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br />   凌森依旧阴鹫着脸,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也不再管那包书,撇了众人往自己房间走去。
  金凤愣神:他给她买书?蓦然记起自己曾经跟他提及,说中国名著大多读过,西洋文学却由于翻译、购买渠道的原因,涉猎很少,其中,尤对大仲马、小仲马父子的著作充满憧憬。就只是浅浅地提了一句,他就放在了心上?
  她听见小武在与付青云嘀咕,说那谁谁临去上海时凌森派了他带书,说今天船回,凌森在码头候了有近两个小时才接到船拿了书。
  难怪他回来得那么晚!金凤心里轻叹一句,自己今天,是不是显得特轻浮?难怪他要生气。他生气,因为他在乎她!
  男女之间,谁爱多一点,谁受的伤,便重一点。自己曾经遍体鳞伤,就只因为,曾经全身心地爱并付出。
  金凤跟着准备进凌森的房间。在门口被刚从里出来的阿威拦住:“森哥让我现在送你回府,吩咐打今儿起,三小姐在房里禁足一个月!”
  包房里,仇敬丹的随从为他洗过茶后,满上一杯,征询道:“仇爷,那位凌太太那,安排谁跟?”
  仇敬丹摆摆手,端茶,俯身嗅了嗅,优雅地抿一口,说:“不用了。”
  不用了!万花丛中,她本不显山不露水,甘做其中最寻常的一朵,虽有风华清冽,却倦怠舒展。然则,就在两人双眸对视的那瞬,她那双眼睛,就这样,令仇敬丹自一派鬓香与莺啼中,回到了子夜独看昙花开时。一片清宁,一朵花开,一席美丽,单单,只为他仇敬丹!
  凌森的女人?金凤!他复笑起来,又抿口茶,吩咐随从说:“回头,去宝祥银楼叫钱掌柜亲自给我打一支凤凰金钗,钞票不是问题,但钗一定得精致、凤凰一定得美丽。还有,给我在钗头刻一个‘仇’字。”
  这样一个对他初见钟情的女子,如果一定要安排人跟梢的话,就把这个‘艰苦’的活派给自己吧。

  14

  “打今儿起,三小姐在房里禁足一个月。”
  凌森下的令,没有理由。玲珑只不过惊讶地嚷了句:“怎么会这样?”立刻便听见一只高脚玻璃杯摔落在身侧墙面上的脆响声,吓得她的眼泪当时就涌了出来,泣泣着被婢女送回房。凌森铁青着脸负手而立,边上,再没有人敢问一字。
  换了是金凤,她不会有好奇心发问;即便问了、甚至被玻璃砸中了,她也不会哭。最多,几不可闻地叹口气,然后,叫干嘛就干嘛。就似,在玉红楼听见阿威传达禁足令时。
  那当口,凌森在房里等着她推开阿威进来解释,等着她认错、讨饶,想,哪怕她只是进来软了声叫他去吃饭,能罢,便罢了。
  可是,他等到的,是一声只有他才听见了的叹息,以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若是其他女子,他早就一脚踢下去,然后,扔给十一娘发落了。可她是金凤!所以,他可以冲着玲珑发火,可以在花苑坐望她房里的灯光亮了熄、熄了亮,却,什么也不敢再做,即便,当天他的确被惹火了。
  已经过去三天了,金凤忠诚地执行着对她的惩罚,甚至连房间都不出。除了阿宝进进出出送饭、清洁,再无其他人敢去接近她。凌森看不着她,也不知道她每日在房里做什么、想什么,倒是有些后悔那日盛怒之下吓退了玲珑,否则,以她的圆滑,定然能在中间穿引着和解。而不用象现在这样,早早地回了府,却巴巴地围在她楼下踱来踱去。
  “森哥,吃饭吧!今天陈嫂给你熬了鸡肉骨茶。”玲珑找过来,怯声道。
  肉骨茶?凌森眉头皱起来,她迄今为止都还吃不惯那东西,厨房知道给她另做吗?一边想一边随了玲珑进屋走到餐桌旁。看见桌上的几盘荤菜,眼珠转转,眉头皱得更是厉害。
  “阿宝!”他扬声唤道。
  在厨房里正准备大快朵颐的阿宝赶紧放下筷子跑出来:“森爷?”
  “你是不是把菜全留给了阿凤?就剩这么一些,叫大家怎么吃?”
  一众人看着几大满盘菜面面相觑。阿宝更是郁闷:“没有哇!三小姐就没要我送晚膳去。”
  “她没吃?”凌森的眉毛全拧在了一块。
  “她着了凉,一直没胃口,中午也就只要了个馒头、一碗酸辣汤。”
  “她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他的脸全黑了下来。
  “您要她禁足的第二天。”阿宝已经瞧出了异样,回答得战战兢兢的,“我说过请大夫,三小姐却说她最怕是喝药,让熬两天看看,不行再说。”
  禁足的第二天?也就是自玉红楼回来的次日!是的,那天她跟着他淋了些雨。沙槟天气虽热,总也是过了立秋,一场秋雨一场寒,湿热交替,不病才怪,病了还不吃药!凌森的拳头攥紧起来,他恶狠狠地剜了阿宝一眼,顾不得其他,虎步往楼上走去。
  门没有上锁,一则是金凤自觉不出门,二则也是除了凌森,没人敢与她较真。他推开门,如旧墨香迎面袭来,拂湿心间荒芜了三日之久那处,于是,凌森忘记其他。
  白纱床帐里,她半躺着斜倚在床头柱上已然入睡,手里拥着本书垂落于床,一袭薄毛毯没有盖在身上,而是折成块枕在背后。凌森看得有些心酸,家里不是没有靠垫,只是她傭懒得连去要的兴趣都没有。
  轻轻自她手中取出书,一看,正是自己拿回来的那本《茶花女》,她喜欢?挺好。凌森蹑手蹑脚将书放到书桌上,乍眼却见桌上整齐地压着一沓写满了字的纸,练字打发时间?她倒蛮会自取其乐。凌森失笑,顺手拿起来,只见一沓纸上全是两句诗: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正正规规的小楷细秀地爬满了素白纸,看得凌森怔然失神。诗辞歌赋他虽不精通,但如此明显的闺怨却不用任何人指点。
  他回望她有些蹙眉的睡容,胸腔处好似有个秋千在荡,忽上是柔情,忽下是苦涩。她的心里,是不是也有个秋千?渴望一处永恒的避风港的念头刚扬起来,各种试探、打击、误会、伤害便拖着所有的憧憬落了下去。
  念及此,凌森口中一苦,想也不再想便抬手拥她入怀,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感觉一股潮热,这才想起阿宝说她病着。
  “唔。”金凤惊醒,本能地挣扎。
  “别怕,是我。”他想象得到她此刻会表露出来的惶恐,想象不到的是自己居然连看的勇气都没有。“要睡也不是你这样子睡啊。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做给你吃了再睡吧!”
  看到是他,小身子在怀里顿了顿,慢慢滑出来想向床里头缩去。“森……森爷,我不饿。”
  她一被吓着,就立马改称他“森爷”;一听她称“森爷”,凌森攸地便软了下来。这会儿,他已经将禁足令抛到了九宵云外,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哄着她吃饭吃药、如何哄着她再改口叫“森哥”。
  “那我叫阿宝请大夫来给你开剂退烧的药。”他紧了紧胳膊,不让她溜出去。
  “不用不用”金凤打小就听不得谁提及那种黑乎乎的、苦苦的汤药,忙不迭地说,“我挺好的,没病。”
  “没病?没病额头这么热?”
  她还是想往外滑。
  凌森恼了,索性一把抱起她往自己房间走去,边走边冲着厅里目瞪口呆的几人扬声唤道:“阿宝!熬剂退烧药,再叫厨房煮点白粥,炒盘青菜送我房里来。”他低头望向她:“你还想吃什么?”
  金凤略微犹豫,终还是舔了舔舌头,说:“酸辣汤。”
  “行!酸辣汤,给你煮牡蛎好不好?” 凌森大笑,没想到她来沙槟后别样不习惯,倒是爱上了酸辣汤。他久未有闻的笑声回荡在楼苑里,令得一众女眷呆呆傻傻,没人见过凌森这样细耐,更没人见过他眼底眉角的一派温情。
  金凤皱眉未语。
  “那就剁些个花蟹煮里?”
  金凤连眼皮都耷拉下来了。
  “嗯,”凌森沉吟,看着她脸色又问:“海带?紫菜?”
  她怯怯地抬起头,小模样令凌森恨不得咬她一口,却又不得不软着声音唤道:“阿宝,酸辣汤用鲜虾蟹肉熬,除了海带、紫菜,别的什么都不要放。”
  众人吸气。
  痴缠恕恨,原本就不关风月。
  金凤本就只是场小小的伤风感冒,将息两天便好。凌森每日接送她去玉红楼,再不提所谓禁足令之事。阿宝将这番动静告之十一娘后,后者摇摇头,瞟见一旁的付青云虽状似无意地看着手中的帐簿,却丝毫没留意到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已灼及至肉。
  又过了大半月,宝祥银楼的伙计送来只礼盒,指名要亲交金凤。十一娘未见,单听了阿宝说,那木盒一启,映照着金凤的脸也顿现金光灿灿,她自盒里取出一支凤钗,有多好、多贵重的凤钗?用阿宝的话说:“我在玉红楼呆了那么久,精巧玩艺见多了,可也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凤钗!”
  金凤当即冷了脸色不收,伙计恭敬垂手:“大爷说就知道姑娘会这么着,让带话说,他也不过是心慕姑娘凤翔九天、非梧不栖的志气,若姑娘不喜欢的话,随意打发给下人、或是扔了也好,他总是不敢见气姑娘的。”
  阿宝说,就是这句话,原本冷淡的金凤怔然,趁这功夫,伙计鞠躬离去。
  凤翔九天,非梧不栖;士生乱世,特行独立。得亏阿宝跟着十一娘与付青云良久,否则,真还可能说不全这句话,若没有这句话,付青云又怎么可能确定送礼人是谁、金凤凭何以收下如此贵重的礼物呢?
  仇敬丹,他这一个月,可是没歇着!定然是将金凤的来历脾性打听得个清清楚楚,才敢演这一出。好一句“慕姑娘凤翔九天,非梧不栖”!若没个象阿宝这样的耳目安插在飞龙帮、在凌府,他怎扔得出如此笃定的一句打动金凤?付青云冷森一笑,一股凶枭的气息自身体散出。
  “二哥,大哥还不知道这事。”十一娘拿不准该不该告诉凌森。
  付青云指指阿宝:“再不许给任何人说。”自然包括凌森。
  阿宝点点头,付青云扬手示意她离房。
  十一娘不解:“二哥……?”
  付青云深锁浓眉:“告诉大哥从不将他的馈赠放在眼里的金凤转瞬间却收了仇敬丹的厚礼?你想要金凤死就直说。”
  你想要护着她,也不妨直说!十一娘气恼:“真是仇敬丹送的?二哥,那姓仇的故意招惹金凤,你明知没好事,还不让告诉大哥,这万一真要惹出桩风流来,你置大哥颜面何处?”
  “金凤,”付青云喃喃念这名,脑子里重重叠叠有她从前的羞与娇、而今的眸光斜飞,不知不觉,声音带上了悲哀:“十一妹,你以为,没死在我手上的金凤,现如今还会死在仇敬丹手上吗?”
  十一娘滞然:“那,大哥那?”
  “大哥有他该知道的,但,不是这些。”他目光里慢慢漫上一层凶冷。背了十一娘,淡漠地说:“十一妹,青云生性不羁,这些年来,与你……这般,很好。若是认了真,倒不如做兄妹的好。”
  十一娘身形往后一倾,他是提醒她,提醒她不要对感情认真,不要,越了界。
  三天后的中午,金凤正在玉红楼学姑娘们玩一种格子棋。阿宝匆匆走过来,附身说:“内堂,大小姐电话找。”
  “徐阿冉?”金凤讶声问。自从阿冉为着她吃鞭子后,即便是面对面,阿冉也不再理睬她,这会,怎么会遥遥打来电话?她挠头,却还是起身前去。
  “喂!”
  “金凤?”那头的徐阿冉声带急灼,语无伦次,“你快回来,快,再晚就来不及了,我求你,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电话骤然挂断。金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想阿冉必竟是大姐,倘若真有个什么事找着自己却又没帮忙的话,只怕凌森那里不好交待。来回走了两步,还是叫上阿宝和阿威往凌府赶去。
  入院即见着凌森的车也在,她有些诧异地推开门。
  凌森、付青云、小武,一众女眷,齐齐在场。中间,跪着个女子,金凤细看,竟是阿冉的婢女珠儿。
  “你怎么回来了?”见着她,凌森一愣,他特意为避开她挑的这个时间。
  还未等金凤想清楚该不该说是阿冉叫她回来的,阿冉已经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三妹,珠儿只是不懂事,你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出卖大家的,你……你劝劝森哥,给她一条活路。”
  金凤无措,这是怎么回事?她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凌森。
  “珠儿卖消息给仇敬丹,那是我们飞龙帮的大敌。”付青云言简意赅地一语拖过。
  难怪,有仇敬丹亲自到玉红楼来摸底?金凤悟过来,什么“卖消息”,付青云说得含混,分明就是凌府埋了个仇氏的内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