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






  ——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里。”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后,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么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

  王叔抬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

  三叔却喊:“千岁,回头是岸。”

  “我不会害我亲生子,千岁,苏智在等你。”

  千岁举高双手,他倦得抬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们,我想静一静。”

  三叔无奈,他又输了一仗,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

  “千岁,运用你的良知。”

  他打开门,静静离去。

  王叔却说:“我叫苏智来陪你。”

  千岁不出声。

  “我已买好飞机票,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轻轻走出寓所。

  千岁只觉头昏脑胀,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双手不住颤抖。

  他轻轻呜咽:“妈妈。”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时候,为他挡却多少风雨。

  他蜷缩在床里醉酒昏睡。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里有人。

  “千岁。”有人趋近,朝他脸颊呼气。

  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千岁这时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

  她轻轻问:“为什么酒气那么臭恶?”

  千岁头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来,给他喝清香的药茶。

  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

  千岁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

  “当局者迷,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为你心中有数。”

  “不,我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样的父亲。”

  苏智苦笑,“总比我好,我知我没有父亲。”

  千岁颓然,无言。

  苏智替他敷热毛巾。

  千岁问:“你认识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极有才智,回来不久,已升上大头目,当日入狱,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岁苦笑,“洋人有句俗语,叫‘当心你的愿望,你可能如愿得偿’,我一直希望有父亲。”

  “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苏智沉默,她显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贫女命运其惨无比,比穷男贱多七分。

  千岁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

  “我跟你去。”

  “苏智,你对我,并非真心,你不过是听差办事,现在可以告一段落。”

  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

  她理亏,说不出话,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

  千岁把她手臂甩脱,冷冷出门。

  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

  公路上风劲雨急,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我儿,你去过何处,年轻人你看到什么。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一地红色液体,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岁视若无睹,迎头撞过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射过来,忽然苏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

  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他长大了,已有生活经验,再也不那么容易受骗。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么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么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里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么?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于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么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里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里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殻А?br />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于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么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征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么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后跟来。”

  “为什么?”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里,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后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干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应门,看到王叔的司机。

  千岁说:“你来得正好,同王叔说,我想告假,家里有许多事需要收拾。”

  司机身后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岁看著他,不出声。

  “你办完家事,我把整条线的生意交给你管。”

  千岁让他进屋坐下。

  他有话必须尽快说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这固执脾气完像全母亲。”

  大伯和三叔也无同流合污。”

  “千岁,你已经开了头。”

  “我决定临崖勒马。”

  “为什么?”

  “母亲已经辞世,我已无牵挂,我一个人吃粥吃饭,无关重要。”

  “我需要一个亲信。”

  “外头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闯一闯。”

  王叔泼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动:看场、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岁却不生气,“是,接著物色一个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发,舌头打洞,同我一样,中学也没读完。”

  “我知道你生气。”

  “不,我不认识你,我对你没怨恨,你不骚扰我,我已经很高兴。”

  半晌,王叔才说:“西图雅那户口里有存款。”

  “我现在已不需要钱。”

  千岁说得心平气和。

  王叔本来想说: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像是老式苦情戏说白,两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无法讲得出口。

  王叔说:“有事打电话找我。”

  他放下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千岁看著他背影,只觉熟悉,原来那肩膀高低形状,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他生父。

  大门轻轻带上。

  接著几天,有地产经纪上来看房子。

  先是经纪,接著是经理,最后,建筑师也来了。

  千岁发现他们职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齐朴素。

  建筑师姓曾曹,廿余岁漂亮女性,高佻身段,进屋之前先在门口左右巡视观察,像人家看风水般,就差没取出罗盘。

  她带著一个助手,轻轻吩咐他:“到局里查一查原先图则,地质结构,以后未来五年这一区道路发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细细一串珍珠项炼,秀丽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