,绝对不是玩笑。” 
“让特一级要犯随便走出去,您做不到。” 
“不,你错了。我是做不到,但是有 ‘特权’这个词就能轻松完成。” 
青葵眯起眼睛…… 
安格里?海因走上前抓住他细瘦了一圈的手腕,笑嘻嘻地抬了抬帽檐:“来吧,我们至少应该享受一次真正的约会。” 


67区像罂粟。 
这是青葵的感觉。 
在黑暗中绽放的时候,可以麻醉花蕊中的一切。 
他换上了淡红色的外套斜靠在座椅——这是少校为他选的,据说是可以为他过于苍白的脸色稍稍增添一点红润,而看起来效果也不错。 
天幕是黑色的丝绒,丝绒下的缎带是交错的高架桥,甲克虫般的氢动力车在上面飞快穿梭,只有在高架桥下方的缓行道里才能有时间好好看看这座城市。 
与大战前没有什么不同,只要是人,就要活下去,因此关联的事物统统应运而生:商业、卫生、教育、政治、文化,只不过改变了形式而已。 
所以这里的街道也很整齐,很干净,快餐店的招牌大大地矗立外面,街边发亮的光带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很清楚,它们可以给居民提供极少量紫外线之类的东西,并且随着时间的变化减弱或者加强。穿着各种服装的居民来来往往,冰蓝色的彩妆,仿古的长袍、伸缩式的便携电脑,都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当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儿的笑声传到青葵耳朵里的时候,他甚至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外面怎么样?”安格里?海因给车输入“自动驾驶”的命令,然后向他靠了过来,“有没有觉得空气都好闻多了?” 
“天上始终有三辆巡逻车,前后五十米都有秘密警察,我只不过是走进了一个大一点儿的牢房罢了!”青葵拉下衬衫的领口,露出锁骨上一个镶进皮肤里的亮点儿,“——况且,你们还在我身上安了这个,我一旦离开你三米之外,就会立刻全身麻痹!” 
安格里?海因一脸坦然地为他理了理额角的碎发:“这可是我能带你出来的必要条件。” 
“诱供需要气氛,更需要安全,我能理解。” 
少校并没有被激怒,他从后座上拿过来两份快餐:“我还没有开始工作呢,你能不能别像只竖起毛的猫?” 
青葵道了谢,却没动,只是嗅了嗅那扑鼻的香气:“收买吗?你还不如告诉我为什么要带我出来,这可是个极端荒唐的行为,少校居然还批准,真是不可思议。” 
“别为这个费脑子,”安格里?海因为他打开饮料,“你该想想自己的将来,知道吗……其实不管能不能从你这里得到情报,你最终都会被监禁,被处死,然后作成漂亮的标本放在陈列室里。” 
“哦,诱供开始了。” 
“所以在这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我,是爱你的…… 

午夜向日葵(二十一) 
爱?这算什么?表白吗? 

青葵的脸上露出了虚伪的微笑:“谢谢,我真是太荣幸了,不过您诱供的伎俩真是低级。” 
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安格里?海因觉得很讽刺。 
青葵拉开衣服,轻轻地按了按心脏的位置:“如果我的这里有黑色的编号,是不是才有资格相信这些话的真实性。” 
“……” 
笑着和母亲走在一起的男孩子蹦蹦跳跳地走过他们车窗前,青葵把目光投向那张几乎没有杂质的脸:“我是怪物,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见面的最好方式是隔着一道铁栅栏。” 
“你恨我?就像其他界外人一样。” 
“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 
“不,事实是你和你的同伴都怨恨这里的人。” 
男孩子已经走远了,青葵几乎用宠爱似的目光望着他的背影:“你们都是幸福的,对吗?” 
安格里?海因没有回答。 
“您还能记起父亲母亲的脸吗?”青葵光洁却憔悴的面孔上突然漾起一丝温柔,“我的母亲在我一岁时去世,我只记得她的体温;我的父亲很高大,但是非常和蔼,即使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他也要带我去看在焦土中发芽的小草;在家乡,我有许多朋友,他们可能长得不那么好看,可是很善良,他们都喜欢我,愿意为我作出任何牺牲,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幸福,一个幸福的人没必要再去怨恨任何人。” 
安格里?海因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前天好象是他母亲的忌日。 
“不要再在我面前撒谎了!”他突然有些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不是因为怨恨,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打破我……我们的平静?” 
“哦,这才是符合您身份的想法啊,少校。”他的犯人吃吃地笑了起来,“就这样:总是把界外人看成一种极其危险的存在,似乎每个界外人都在用虎视眈眈的眼神望着你们,这些家伙是生来就被消灭的,如果大自然无法做到,那也应该由你们来完成——即使这些可怜的家伙曾经和你们一样拥有人类该有的一切。” 
指责异常尖锐。 
安格里?海因转过头,再一次想起地下交易场中那个有着灰蓝色肌肤的小女孩儿。 
“其实……”他还是在尝试说出一点什么,“我无法把你当作他们……” 
“没有差别。”一只冰凉柔软的手按住了他的唇, “对不起,少校。你得明白,我有这样的身体,不论和谁相爱,感情都是残缺的。” 
车厢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车沿着缓行通道慢慢行进。安格里?海因想不出自己还能说什么,而他的犯人正在饶有兴趣地参观外面巍峨的建筑和一些面无表情的行人。 
“67区一日游”?这个笑话并不怎么幽默。 
青葵还是冷漠的,他的心从来没让他看见过,就像天空中的黑雾,遮住了一切的希望…… 
“停车!” 
突如其来的叫声打破了寂静,沉默的青葵突然把整个身子扑在了车窗上朝外张望,接着焦急地尝试打开上锁的车门。 
“你干什么?”安格里海因吃了一惊。 
“停车!马上!” 
“一出去就有十五支枪口对着你!” 
“请停车,少校!”温柔的声音此刻变得高亢而激动,安格里?海因把自己的手腕和他铐在一起,按下了解锁开关。青葵飞快地跳下车,拖着他朝后面走去,一下子冲到护栏边,直直地远眺天空,苍白的脸上突然泛出一阵红晕。 
“太美了!” 
——梵高的《向日葵》。 
在缓行道右边的护栏外是空旷的爱弥尔广场,在广场的中央,全息投影广告把一幅巨大的油画竖立在漆黑的天幕下,金色的光线浮在空气中,张扬地释放着热量,几乎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安格里?海因以为自己见到了太阳。 
青葵坚冰一般的外表似乎被这个偶然的奇观给融化了,一种奇异的神采让他原本漠然的眼角变得温润起来,双唇不易觉察地蠕动了几下,可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安格里?海因静静地看着他优美的侧脸,什么也没说。几分钟后,金色的光线慢慢暗淡下去,也收敛了青葵眼中的神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少校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好了,我们走吧。” 
…… 
旅程结束得很快,当车停在67区军务部大门口的时候,没有人说话——他们两个,终于还是走到尽头了。 
空中的巡逻车和各处的秘密警察像蜘蛛一样飞快地从暗处涌出来,几排荷枪实弹的军警在大门里整齐列队,后面是身着白衣的研究人员。 
“太讽刺了吧,少校。”青葵忍不住取笑,“我现在连掐死一只狗的力气都没有了。” 
“例行公事而已。”安格里?海因为他解开安全带,“玩得还好吗?” 
“‘最后的晚餐’无比丰盛。” 
安格里?海因显然并不为此高兴:“知道你踏进这扇门以后会怎么样吗?” 
“我猜猜……”青葵用手支着头,“应该是继续实验吧,捎带用点儿刑,当一切办法都试过之后,就可以给我注射氰化物了。”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不,”黑色的眸子无比平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的手上和你一样都沾着别人的血,这样的死亡是命运必然的报复。” 
青葵推开车门走出去,几把枪凑到他身后 ,两个研究人员飞快地跑上来为他解除了锁骨上的控制器,又铐住他的双腕。 
“再见了,少校。”他向他摆摆手,“如果您愿意,请替我向琼斯中尉说声对不起。” 
穿着淡红色外套的纤细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进了灰白色的钢铁大门,微风吹得他柔软的头发无比飘逸, 
不管怎么样他依然是美丽的,但安格里?海因知道这或许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他;因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可即使这样,这个人也没有说出他想听到的那个字。 
砰地一声,他砸碎了面前的控制面板,无力地伏在方向盘上。 


电梯里的镜子中有个陌生人,银色的头发虽然扎得很整齐,黑色的制服虽然很笔挺,帽子虽然很端正,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明显地带着一种疲惫,轻微的沮丧和憔悴不管怎么样也掩饰不了。 
安格里?海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或许是昨晚烟抽得太凶了,至今舌尖上还泛着苦味儿,酒也喝过了头,脑袋隐隐发痛。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67区的高级军官,反倒适合呆在某个角落里装装失业者。他把上身微微前倾,仔细理了理衣领,但愿上校对他不要太苛刻——不过这个举动没有什么效果,可能只有让肩章上多一颗星才会让他感觉好点儿。 
电梯的门开了,美丽的红发女秘书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接通了里面的通话器,然后走到办公室门边。 
安格里?海因想起上次来的时候自己好象对她很粗暴。 
“嗨,宝贝儿,”他像从前一样对她眨眨眼睛,“今天有空吗?” 
女秘书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如果没有理解错,安格里?海因甚至认为那是厌恶。 
“对不起,少校,我很忙。”她冷冰冰地为他开了门,“请进吧,上校先生正在等您的报告。” 
女人真是喜欢记仇的动物! 
安格里?海因自嘲地一笑,把外套和帽子递给她,缓缓走进了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报告,长官!”立正、敬礼。 
拉赫?李上校此刻正靠在桌旁,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的爱将,眼睛里充满了期待:“怎么样,安?昨天的行动怎么样?你不会让我失望吧?” 
“是的,上校。”安格里?海因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成果,“昨天……我得到了很多东西!” 
午夜向日葵(二十三) 
媒体是一种无孔不入的东西,他们就像老鼠和蟑螂一样,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会再消亡了,战争也好,暴乱也好,萧条也好,恐慌也好,仿佛都只会为它们注射兴奋剂。 
安格里?海因向来讨厌这些喜欢夸夸其谈的家伙,不过在有些时候它们还是挺可爱的——所有的小道消息都逃不出它们的手掌,它们会瞅准每一个机会迫不及待地向公众炫耀,即使在事后要为此付出很大的代价。 
所以他一直开着NEWS67频道,巨大的电视墙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变换着色彩,映在他僵硬的脸上,多多少少也增添了一些生气。 
是的,他没去“尘嚣之都”,他哪儿也没去,他就呆这个地方。他需要了解一些事情,在这里,哪怕是一丝空气中的颤动,也足以让他绷紧全身的神经: 
67区警备队的行动不出所料地成为了所有媒体追逐的焦点!从来没有这样大规模的搜查,所有的街道在12个小时之内成了皮靴和警笛充斥的禁区,戒严让公民们忐忑不安,每个人都被勒令留在家里,重要公路上再也看不到任何车子飞驰的景象——不怕死的记者们仿佛是嗅到了血腥味的苍蝇,没头没脑地涌了出来,从屏幕上歪歪扭扭的画面可以看出,警备队的枪管和呵斥一点也没有消灭他们狂热的好奇心,每个重点搜查地段外面都闪烁着跟拍摄像机的信号灯,一些带有雪花点儿干扰的图象在第一时间里被传回电视台。 
如果从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看,他们拍的这些东西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横七竖八的警戒线、密封的钛合金保险箱、带着蓝十字星和不带蓝十字星的警备队员、摇来晃去的镜头里不时闪过进进出出的白色身影……不过安格里?海因知道他们干得有多好。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