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归来





理解我的人。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迦香见过面了。突然间,我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即使这需要打破誓言再下到底舱去。 
  蜷着双腿缩在冷却管的后面,能看到从上一层舱室漏下的灯光。那些矗立在过道两侧的巨大机器都以一种奇特的、超现实主义的比例倾斜着,投到墙上的影子很容易让人胡思乱想。我刚开始有点后悔,一团小小的黑影溜了进来。 
  “迦香?” 
  “是我。”她说, 
  我碰着了一只细长柔软的手,她摸索着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那个孩子没事吧?”我有点内疚地问。 
  “他还好,有些紧张过度了,姑姑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情况很不好的是你,阿域。” 
  我虚弱地一笑:“今天的事你都看到了。真糟糕,不是吗?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混得还挺好。” 
  “你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即使害怕也不该表现出来,阿域,你是船长啊。” 
  “别傻了,你们为什么老觉得我是船长,我不是!”我愤怒地叫了起来,“我什么也不是!要不是那一次事故……”我哽咽着说,“我根本就算不上船长。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害怕。我害怕做船长,我害怕出舱去,我害怕黑暗。就是在底舱这儿,我也觉得害怕。” 
  “我知道,”迦香同情地看着我说,“你在害怕。但这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阿域,我们每个人都害怕,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心理上的黑暗时期,问题在于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出黑暗——船长,你不相信自己吗?我们都是基因工程的产物,每一个人都是最优秀的。你可以是一名好船长!” 
  “胡说,我不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才是船上最大的傻瓜!我当不了船长!”我发火了,暴躁地反驳说。 
  “你并不是从小就害怕黑暗;你不愿意学习,也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你的专业;你的基因组本该把你塑成一名勇敢的宇航员,可你一直在拒绝它!”黑暗中,迦香把脸一直凑到我的眼前,“为什么?阿域,你到底在躲避什么?想想看,你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你知道我说得对。” 
  我闭上双眼,脸色苍白。黑暗像尸衣一样紧紧地抱裹着我。我努力回忆,却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盯着我,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悄地掠过心头。“我不知道,”我烦躁地叫了起来,“我不想知道。” 
  迦香毫不放松地紧逼过来:“那么秀树呢?” 
  “什么?”我猛地抬起头。 
  “小秀树!你为什么要怕他。今天他也在舱里时,你很不对劲。” 
  我强作笑脸:“笑话,一个小毛孩子,我为什么要怕他。” 
  迦香默默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低下头,紧咬牙关,寒意从心头直冒上来。我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看见了那张苍白的沾满血渍的脸。那是秀树的脸,另一个秀树的脸。他才是飞船真正的船长。 
  后来,姑姑紧急动用了宇航员储备,孕育出了新的船长。小秀树今年刚满8岁,已经显示出了非凡的组织能力和天赋,他简直和当年的秀树一模一样。所有的孩子都心知肚明,只要小秀树一满14岁,船长一职就非他莫属。 
  从小秀树出生那天起,我就一直躲着他,见面时我也从来没有给过他好声气。别的孩子对此视而不见,飞船上的日子早已让我们学会了互相漠视,也许只有敏感的迦香知道我是在逃避什么。 
  “把你的恶梦说出来,阿域,”迦香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会和你一起承担。” 
  “没有人记得什么了,”我说,“那一年,我才8岁……” 
  ……耳机里传来阵阵刺耳的警报声,四周的黑暗浓厚得仿佛可以挥手搅动。我和秀树就像是无边的黑潮水中孤独无助的溺水者,而飞船的过渡舱那扇该死的门就是打不开。 
  秀树的脸在头盔后面若隐若现,消逝的每一秒钟都在带走他的生命。 

六 先锋船 
  那天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出舱行走,刚开始一切都显得很新奇。外面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舱外的探灯只能把幽暗的甲板照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引力发生器的效用在舱外被减弱了,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轻飘飘地飞来飞去。但是微引力引起的新奇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头变得很晕,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带我出舱的就是秀树。他那时候还是飞船上唯一能进烛龙的大孩子,我们很少见到他,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埋头于烛龙之中不知道忙些什么。我们总是躲着他,他长得脸色苍白,瘦长难看,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尊敬他。因为他聪明绝顶又狂热孤僻,不管有人没人的时候他总在自言自语,这实在是让我们敬佩。 
  有时候秀树对我们仿佛漠不关心,有时候却很严厉,在我的记忆中他仿佛总是在冲我大叫大嚷,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 
  但是那一天里,他对我还不错。在舱外他给我示范了各种舱外维修的操作方式,还与我合力拆卸了一段废弃的船头甚高频天线。“小心点,小家伙,”他叫道,“把你那笨蛋夹钳拿开。”他俯下身去;我能感觉到他在厚厚的宇航服下绷紧的肌肉。 
  这种活本来交给蜘蛛干就行了,但姑姑坚持每一位宇航员得自己学会这项技能。这是教育程序规定的。 
  拆卸天线时,我看见飞船前方有一团雾气蒙蒙的光亮。 
  “你上课没有好好听吗?那是充当飞船前锋的防护船,”秀树说,“它一个月回来一次,我们平时看不见它。” 
  “是因为这儿很黑吗?” 
  “黑?”他大声嘲笑着说,“黑暗能蒙蔽我们的眼睛,还能蒙蔽我们的心吗?”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默然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胆怯地说:“姑姑的课我听不太懂,有时候……她说的和……和……”我找不到该说的词汇,满脸通红地朝着黑色的空间挥了挥手,“和这些……不一样。” 
  “******,小家伙,你可别当着姑姑的面指责她。”秀树扔下了夹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生气了。 
  “听不懂也好,那上面尽是些谎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最后他说:“好吧。小家伙,我要和你说,不管你能理解多少,你来看——” 
  在雾蒙蒙的探灯所能及的一点点范围内,这是一个灰白、死寂的世界,偶尔有些细细的电火花在一些外架的仪器上闪闪发光——除此之外,阴影和亮光的分界线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以至于这儿看上去像一个虚假的剪影。发白的船身横亘在我们的脚下,仿佛一条巨大的死鱼。到处布满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斑痕,那是它在这无边的空间中流浪久远、历尽沧桑的证据。然后,在外面,就是那些黑暗。 
  “我们在这儿,”他脸色苍白,但两眼放着光,“看着这些木乃伊,你能想象曾经有过呼吸着的大地吗?我们离开了陆地,是因为要探求它的秘密。它静卧着,有如黑色光滑的丝绸,闪着诱人的光。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它是无边无际的,没有什么比无边无际更让人觉得可怕……和美丽。” 
  “你觉得这儿美吗?一个黑暗的不得超生的地狱。但是我们被创造出来,能在这儿思索、悲叹,这不是个奇迹么。”他热切地望着我,我能看到青青的细小的筋脉在他的额头上搏动,“你相信暗物质吗,你相信吗,不论世界多么恶劣,可是宇宙一定是最美的。否则,我们的生命就没有意义。你相信吗?” 
  他的样子很吓人,而且我明白他想从我这里掏出一个肯定的回答,但我还是胆怯地说,“我不知道。” 
  “这没有用。”他说,抡起夹钳,以一种狂热的病态疯狂地砸着天线支架,叫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那么我呢,相信还是不相信,无法证实还是证伪?什么是真理?” 
  “我正在找它,”他停下手来,“我就要发现了,就要发现了。”他带着一种茫然的,发傻的微笑向着那朦胧的黑暗的远方望去。 
  那时候史东还在牙牙学语,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后来,那天晚上在布满炸弹的底舱里,史东首先打破了沉默。 
  “我当然记得他,”他说,“他不是个好头儿,他本该看好我们这帮孩子,带着我们一起求道,而不是一个人。你没注意到他已经疯了。”他带着嘲弄的语气说,“因为他迷失了方向。” 
  是的,他是有点疯狂。我害怕地发现自己正在这么想,于是立刻大声反驳说,“我们必须尊重他,因为他是飞船上头一个孩子,他得独自面对这空邃、疯狂的空间,他用不着向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家伙们屈尊低就。” 
  “所以他死了,”史东下结论说,“我们每个人都会跟着死去,去接受审判。” 
  “去你妈的审判,”我没好气地说,“那时候我还小,不然他不会死的。” 
  那时候我确实太小了,小得只会提些问题。 
  “那些先锋船——它去前边干什么?”我虽然有点害怕,还是忍不住问道。 
  秀树仿佛重新意识到我在他身边,他回过头来盯着我看了一眼,怪笑一声,“它去干什么?”他扔出了手里一小段拆下来的废弃天线,它慢悠悠地划出一道曲线,离开了飞船轨道。“嘿,瞧着,如果没有先锋船,我们就会……” 
  一团耀眼的火花猛地刺痛了我的眼睛。 
  “……砰的一声”秀树微笑着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以每秒3万公里的速度飞行,而宇宙中充满了带电粒子,这么高的速度使我们撞上它就像撞上重磅炸弹一样。而先锋船是我们的摩西——它分开红海,带我们前进。” 
  我带着一个孩子特有的惊讶目睹着船头的弹射排架缓缓张开。 
  “马上要发射先锋2号了,它们都是由特别坚固的材料制成的,但还是需要轮换检修。”秀树说,“我们必须参与检修。这是程序规定的。” 
  雾光靠得更近了。整条飞船都轻轻地抖动了起来。先前那架先锋飞船的喷嘴正在全力喷射,它缓慢地减速,沿着另一条副导轨滑向船头舱。它将在那儿停留一个月作彻底大检,准备下一次的发射。 
  秀树好象有点紧张,先锋船上千疮百孔,疮痍满目,一条姿态控制舵可怕地聋拉着。“它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这儿很危险,咱们先回到后面去。”他说。 
  “可是程序……” 
  “去******程序,别告诉我该做什么,”秀树吼道,“我总是对的!” 
  先锋船靠得更近了,凶狠地撞击着船头导轨。飞船上的磁力夹竭力想控制住它。 
  “来不及了,小家伙,固定好你的引导绳。”秀树冲我大声喊道。“抓紧它。” 
  我恐惧地睁大眼睛,看着这头可怕的钢铁怪兽撕咬着母船。脚下的甲板剧烈地抖动着。一大块残破的船壳忽然从先锋船上脱落,悄无声息地向我冲来,残片上剃刀船锐利的边缘在我的视野里清晰无比。我完全被吓呆了。 
  秀树放开了引导绳,高高地跳了起来把我扑倒在地。但是反作用力把他推向了凶狠地噬来的残片。他那白色的身影猛地滑过我的面前,重重地撞在船头甲板上,又反弹起来,压在了我身上。 
  我看见了他那张苍白的脸,鲜血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带我回去,******小家伙,”他吃力地说,“我的氧气控制系统撞坏了。” 
  氧气正从秀树航天服的破口中急速涌出,宇航员能在缺氧的情况能坚持多久,十四秒?十六秒?我记不清了。在过渡舱的门外,我笨手笨脚的,怎么也打不开它了,秀树在面罩里疲倦地冲我笑:“我要坚持不住了,……阿域,(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照看好孩子们……”他的眼睛里罩上了一层黑雾,而我只懂得放声哭嚎。 
  过渡舱的外阀门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才慢吞吞地滑开。隔着内阀门,我能看见所有的蜘蛛都疯了般在舱口那儿乱爬。空气终于涌了进来,可是秀树已经死了。 
  在过渡舱外的那十秒钟当中,死亡和黑暗从来没有距离我那么近过。飞船上的孩子矢折的并不在少数,我们曾经多次目睹过死亡。有一次,随着解冻的胚胎复活的瘟疫席卷了全船,隔几天就有一个孩子死去的消息传来,每个人都被隔离在自己的小舱室里静待医务机器人或是死神的敲门。即使是那一次,我也没有如此贴近地看见过死神的脸。那次事故中,死的本来会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家伙,会是我…… 
   
  “你在责怪自己,阿域,”迦香说,轻轻地,“但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秀树的选择。我们不应该承当其他人的选择。” 
  “后来我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