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儿写照(短篇小说集)






  抬头一看,下雨了,而且下得很急,我没有带伞,希望可以顺利叫到计程车。 

  我落寞的叫侍者结账,八点正。 

  这时忽然有人开声说话:“等人?” 

  我转头看,是一男孩子,端正的面孔,佻皮的眼神打扮斯文。 

  我只得点点头。 

  “等人人不来是最令人沮丧的事。” 

  他显然与我同病相怜我只得笑问: 

  “等女朋友?” 

  他摇摇头,“等同班同学,”什么?无独有偶?我精神来了,非常有兴趣听,给他鼓励的眼光,他当然也想找个机会诉苦,于是坐到我对面来。 

  “七五年我们拔萃男校一班有四十二个毕业生,约好每年见面,由我做联络员,嘿!”他声音是苦涩的难过的,“你看看,竟然一个也不来!”、我可遇到知音了,“先生,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他犹疑,“你又在等谁?” 

  “我?我在等华英女中七七年毕业同学……我开始倾诉我有种感觉,以后会告诉他的,尚不止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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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安琪儿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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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代

                  我是徐家的第三代了。 

  祖父母在五十年代南迁,把儿子带来受教育,那年父亲十岁。 

  后来他长大、毕业、恋爱、做事业、结婚、生下我、与母亲闹意见,离婚、再恋爱、再婚,再生两个弟弟。 

  祖父母时代不作兴离婚,好歹拉扯着过,匆匆数十年,也就白头偕老。 

  到了父亲这第二代,花样镜就开始多,就“不可冰释之误会”这理由,便可以离婚,他自己是律师,行起事来更方便。 

  事前只同我说:“小琪,我与你母亲不能共同生活,要分手了。” 

  那时我十二岁。 

  很吃惊,“我以为你们是相爱的。” 

  “好景不再。” 

  “你要搬出去?” 

  “不,我没有钱,她搬出去。” 

  “她有钱?” 

  父亲酸溜溜的说:“她的男朋友有钱。” 

  “她抛弃你?” 

  “小琪你问得太多。” 

  或许是。 

  但我已有长时期没与他俩交谈,两人都是港大早期毕业生,有不同职业,忙得不可开交,晚间又有应酬,通常要到午夜十二时敲过才回家,第二早又出去上班,家务由佣人做,我很少见他们的面。 

  父亲是俊男,母亲是美女,他俩都爱修饰,看上去都不显老,实际上父亲今年已经四十二,而母亲也实足三十九。 

  我记得祖母在三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很老很老,一袭深色长衫遮住毫无凹凸的身体,表情严肃,但三十九岁的母亲作风似小迷糊。 

  她并没有争取我的抚养权,祖母为此很生气,她称她为“没心肝的女人”。 

  我觉得十分寂寞,以前每逢大节前后,还总可看到母亲紧张地张罗跳舞裙子,自保险箱取出首饰,配好鞋子手袋去参加派对。 

  那些裙子都似伞般张开,闪光,钉珠子,露肩,我帮母亲在背脊上扑粉,打扮好的母亲犹如童话中的公主,脖子上的项链闪闪生光。 

  我问:“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将来都给我?” 

  “全给你。” 

  我就会很陶醉,幻想长大以后,同她一样,去到舞会,颠倒众生。 

  离婚后她把衣服一股脑儿带走,再不回头,只有在暑假,我才会看到她。 

  她很忙很忙,不一定有空来探访我。 

  约莫过了半年,父亲就再度恋爱了。 

  那位女士很年轻,很漂亮,一般懂得打扮,对我相当客气,但表情总是淡淡的。 

  祖母把我接去跟她住,父亲没有挽留我。 

  我并不介意,祖父母身体极好,照现代的标准,六十多岁,还老当益壮,他们对我无微不至,旅行都带我一道。 

  这四年来,我与祖父母相依为命。 

  父亲娶继母以后,一年一个,生下两位弟弟。 

  两个小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圆面孔圆眼睛,膀子大腿也都圆滚滚,可爱得要命,又都有一头浓长的黑发,似洋娃娃,我爱煞他们。 

  无论如何,他们是我嫡亲的弟弟。 

  父亲请了两个女佣,家里还是兵慌马乱,继母一点家务也不会做,同我母亲一样脾气。 

  我到他们家,总忙着帮弟弟洗澡,哄他们睡觉。 

  大弟两岁,小弟一岁,顽皮好动如小动物。 

  父亲同我诉苦。 

  “原来我命中的女人都是娇滴滴,十指如玉葱。” 

  我说:“嘘。” 

  最近继母与我的关系比较好,她出来说:“本来还想叫你来小住,现在这层公寓都不够住了。” 

  我笑。 

  我正背一个弟弟,抱一个弟弟满屋走。 

  继母拉起我的手,“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弟弟。” 

  父亲说,“嗳,她一点都不妒忌。” 

  妒忌,妒忌什么? 

  我又不是小孩。 

  但母亲是妒忌的。 

  她比我更孩子气。 

  她叫我出去吃咖啡,与林叔叔在一起。 

  林叔叔自己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九、十五与十二岁,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林叔叔的太太不肯与林叔叔离婚,一直拖着,母亲与林叔叔两人,在这四年内,一直是同居关系。 

  母亲为此有点不高兴,抽起烟来,有点怅惘的味道。 

  “那边恁地好生养。”她说。 

  我陪笑。 

  林叔叔忙着掏钞票给大儿子,他晚上要去的土可。 

  “小琪,你也一起来。”那男孩子招呼我。 

  我摇摇头。 

  “人家小琪比你乖。”林叔叔陪笑。 

  那大男孩耸耸肩,离座而去。 

  他在美国加州读书,暑假回来玩,玩玩玩玩玩。 

  母亲冷冷的看林叔叔一眼。 

  林叔叔讪讪的说:“很难得的。” 

  母亲忽然说:“除了问要钱,他还擅长什么?” 

  我打一个突,这口气太像一个后母了,母亲受过大学教育,一辈子讲究风度仪态,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要的是他父亲的钱,与旁人无尤,她没有资格说这种话。 

  要是我向父亲拿钱,继母冷言讽刺,我可受不了。 

  于是牢牢记在心头:千万不要向父亲拿钱。 

  十六岁的我已比较懂得男女之间的事。 

  本来父亲与母亲结婚,是为着追求更美好的感情生活。 

  可是分手之后,发觉失败的婚姻除了带来破碎的心,还带来一大堆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孩子,他们都需要供养关怀,于是无论在时间或经济上来说,都比以前更尴尬逼切,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人在劳累辛苦的时候,脾气特别坏,性情特别躁,火气特别大,这两对男女时常吵闹。 

  你说这是为什么?真是乌搅。 

  第一代结了就不离。第二代又结又离。到我们长大了,索性采取朋友关系,干脆不结婚,又何用离婚,最妥。 

  看到他们都怕。 

  祖母说:“是不是活该呢,一笔糊涂账,自己的女儿丢下不管,去对着别人的孩子,还三个之多。”她始终不原谅母亲。 

  她也不帮父亲:“现在一份粮养三个孩子,弄得精疲力尽,小琪的大学费用不知在何方,都十六岁了,提也没提过,怎么,随她自生自灭,抑或中学毕业去找工作?” 

  祖父说:“不是已决定由我们送去?” 

  “幸亏只此一回。” 

  祖父说:“他即使有余钱,也得挂住两个小的,那边那个也是厉害脚色,怎么一月给他花半百万来教育小琪?” 

  “小琪不是他女儿?”祖母气,“父亲不理,母亲也不理,说起来两家都门面堂煌,实际上败絮其中。” 

  不过祖父还是帮我取来加拿大大学的章程。 

  我感动落泪,谁不想留学?念完大学,才有资格争取合理的工作岗位。 

  嘴不说出来,心捏着一把汗,以为无望,却又获祖父应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说:“可怜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亲说他很顽皮,早在十五六岁就有女朋友,读书不用功。 

  他常常打电话来约我。 

  “小琪,出来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带我们包厢看跑马,你也一起来。”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后,大吃一惊。 

  “这算什么?”老人家大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是乱伦?” 

  “怎么会,”我说:“我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父亲目前等于是你的继父,要是他父亲同你母亲生下一儿半女,新生儿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们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离得越远越好,”祖母厉声说:“况且那个孩子!挺不成才。” 

  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马上说:“是是是。” 

  “什么世界!”祖母悲愤了。 

  真复杂。 

  这还不算呢,我有个同学,她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连她五个,没有一个同姓,不是亲眼见,真不相信有这么戏剧化的人生。 

  离婚的后遗症慢慢在第三代显露出来。 

  林彼得同我通电话时说:“小琪,你老妈怪怪的,你则很可爱,喂,你打算往哪处升学?” 

  我小心翼翼的说:“还没决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问。 

  我生气,“我自己也有父亲,何须劳动你父亲。” 

  他轻蔑的说:“我爹说他老婆把钱捏得好紧。” 

  “他是律师,他赚得动。” 

  “我爹说他早发霉,所以你妈才离开他。” 

  “你才发霉,你一家子都发霉,林彼得,你以后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张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为。” 

  “喂,喂!” 

  我挂上电话,气得想哭。 

  祖母说得对,姓林的人,离得越远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来,一时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门,骂声“神经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账,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来。 

  难怪,媳妇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难怪他不肯应。 

  母亲近年来打扮得很厉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时髦,常常换发型,而且留着刘海。 

  继母说过:“小琪那个发型,她也那个发型。” 

  继母不喜欢母亲,她对她不止有微言,她对她亦然。 

  一次母亲的肝出毛病,发炎,在家躺了大半个月,因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丰满起来,继母也有话说。 

  ——“不是什么地方修补过吧,何须躺那么久,不过再次出山,毕竟年轻了,四十出头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结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丽的外婆,真不容易,保养得真好。” 

  我一个字也不敢学给母亲听。 

  父亲假装看报纸,头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着他们,这是何苦呢,做人已经够累了,他们还缠在一堆!见面时故作大方,背后相互攻击。 

  继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学给母亲听。 

  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也许会这么做,但她是我妈,我爱她,不忍她不高兴,所以忍着不讲。 

  有两个妈妈,以及两个爸爸,貌似热闹,实际上三个和尚没水喝,孤独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与丈夫闹翻后就天天摸着十三张麻将牌,死人也不理。 

  父亲则只会给钱他花,他不要也不行,这是他爹唯一的赎罪途径,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内疚一辈子,所以他得尽情的花,拿着金色信用卡买买买买买,用个落花流水。 

  每个人都有他的内心世界,略加了解,每个人都有本苦经,都值得原谅。 

  彼得顽皮、嚣张、不用功,固是事实,但稍后一次经验,使我改变对他的看法。 

  我与同学去看演唱会。 

  排队入场时有几个小阿飞钉牢我们,半调戏半打趣地逗我们。 

  尴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讥,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声—— 

  “拔仔、爱迪、小坚,你们找死?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们好看。” 

  我既惊又喜,抬头看见林彼得。 

  他显然很罩得住,那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