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天





  从心很替他欢喜,“可是,我不日要去香港。”
  “房间留给你,欢迎随时回来。”
  “子彤呢,可要转学校?”
  “他会适应。”
  “我怕他不舍得旧同学。”
  他想起来,“你呢,你有什么话要说?”
  从心说不出口,“没事。”
  终于要搬出永华这白鸽笼了。都说外国居住环境好,可是小公寓怎会比村屋宽敞。从头到尾,从心简单的衣物仍然放在行李箱里,穿的时候拿出来,洗干净又放回去,其它杂物用一只鞋盒装住。
  这时,电视机播着新闻,令张祖佑侧耳细听。
  “……自香港驶出的日本货柜船亚洲之光上发现人蛇,该船昨晚抵达西雅图,警方接到线报,前往搜查,在密封货柜中发现十五名偷渡男子,其中四名尚未成年。”
  从心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见荧幕上记者示范:“真正不能想象,当货柜门锁上之后,十多天航程,在黑暗中度过,空气、水、食物,均严重不足,在大浪中冒生命危险,为的是什么?传说,美国仍是金山!”从心双手颤抖,她低下头,没有人说话。
  隔很久,张祖佑轻轻说:“燕阳乘烂货船来,她说,趁黑夜,蛇头令他们百多人游水上岸,她几乎冻僵。”
  从心双手按着面孔,她怕脸颊也会发抖。
  张喃喃说:“金山。”
  这传说永远不灭。
  “从心,你已经看清楚,你说,这里好象金山吗?”从心不出声。
  “一百年前,西方冒险家拚死往南美洲寻找一座叫爱尔多拉多的金山,据说,在夕阳下,该座山一面峭壁,完全是黄金,闪闪生光……”
  从心静静听着。
  “从来无人见过爱尔多拉多,燕阳不例外。”
  “你劝我不要回香港?”
  “不,我只是说出心中话。”张祖佑说。
  从心握住他的手,“我会回来,继续做一些模特儿工作,出任临记,老了,回凤凰茶室做侍应,帮你打理家务,不过也许你已成为大作家,一本书销路八百万册,忘记开门给我。”张祖佑点头,“听听这话说得多刁钻。”
  从心一转头,看见子彤站在身后,他一脸惶恐,这么小,已经习惯流离无常。“妈妈,你去哪里?”
  从心紧紧抱住他,“去办点事,赚些钱。”
  “爸说我们已经够钱用。”
  从心笑了,她让子彤坐下,看着他双眼说:“子彤,我其实不是你的继母。”
  谁知子彤平静地答:“我知道。”
  从心意外,“几时发觉的事?”
  “你第一次替我煮饭洗衣温习功课,我就知道你不是她,她从来不做这些。”
  从心微笑,“不过,她很阔绰,是不是?”
  “是,她一回来就买许多糖果玩具。”
  “你也喜欢她吧。”
  “妈妈,我不想你走。”“我会回来。”
  子彤低下头,“你们都那样说,可是之后就再也见不到。”
  张祖佑忽然开声:“子彤,抬头,挺胸,记住你是男子。”子彤只得立正。
  从心到厨房打点晚餐。一碗一筷,都有感情,她用心地把一块红烧牛肉切成薄片,在碟子上排成扇状,那样,子彤看了喜欢,会多吃一点。
  张祖佑闲闲问:“那位李先生对你不错?”
  从心抬起头,“他是我经理人,身分同格连活先生一样。”
  “他会跟你回东南亚?”
  “我也希望,只是他在这里有事业,走不开。”
  “这次竞选,你有几成把握?”他一连问好几个问题。
  “一成也无。”
  “从心你真坦白。”
  “人家泰半是大学生,要不,出身很好。”
  “选美注重的不是身世。”
  “她们长得细致,比起来,我似粗胚。”
  “我真想看清楚你的相貌。”
  “趁今日有空,我写封信给医院,你替我校正文法,可好?”
  张摇头,“相信我,不会有结果。”
  “打定输数也好,我管我写。”
  “牛脾气。”
  从心取出纸笔,写出信来,因为都是实话,她悄悄落泪。
  到补习社,找到尊合坚斯医院的电邮号码,把信输入,打出。累了,伏在书桌上。
  信中文法一定有误,句子编排绝对有问题,可能只得小学程度,希望用诚意搭够。
  从心在信末这样写:“一个写作人不能阅读自身作品,是多么令人难过的遭遇,希望你们考虑这个案,我会将他的病历寄给你”。
  会有响应吗,从心也觉得渺茫。
  只是,她想为张君做一些事。
  出发之前,李智泉殷殷叮嘱:“我的朋友会去飞机场接你,你暂时住她家,她叫王书娴,在广告公司任高职,这段时间答应照顾你。”
  一切听你的,“我会少说话多吃饭。”
  “饭也不能吃太多,当心发胖。”
  “是,是,我明白。”
  “我事先警告你,香港记者很厉害,你一句话不可说错。”他像是巴不得跟着从心走。
  从心笑,“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看着她,双眼露出爱慕向往的神情来,随即恢复了理智,“不,我是经理人,不是跟班。”
  从心说:“我曾到香港一游。”
  “你走马看花。”
  从心笑,“的确是雾中看花,管中窥豹。”
  “那是一个最奇特的社会,什么事都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人心不安但热情,如果讨得他们欢心,会把你捧到上天。”
  从心嚅嚅问:“相反呢?”
  “踩死你。”
  “啊。”她双手掩着嘴。
  “你要小心。”
  从心沮丧,“你说得像地雷阵一样,我很惊恐。”
  “好好,不说,来,我俩去喝一杯,替你饯行,祝你顺风顺水。”
  他总是叫橘子水或矿泉水给她。
  “我也喝拔兰地。”
  “不,千万不要开始,切勿破戒,记住,你从不喝酒。”
  他对她是真心的好。
  从心问:“你为什么不回香港发展?”
  “那里人才车载斗量,没有我的位置。”
  出发之前,他替她买了一箧廉价但时髦古怪的衣物,身段好皮肤光结的年轻女子穿上,不知多漂亮。
  周从心要出发了。
  顶着燕阳的名字,从东走到西,又从西方返回东方,咦,放过洋,喝过洋水,身分提升,在崇洋的人眼中,她可是晶光闪闪。
  从心说:“智泉,我赚到钱,一定报答你。”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北美经理人非我莫属。”
  他送她一只透明橘黄色的趣致手提电脑,“有空,电邮给我,或传选美写真照片过来。”
  从心点点头。
  “书娴替你找了老师,继续补习英文。”
  临走前几天,从心没有异样,她到凤凰茶室话别,她高举茶杯,对老板娘说:“多谢照顾,我出路遇贵人,真正幸运。”
  重老板娘泪光闪闪。
  从心戴着钻冠的照片挂在店堂中央,会做人的人就是这样,给了别人方便只字不提。
  然后,从心张祖佑搬家。
  新住宅在公园对面,虽然也聚集不少华裔,但大多数衣着光鲜,举止斯文,脸带微笑。
  只要老是责怪某些族裔永远黑着面孔,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要笑得出才能笑,否则,笑比哭还难看,也不必勉强。
  在新居,父子各有寝室,还有小小书房,子彤却像所有孩童一样,对旧居恋恋不舍。
  从心说:“你各处走几遍给我看看,记住,厨房还有角柜,别碰到,杯子在锌盘边,茶叶与咖啡在组合柜第二格。”
  张祖佑不出声,只是微笑。
  从心坐下来,轻轻说:“我明天出发。”
  客厅有落地窗,轻风吹拂,十分舒服,生活有较好转机,真叫人高兴。
  他们两人一齐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俩又不约而同把一只白信封交到对方手中,“给你,救急用,小小意思。”
  然后,彼此大吃一惊,“这是什么?”
  拆开对方信封,齐齐失声:“哎呀,你怎么给我钱,你自己够用吗?”
  然后,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从心说:“你且收着,你有孩子,我不要紧,我一个人。”
  “一个女孩子东征西讨,手上是方便点好。”
  患难之交,真情流露,从心哽咽了。
  “各人收起他的一份可好?”这也是办法。
  张祖佑咳嗽一声,“这次,你表演什么?”
  “大会有集体舞蹈节目。”
  “泳衣很暴露吧。”
  “我是职业模特儿,习惯了。”
  半晌,张祖佑说:“我会努力写作,不论好歹,写了出来再说,我会一改那构思十年却不动笔的陋习。”
  小彤点头;小彤把脸埋在她臂弯。
  “噫,这么高了,是大孩子了,放学自动做功课,不懂的问爸,爸爸学识极好,什么都会。”
  李智泉来送行。
  短短日子,在外国人的地方,她竟碰到那么多好人。
  李智泉轻轻说:“有著名化妆品公司看到你广告硬照,想预约你做模特儿。”
  “我约四月回来。”
  “一言为定。”
  她轻俏的走进候机楼。
  乌亮长发扎一条马尾巴,素脸,搽紫色口红,小小白棉布衬衫,牛仔裤、平底鞋,天生比例优美的身段,丰胸、细腰、长腿,四周围男士忍不住拧过头来看她。
  美色,是世上最慑人的本钱。

   
 
  
 

五 
 
  从心整个人看上去令人开心、舒服,故此,有人忍不住看了又看。
  她捧着一本有关英文文法的书苦读。
  飞机上,照样有年轻人搭讪,不过,这次她自己会填报关表格了。从心感慨万千。
  前后座有年轻人请她入局玩游戏,她微笑拒绝,闭目养神。
  渐渐睡着,梦见自己在乡间用手洗衣服,在阳光下晾晒,半晌,信义婆叫她吃饭,婆孙二人其乐融融。
  猛地醒来,飞机引擎隆隆,才知是一个梦。
  立刻有人问她要不要喝水,殷勤的男生还真不少。
  从心觉得凄惶,婆婆不是亲生,丈夫与儿子都是冒牌,她一无所有,孑然一人,连护照都不真是正属于她。
  下飞机,她拎着行李过关,关员只看一看护照便盖印让她过去。
  她松口气。
  一出闸便看到有人举着纸牌“燕阳”,她迎上去。
  一名司机说:“王小姐叫我来接你。”
  都会街道仍然挤迫,行人过马路都掩着嘴鼻避尘,从心双目浏览,对市容繁华依旧赞叹不已。
  王小姐寓所在山上,是一幢旧楼,宽敞,装修别致,司机把门匙交给她,“王小姐有事,晚上才回来,你自己休息好了,她说,不用客气,当作自己家里,右边客房拨给你住。”
  都是李智泉的面子吧。
  从心推开窗,看到南中国海,回到家乡了?不见得,更需步步为营。
  她用电话向大会报到。
  负责人嘱她第二天一早到电视台见面。
  那一整天,从心都没见到王书娴。
  晚上也没有回来,整幢公寓,仿佛归从心一个人用。
  第二天她乘公路车到电视台。
  一进门,工作人员已经知道这正是他们追寻的人才。
  大眼明亮慧黠,笑容纯真,呵;还有那身形,背后看呈一个V字,同其它女孩排在一起,如鹤立鸡群。
  几乎立刻引起妒忌。
  “已经二十三、四岁了,是位老人家。”
  “这么老大,还来选美,我们都只得十八九岁。”
  “经验老到,大占便宜,诡计可比我们多。”
  “她说话有乡音,她来自乡村。”
  “最不择手段的是她们这种人。”
  “昨日排舞时她推挤我,她妒忌我,我不与她计较。”
  “一会去喝茶别叫她。”
  记者们对燕阳却有好奇。
  她比其它女孩沉默,不是看书,就是对牢手提电脑打电邮,是智能型,与众不同。
  想采访几句,被保母挡开。
  有记者说:“长得美真幸运。”
  “群众喜欢一定的模式,她胜在健美但块头不大。”
  “会红?”
  “我们都配备着慧眼,哪个会红,哪个不,一看即知。”
  “是哪一样的人才?”
  “有人调侃,一定是先演电视剧集,再拍广告,然后进电影界,跟住出唱片,接着,公子哥儿苦苦追求,最终名成利就。”“市道仍然不算太好。”
  “放心,她是例外,”忽然之间,这人眼珠子险些掉出来,“哗。”
  原来众女生已换上泳衣彩排,大家眼光落在燕阳身上,几乎一阵晕眩。
  那种只有在外国艳女杂志才能见到的三围叫他们惊叹,这个女子拿什么名次已不重要,她一定会成为全城焦点。
  从心仍然没有见到王书娴,这样漂亮的住宅只得她一个人。
  客人用的生间真别致,洗面盆边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