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





  “当然!”美眷说,“像你这么摩登的人,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我怎会没想到。”
  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真是最奇怪的事,她们居然有对话,距离渐渐拉拢,交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
  任思龙是流动的,如一片水。
  柔情如水。
  我几乎要拍案而起,水的美态。
  然而我惯性地控制自己。我坐着动也不动。
  美眷问:“思龙,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当人们追着你叫‘任经理’,你是否高兴?”美眷兴奋地,“告诉我?”
  “很无聊。”任思龙答,“当然你看过那部叫《转折点》的电影,不是一部好电影,你看过就会明白。”
  美眷说:“我没有时间看电影。”她解释,“家事忙。”
  胡说,美眷,胡说!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我笑了。
  美眷朝我瞪一眼,“你笑什么?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
  我还是笑,侧转了头。
  任思龙叹一口气,说:“你不看电影,可以推说家事忙,但没有人会原谅我,因为我没有家庭。告诉我,孩子们叫你妈妈,丈夫称赞你的时候,感觉如何?”
  “思龙,”美眷愕然,“你疯了?你要知道,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
  “但是你快乐。”任思龙问,“你的确是快乐的,是不是?”
  美眷想一想:“是的,我很快乐。”
  呵美眷。我忽然高兴起来。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
  “思龙,难道你不快乐吗?”美眷问。
  汪思龙苦笑,“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美眷摇摇头,“我不懂得,思龙你说话像扬名,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我听不懂。”
  “你很年轻就结婚吧?”思龙问。
  “十八岁。”美眷并没有忸怩,“中学还没有毕业,我不是读书的材料,初三留过级,英文如今不能说,想起来很惭愧,年纪轻轻,不思上进。”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
  思龙说,“大学生有什么用?你问问施扬名,他手下有多少大学生?每人派三千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叫他们写是给他们面子,叫他们站着死,他们不敢坐着死。”
  美眷问:“真的吗?扬名,真的吗?”
  “人的命运跟学识无关。”任思龙放下酒杯,结束这一次谈话。
  美眷还有尾声,“但是思龙小姐,你是不同的……”
  “人有什么不同?老板叫我圆,我可不敢扁,他叫我长,我不敢短一一我明天还得吃饭。”
  我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每个人不都如此。
  “我要走了。”任思龙伸个懒腰,“时间差不多,谢谢你们的粥,美味!”
  “你自己开车回去?当心。”美眷说。这是她,自己撞了车叫别人驾驶小心。
  “没问题,我开车有十年经验。”她依在我们家大门。
  思龙与美眷站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异样的和谐。
  “星期六下午我不开会,你能够来吗?”她问美眷,“我会做谢露茜蛋糕,带小宇来,我与他下棋。”
  “好,”美眷很爽气地,“我来,这个星期六。
  “我会再与你联络。”任思龙向我摆摆手,走了。
  美眷合上门,笑说:“这任思龙,她不是走路,她是操兵。”
  隔了很久,美眷又说:“她从来不穿高跟鞋,你注意到没有?”
  这倒没有。
  后来做了一夜梦,都看见任思龙白色裙裤翻动的样子。
  我神经衰弱。
  在任何彩色的外表下,我看到苍白、蝴蝶、宝丽莱相机、任思龙。
  星期六她开车来接走美眷与小宇。
  他们坐了整个下午,回来碰巧我下班,福士终于修好了。我把林士香也带回家吃点心。
  美眷像是很服帖任思龙。
  她惊异地说:“她那屋子是那么特别,一切都是白色的。白肥皂、白毛巾、白地毯、白色家具、白色无花的墙纸,整个屋子除了白就是透明玻璃与水晶,我不明白。”我环顾我们的家。“当然你不会明白,你买一盏灯,连灯泡都要选红黄蓝三色,瞧这客厅,有多少颜色。”
  美眷说:“大概对她来说是适合的,我从没有见她穿白色以外的衣服。那张床——”
  床。
  “那张床像医院中的床。”
  “如何?”
  “白色、铜柱,枕头上只有细细一条花边,睡衣也是白的,真受不了,为什么?”
  “我不知道。”
  “小宇倒是很喜欢,他们吃蛋糕,蛋糕是惟一有热量有实质的东西,然后下棋。”
  林士香说:“我倒想去睡睡那张床。”他眨眨
  美眷瞪眼:“我告诉方薇去,男人就是这点贱,嘴巴上讨点便宜也是好的。”
  小宇告诉我,“那阿姨的家真是美丽——”他拉长了声音,像做梦似的,“窗一直到地下,一面墙那么大,一格一格,可以看到海。”真有趣,孩子也有陶醉的时候。
  我问美眷,“看到海吗?”有点奇怪。
  “是的,是那一面没有景色的海,海水滔滔,什么也没有,很乏味。”
  林士香先觉得诡异,“那才好,向着灯光干吗?咱们又不是印制风景哺士卡的。可是她屋子向哪里呢?”
  “她住在石澳。”
  林士香更惊异,看我一眼,“美眷,你不早说。”
  “我早先也不知道!住那种地方,车来车往要一个小时,我才不喜欢。”我说。
  林上香兴奋地问:“是不是像《茱莉亚》那种屋子?”
  “不!”美眷说。她看过《茱莉亚》,我与她去的。
  “有多不同?”林问。
  “看,”美眷疲了,说,“一屋子有什么好说的?”
  “阿姨的屋子很干净。”小宇说,“墙上有一幅画,上面写着英文字‘依露逊’,我问:阿姨,那是你的英文名字吗?她说不,她说:‘生命如依露逊。’”
  我说:“幻觉。生命如幻觉。”
  “美丽。”林说。
  美眷说:“你们那套片子都拍完了,你没去过她家?”
  “没有。”
  “谢露茜蛋糕好吃吗?”我问道。
  “很好。”美眷说。
  小宇跳上跳下,嘴里说:“生命如依露逊。”
  “你想不想去她家?”林问我道。
  “她不会叫我去的。”我说,“我们是死敌。”

   
 


  
 
 
  
 

06 
 
  林说:“我太好奇,我想去。”
  “美眷,墙上还有什么?”我扬声。
  “真无聊!我不记得!”
  小宇说:“我知道,还有‘惆怅旧欢如梦’瘦金体字。”
  林问:“你这小灵精,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给我听的,我们说了很久话,因为下棋我输给她,很不高兴,她要说好话哄我。”
  美眷骂孩子,“功课你又不记得这么熟!”
  小宇拿起滑板下楼去。
  美眷说:“本未表哥有希望追到她的。”
  “那不过是你的看法。”我说。
  林说:“我们转转话题吧。”
  在星期一,任思龙又变了魔鬼。
  制作部创作部营业部一起开会。
  老周说,“我们需要一个驱魔人。”
  任在会上吼叫:“我们能把这个片集卖出去才怪,女主角像卢昂回来的美术学生?瞧她那样子,有气质还是有青春?是选角上的错误!她比较更像新蒲岗放工出来的,看!我们到底想骗什么人?观众与广告商都不会上当,我们打算骗自己?”
  老板听了这番话跳脚,非要换角不可。
  任火上添油,“——头上斜顶巴黎帽,假睫毛,廉价T恤,胸前印一行字:哈佛大学。我服了你们,法国回来的留学生就得这个样子?哪一国发明的?香江电视国?”
  老周说:“以后开会,干脆叫‘任思龙演讲会’。”
  我对她损人的技巧五体投地。
  任思龙发起疯来谁也不敢驳嘴。
  所有的人散掉之后我没有走,我静静看住她。
  她收拾桌面的文件,然后坐下来。
  “这次不是你的错。”她说,“剧本写得很好,是制作部的无知。”
  我说:“或者石硖尾的收视率会很好也说不定。”
  “你几时会把电视观众的水准提高一点?”她的怒火又升上来,“你几时会说:我要大学生天天坐在电视前?”
  “看,在香港,中上人家是不留意电视剧发展的。”
  “你可以改变这种畸型现象。”
  “我们并没有只手翻天覆地的能力,思龙,你几时会停止这种斗争呢?”
  “懦夫!”她骂我,转头走,所有的文件撞跌在地上。
  她说:“SH一一”蹲下来拾。
  我并没有帮她。
  我只是说:“思龙,你是个美丽的女人,看!独特的脸,玲珑的身材,具思想的脑袋,但是每次开会你带来暴风雨的感觉,为什么你把自己变成一个女魔王?为什么?”
  她站起来,看着我。
  “不要如此看我,我并不怕你,我只是觉得有同情你的必要,你为什么要以反派的姿态出现?”我问,“你大跳大叫之后是否觉得快乐?”
  她坐下来,“我对你们厌倦至死,一点系统都没有!”
  “这是不公平的,我说很少有机构的系统好过香江电视剧作组。”
  “但是在营业部一一”
  我冷静地说:“你还是不需要这么刻薄。”
  “我有工作要完成!”
  我摇头,“你可以采用较为温和的手法。”我说,“不论男女都不应该如此暴戾,幸亏你是女人——所以男女永远无法平等,对外吃亏的永远是我们男人。”
  “你不能将我与你的妻子比较,我有生活要维持,我非得坚持这种态度不可!”
  我摇头,“思龙,你不该把对生活的厌倦发泄在同事身上。”
  她一呆,很气,脸色大变,她说,“如果我需要心理医生,我会去请教专家,这是我的作风,你不必干涉。”
  “OK,”我摆摆手,“OK。”
  她转过头来,“猪猡一一”她低声说。
  “粗口有没有?要不要问候我母亲?”我问。
  她马上察觉到,脸又涨红,索性坐下来,半晌做不得声,她把我当作什么人?骂我?
  我既然好气又好笑,“任思龙,”我说,“你的脸色变得又快又精彩,像霓虹招牌。”
  她吸进一口气,缓缓地说:“你们都恨我。”
  “其实并不。嘴巴是这么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大家都会觉得很寂寞。”
  “你们不恨我?”
  “嗳,”我笑着想一想,“开头有一点点。”
  “你们应该恨我。”
  “为什么?你喜欢被恨?”我反问,”是不是那种‘如果你不爱我,至少恨我’逻辑?”
  她微笑。
  “看,笑容是多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为什么一直吵?”
  任思龙叹口气,收拾东西,“真的要走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问。
  “施先生。”
  “不,你叫我猪猡。”
  “不可能,”她冷着脸说,“你听错。”
  我叹气,“女人,女人是天生的撒谎者。”
  “再见。”
  “再见,任思龙。”
  “你叫我什么?”
  “任思龙。”
  她点点头,离去。
  任思龙。
  当我念小学的时候,我习惯那样叫同学,连名带姓地,状若陌生,实则有种说不出的亲昵。
  我开车回家,在斜坡上,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等车。
  她靠着路牌,心不在焉,雨纷纷落下,风很大,把她的白裙吹得无处不在,上衣湿了一半,她好像并不在乎。
  任何男人都会把车子停下来的吧。
  我停车。我其实并不想说话,但是我害怕,像是静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恶果。
  我装上一个笑脸,我大声问:“你的雪铁龙呢?”
  “拿去修。”她说,一边坐进我的车。
  “这个故事是教训人,”我笑道,“起码要买两部车才够用,你是回家去?”
  “你送我到计程车站好了。”
  “我知道你住石澳。”我说,“别担心,我会送你到家,而且如果途中你不想说话,千万别挖空心思找话题。”
  “谢谢。”
  于是她三缄其口,像是说话会出卖她。
  车子经隧道,我付出五元,她用手撑着头,天凉,没开冷气,车窗摇下一半,她迎着风雨。
  静寂中我把车开得飞快,前面玻璃上洒满水珠,灯光之下都是繁星。我感觉怪异,竞与她单独同车,真想不到,我们一直是敌人,如果没有美眷,我们可能一直争吵下去。
  车子到郊外,有濡湿植物的气味,炽热的郁积,热带风情,身边的女郎几乎困着了。
  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