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你当真是无法无天的了!要我给你说多少遍,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大哥的女人,是飞龙帮上上下下一干人的大嫂,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替帮主、替大哥清理门户的?你逼着我罚是不?好!打今儿起,你就好生呆在玉红楼思过吧,没事也别去帮里晃悠。至于阿宝,”他面容冷峻,声音尤象是从冰天雪地里破出,“恶仆噬主,罪不容恕。我会着人将她送去南区妓寮。”
“不!”十一娘惨呼一声,瘫软着坐入椅中,入妓寮的命运,她自是比谁都清楚。
“从今以后,谁敢再打她主意,无论是谁,我一定,依帮规处理。”付青云说得轻描淡写,十一娘听着,却是如雷轰顶,她清楚,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调头,付青云便指派了一个叫阿月的女孩子替代了阿宝。“阿宝不适合服侍大嫂了。”这就是他给凌森的解释。而凌森,点点头,居然,连原因也没问。金凤想象不到,需要怎样一种深不可测的信任,才会令着凌森连家事都放手付青云处理!仇敬丹离间二人的主意浮出脑海,一时间,只觉机率飘渺如海面上泛白的泡沫。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做呵,总不能,因着个难字,就对自己说放弃吧。放弃,这两个字哪怕只是想想,都是泡沫破开般灰飞烟灭地难受。
“太太,该喝药了。”阿月怯生生地打断她的思绪。小女孩刚来不久,仍不敢抬眼多看她,端了药碗,低着头,紧张地站立身侧。那模样使得金凤仿似看见了刚到沙槟时的自己,一时间,倒起了些怜悯。
“多大了?”
“十六。”女孩瑟瑟地往后缩了缩,小声答道。
十六,与阿宝一样的年龄,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抽剥出后者无法比拟的质朴与敦实。
“她们从哪里把你挑出来的?”接过药,金凤抿了一口,温度刚好。看来,女孩做事倒也算细心。
“我阿爹在矿场做事,之前,我常去送饭……”
果然与玉红楼没了干系,还算付青云想得周全。金凤点点头,将喝空了的碗递给她,再看过去,小女孩眉目清秀,倒是入眼了许多。
自觉身子骨已好了七八,金凤撑了身子欲起床,躺得太久,她早就贪念着室外的春色与阳光了。见状,阿月赶紧伸手搀扶。
两人默然下楼,走至后花苑。春意里,嫩绿色的新叶衬在斑驳的老叶中,盎然带动起勃勃生机。世间生物,即便没有谁垂怜、眷顾,都总还是不肯放过属于自己的那个季节,何况,她是万物之灵的人。金凤深吸一口初春暖融融的空气,偏转头,微露笑容。
二楼书房朝着花苑的窗口,凌森站在帘后,望着楼下的她,也笑起来。
“想到法子了?”窝在真皮沙发里的付青云以为他已有了主意。
“回眸一笑。”凌森不自觉地低低吐出四字。
方利生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咧嘴:“我说大哥咋会文绉绉地来一句。”
凌森醒转,尴尬地挠挠头皮,自我解嘲般笑着说:“很久没见着她笑了。”
屋里一干人宛然,不用看已知他瞧着了谁。
付青云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思绪拉回来。他慢吞吞地开口说:“大哥定然是不会将大嫂送出去的。”
凌森桀傲地冷哼一声。
总督府开今年的税会,忽然提出锡矿产税提高10%,摆明就是眼红飞龙帮的锡矿生意。他和付青云带了重礼去拜谒史密斯总督,原本想私相授受,平了这桩子苛税,没想到,史密斯居然说什么仰慕金凤已久,只要凌森愿意割爱,他负责处理加税一事。最可恼是他的二姨太——仇敬丹的大姐在边上一口一声“三妹”地叫开,似乎金凤进门已是铁定了的事,气得凌森拂落满桌礼盒,气咻咻掉头就走,两方不欢而散。
税,左右是加定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与史密斯总督公开撕破脸,再往后,飞龙帮必会大受制肘。几兄弟想起这就头疼,此际,正关在书房商量着。
“咱们的史大总督既没见过大嫂,屋里二姨太又是个悍主,想当初,若不是他家老二撒泼,怎么可能将原本是自己相中的徐阿冉转送给大哥。”付青云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那略带苦涩的滋味,继续说,“这次居然敢当着二姨太的面向大哥提出纳大嫂,必有蹊跷。”
“史密斯的二姨太是仇敬丹的大姐,历来容不得人的一个主,此番这么大度帮他纳妾,分明就是受了仇敬丹的唆使,一来试探大嫂在大哥心目中的重要程度,二来,故意挑起飞龙帮与总督大人不和。就是仇敬丹捣的鬼。”连一向大咧咧的方利生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凌森的神情肃穆起来。
“大哥!”付青云刚唤出一声,凌森便扬手止住了他:“你不用说,我明白,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金凤送给他,碎了仇敬丹的阴谋,还可以和史密斯重修旧好,保全咱飞龙帮的矿场收入,一举三得,正算反算,都不该为着个小女人损了大业。”他顿了顿,望向花苑里春光下,倦倦怠怠地展露着笑容的女孩,几丝柔和爬上了脸庞。“史密斯点谁,我都可以考虑,唯独,她不行!”
他淡漫,却坚定地说。屋里几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不是因为他的答复,而是,为着那种决绝,一份没得原因、不计后果的决绝!
“就算大哥肯,我们几兄弟、飞龙帮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也不会答应。”付青云在凌森乍喜的注视里,慢悠悠地说:“兄弟们叫过‘大嫂’的女子,去给英国人作妾,得亏他们想得出这个糟否飞龙帮的法子。我们商量过了,只要你敢点头,我们就一枪杀了她,叫他们抬尸体进门。”
方利生、阿威、小武,包括付青云,嬉然笑开。凌森的眼睛有些发涩,鼻头酸酸涨涨,嘴嚅嚅着,五官揉巴揉巴良久,才哑声说出两字:“谢谢!”
兄弟情,帮派义,十余载生死结谊,全然凝在了这句“谢谢”里。
付青云起身,走至窗边远眺外面的世界:“沙槟在南洋这一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多年来,总督府也是藉着英国人在南洋的殖民势力作后盾才得以展开统治,但是现在,党派、军阀、帮会,各方力量并起,南洋这片土地上,英国人过得并不安宁。我们之所以一直隐忍,主要原因还是军火力量不够强大。否则,别说仇氏入得了眼,就连总督府,与他划地而治也不是什么难事。”
凌森眉毛一扬:“壮大军火,割据势力范围?”
“甚好甚好!”方利生摩拳擦掌,“那帮洋鬼子的气我早就受够了,组建军队,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矿上榨油水。”
“乱世造英雄。倒不单单只是为了避免他们找碴,大哥胸襟广阔,义盖云天,理当在这般时局中趁机树宏图霸业。”付青云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他目光灼灼地投射在凌森身上,“青云不才,愿追随大哥左右直至马革裹尸。”
一番话震得满屋俱寂。只听得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走了上十下,凌森笑起来,一开始只是咧开嘴笑,渐渐,笑声大起来,跟着,越发响亮、欢畅。屋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笑、大笑、狂笑。
“老二,你说得那么斯斯艾艾的,我还得嚼半天才尝得出那味。你就直接叫我争霸沙槟便是。好,很好!我以为你惯了享受风月,现在才明白你心底志向的高远。好!大哥就与你一起树番宏图霸业。”他猛拍一下窗棂,满脸的激赏与憧憬。
另几人互看,笑开,齐齐抱拳,朗声说道:“我们愿追随大哥左右直至马革裹尸!”
21
与总督府破裂的谈判,相反却激起了凌森和付青云的霸王心。他们当天便开始部署:锡矿场的生意仍由方利生打理,付青云和阿威专门负责新军团的组建和武器装备。担心一番动静惊起仇氏与总督府的反应,加上,所购军火数量的过大,付青云建议绕开当地受总督府监控的武器商,直接去上海找渠道。这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至于去上海谈此笔巨额买卖的人选,自是非凌森与付青云莫属。
飞龙帮多年来与军火的关联,仅仅只限于满足自身对辖区生意场子的管控即可。如此成规模地运作枪支弹药,涉及到的资金、安全、人手筹划,林林总总的问题令得几个兄弟继续关着门没日没夜地商议。
金凤不明就里,单只是从凌森这段时日的忙碌中,隐隐觉着,有大事要发生。
再大的事,却也不妨碍凌森每天必来看看她。即使是通宵达旦的议事后,他也会顶着疲惫,悄悄走进,在她床前站上几分钟,再转回自己房里。他以为金凤不知道,却不晓一向浅睡的她只是装作不知道。
春雷在这个季节如约而至。
临近下半夜,几兄弟已将上海的卖家排列出主次,正说着要去玉红楼吃吃花酒,天际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挟着疾风,呼啸而至。凌森已走至房门口的脚步滞下,他有些犹豫地望向金凤的房间。
“明天就要出发,大哥就别跟我们闹去,早些休息吧,”付青云看出了他的心思。
凌森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懒得解释:“那你们玩好。”
一众兄弟的嬉笑里,他轻轻推开金凤的房门。原以为在熟睡的她,竟然捧着杯茶坐在窗沿前,瘦瘦小小的身子踡成一团,头抵在茶杯上。听见响动,她抬眼望来。于是,暗暗夜色里,凌森就这样,读出了孤寂。
他知道她不快乐,打从她站到他面前,抖着嘴皮叫“森爷”始,不管她有没有笑容,凌森都知道,她从来就没快乐过。
这认知尤如那根马鞭,在她强作的逢迎里,冷不防地抽过一鞭,痛得他呲牙咧嘴只恨不能将她遣得远远地图个眼净。可真若如此,只怕,那鞭痕会痛得他一辈子都生不如死。凌森不想尝试,所以,他只好,宁愿她不快乐。又在如此“宁愿”里,希翼着,奇迹。
她活动着踡得有些发麻的腿起身。凌森走近,自她手中取过茶杯,杯凉,里面的茶也凉,她的手更凉。
“都几点钟了,还不睡的?”他揽过她一样冰凉的身子,轻叱说,往床中步去。
她没有说话,表情在雷电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木然。
“我明天去上海,想我给你带点什么?”他轻轻搓揉着她浸得出水的冰凉肌肤,在她恍恍惚惚的神情里,男子正常的□伏在了父性的护爱之下。
“上海。”她喃喃地复述了遍,心思渐渐自十万八千里外游戈回来。“你去多长时间?”或许是觉到冷意,她将手伏在他胸前,倚了头进去。
“不一定,快就六七天,慢则两三个礼拜。”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胸口处她的鼻息象是一支支温暖的箭,准确地把她整个人,都射了他心里。
“上海?”她再次喃喃念叨一遍,抬起脸,“我,你带上我一起去好不好?”
举眸时的那一支箭错开心扉,竟然令到他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他伸手压了她的头重回胸口:“好。”
不要原因,她肯开口求他的一切事,他都愿意为她办到。
他明白,付青云同样明白。故而,第二天在码头看到她俏生生地站在凌森身后,他也只是愣了那么一瞬间,便恭敬地打招呼道:“大嫂!”
只不过,付青云坚定地拒了冯文辉和阿月的跟随。他将凌森拉到一旁说:“你带大嫂去我不敢有意见,但咱们这次是谈军火买卖,兹事体大,阿辉和阿月不能去。”
除了金凤,凌森什么事都可以依他这个二弟。
三人,先乘船到广州,再坐火车去上海。火车上的金凤是有近一年来,凌森见到的最接近于真实的她的模样。打从看见那条巨大的钢铁长蛇始,她便紧紧地攥着凌森的手,上车,找头等包厢,搁行李……片刻未有放松。怕便怕呗,她还好奇,不住地探头探脑打望两头车厢。火车一声长鸣、动起来的那瞬,凌森明显地感觉到手中一紧。他想笑,又恐惊吓到这只雏儿,憋得满脸通红,被金凤发现,怜悯的目光投来。
她凑到他耳边,悄声问:“你也是第一次坐火车吗?其实,我也怕这个铁家伙。”
凌森大笑,笑得眼泪花儿都涌开来,笑得她狐疑的表情慢慢似明白地来般变成羞怨,笑得连坐在对面、一向不茍言笑的付青云也露出了笑容,这才勉强止住。从来没有哪次出门,似这次般令他如此快活,哪怕不说话,只看着她,也都会有的快活。
火车由暮色驶入夜色,金凤终于在千篇一律的窗景中倦了兴致,她脱鞋,踡入床中侧脸朝里睡去。
见状,付青云起身,欲往自己的包厢走去。凌森没有早睡的习惯,本想由着她睡,和付青云去他的包厢聊天。不料,正要起身,忽觉衣服有些绊扯,仔细一看,原来她攥了自己的衣角,佯装熟睡不放。心下乍笑乍喜,倒有些后悔没早些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