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阿辉,我现在,已是案上鱼肉,你总应该,让我死亦死个明白吧?”
  她一口一个“阿辉”,终于唤起冯文辉脸上些许暖意。他略微抬高鸭舌帽,将挡帘掀开条缝看了看两旁,缩回头:“仇老板,哪是会容人持枪顶头的主?何况,你暗算付二当家之后,居然可以全身而退,是人都猜得到你在凌帮主心目中的地位。现如今,飞龙帮逐步坐大,仇老板……总是要用些个法子的。”
  “用我去威胁凌森?”金凤惊叫。自冯文辉眼中读出默认后,泄气地靠入车背,自言自语道:“仇敬丹啊仇敬丹,做事就丢不开这些个鬼魅伎俩。”
  冯文辉抿紧了唇,目光茫然投射在帘布上。
  车轮辘辘,在行入碎石路段时有些颠簸,晃摇中金凤被他一直抵在腰间的硬物硌疼,轻轻呼出一声。她感觉那东西往回缩了缩,不由,偷眼瞟去。
  那人脸上,不辨喜怒。
  “文辉,那夜我们逃了之后,仇敬丹没为难你吧?”她柔声问道。
  “嗯。”他压根就不想提背上仍历历在目的鞭印。
  “你真打算,这一辈子就这样跟了他做‘马仔’?”一边聊,她一边状如无意地捋捋头发,用肘关节试着触及他的手。脑子里拼命在回忆凌森有没有讲到过,在这种情形之下,如何自卫。“仇敬丹不是个善主,瞧瞧他做的这些个事,哪桩哪件称得上是大丈夫所为?你犯不着为这样的人卖命。”
  冯文辉没答话。
  “这么多年,飞龙帮用实业筑起实力,现在的情形,不用我说,你肯定也知道,森哥他们扩张军火,已见规模,主导沙槟,指日可待。文辉,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侍,你年轻有为,兼负一身好本领,何苦硬要陪了仇敬丹与飞龙帮为敌?”
  “阿宝是付青云害死的。”冯文辉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
  金凤愕然,原来,他没说,并不代表他的心里没有阿宝,只不过,重回当日的处境,他有心无力罢了。
  “他也,骗过我,扭曲了我一生。”回忆往事,依旧拂不去椎心疼痛,金凤说得,颇为艰涩:“可是,文辉,活着的人无论如何要继续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我们若是不能学会遗忘,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她大声地说,说给文辉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无数个长夜无眠,她将那份恨爱缠绵掰开揉碎细细咀嚼, 除了在伤口上层层累摞上一道道更疼、更深的牙齿外,带不下其他任何好处。
  “所以,你选择接受他,起码,可以过一份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文辉的话中,有着讥讽。
  “我不可能原谅他!”金凤摇摇头,用一双澄明清澈的眼睛盯着他说,“只不过,杀了他,我也不会比不杀他更快活,而且,我仍然回不去从前。文辉,假如你是因为阿宝的事要报仇,那么,你把我一块杀了吧。阿宝监视我、和十一娘设计陷害我,我也曾想过要致她们于死地。你杀了我,帮着仇敬丹杀了凌森、付青云,就等着阿威、小武他们去找你的父母亲人报仇吧。冤冤相报,到最终,哪还有对错之分;同样是杀戮,又怎么可能有善恶之别?”
  她一刻未放松的警惕在捕捉到文辉眼中的一丝挣扎后,趁机敏捷地抓出他抵在她腰间的手高举。冯文辉万万没料到她敢反抗,也是使力想控制住她。
  车上的吵闹和挣扎惊得车夫停下了车,见两人四只手高举着跳出来,半空中,一只乌黑的手枪锃亮,吓得连钱都不敢要,端起车撒腿便跑。
  大街上,已经有人在围过来了,冯文辉有些慌乱,低声喝道:“放手!我没想过要伤害你。”
  “好哇,那你把枪给我。”金凤喘着粗气说。凌森告诉过她:信任的前提是自己的绝对安全。
  “你再不放手我真开枪了。”眼见着人越来越多,冯文辉急了。
  “照她说的话做。”小武阴冷的声音在边上响起,同时,一只手枪抵在冯文辉的太阳穴上。
  冯文辉僵住。金凤乘机夺过手枪,弯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走,上车!”小武架着冯文辉,迅速往一旁的车上走去。大上海不比沙槟,再呆一会等警察来了就麻烦了。
  汽车往城外驶去。冯文辉看着边上金凤指过来的黑洞洞的枪口,苦笑:“你这女子,真象仇老板所说,诡计多端,口口声声讲情,下手,却毫不容情。”
  “金凤所言,句句由衷。”她温言说。转头看了看外面,狐疑地问:“小武,我们这是去哪?”
  小武没有答话,将车开到城外一荒凉处,停下,掏出手枪指了冯文辉说:“下车。”
  眼见四周人影荒芜,大不妙自金凤心里升起,她抢身下车,挡在冯文辉面前,急切地对小武说:“不要!我不许你杀他。”
  “真不识好歹。要不是我刚巧去接你的路上碰上,指不定你都已经是黄浦江上的一具浮尸了。让开!”小武心里有些后怕,她若出事,还不知大哥会变成啥样。
  “要杀他你就先杀了我。”
  “你……”小武恼怒,“别当我真不敢的,你以为你还是飞龙帮的大嫂吗?”
  “那你就回去告诉森哥,我的尸体在这乱石岗中。”金凤知道什么是她的依惮。
  果然,小武恨恨然垂下枪:“你……你,哼!你保得了他一时,保得了一世吗?他这样回去,仇敬丹照样不会放过他。”
  金凤转身,但见冯文辉一脸淡然生死的神态。她怔了怔,把枪扔给小武,拉起冯文辉的手柔声说:“阿辉,死者去矣,活着的人,只有活得更好,才对得起曾经的深情。好男儿志当存高远,你我都还年轻,正是建功立业时。既然,仇敬丹那容不下你,飞龙帮这,愿敞开怀抱欢迎你。”
  她听见小武在后面一声嗤笑,不由脸面飞红,是呵,她有什么资格代表飞龙帮代作应允,就凭着是曾经的“大嫂”?不对,是她了解凌森,她看得透那落拓不羁的身影之下,有着怎样宽阔辽远的胸襟和气度。
  “这……这只是你……”冯文辉神情中的动摇越来越重,他吞吞吐吐地挤出几字。
  金凤咬牙,强提起笑说:“我和付二当家……闹得满城风雨,可现在,你瞧瞧,我不好好的,付二当家同样也是好好的。你放心,森哥用人,唯才是举,他不会对你有什么偏见的。”
  眼见冯文辉脸上最后一丝怀疑已经释去,她拉了他便往车上去:“走,我带你去见森哥。”

  35(卡出来了)

  金凤领了冯文辉真奔洪府,是洪夫人出来接待的,说凌森与洪啸天一大清早就带着军兵们城外拉练,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金凤与洪夫人没寒喧上两句,见冯文辉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担心他反悔,便抽身过来陪着他。
  “森哥晚上回,时间还早,我们花园喝茶,一边叙叙一边等他吧?”金凤笑吟吟对冯文辉说,端起茶递杯给他,然后,自顾往花园走去。眼角见小武一副担心模样欲跟上来,偷偷地,冲他摆了摆手。
  用人不疑,这仍是凌森说的!有时候静下心来,撇开恩怨仇恕,她不得不承认,凌森,在一直感觉如沙漏般绵延而又晦涩的日子里,教会了她,很多东西。有时,是无心;但更多,却是有意。这些知识与技能、甚至还有生存哲理,与曾经所受的传统教育迥然相异,却,庇护着她在这个混杂着暴力与血腥的动乱时代,渐渐,坚韧、睿智。
  金凤没有延续先前游说冯文辉倒戈的大道理。她与这帮儿男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清楚地知道他们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铁血心志,看上去冷硬,其实,最奈不过,柔情的侵蚀。
  如同,凌森……
  想到凌森,她笑起来。顺手撸下几粒花园里桂树上的桂花,分洒在她与冯文辉的茶杯里,然后,就着大青石凳坐下,紧了紧身上的大披肩,娓娓与他追述曾经共同拥有的岁月。
  总是她说得多,捡着他在她身边时、哪怕最细微的关切,慢慢聊,慢慢看他的神情随了回忆放松、再放松。
  “……你虽然是仇敬丹派过来的,可是,我从未把你当别家人相待,……有时想到你把我的事告诉仇敬丹,心里免不了,还是会有些难过……可是,我知道,十五那晚,若不是你,我们跑不掉……文辉,我说过,你是我的亲人!金凤没有兄长,从今以后,你就是金凤的亲哥哥。仇敬丹心胸狭窄,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岂是可以长相追随的明主?我们一起,忘记过往种种已不复存在的苦难、屈辱、甚至铭心爱恋,珍惜眼前,珍惜年轻和前程,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学这词儿,为自己、为活着的亲人,拼打出一个美好的将来……”
  一番情义并茂、有理有利的话,她说得,连自己的血都热了。
  冯文辉脸上的神情由钢转肃,由肃变红。他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眉间谈不上很大的变化,但是,手中的茶杯里,却激出了叠叠涟漪。金凤心下一松,这才有些确定,自己是真的说服了他。正要聊聊其他无关痛痒的话题,只见冯文辉目光落在她身后,不尴不尬地咳嗽一声:“凌……凌帮主。”
  蓦然转身,凌森负手桂树丛中,一身戎装,仆仆风尘满面,却是不掩半分俊拔。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金凤张口结舌。
  凌森含笑未答,他迈步上前,双手握住冯文辉的肩:“刚一回来就听小武说了,很好,很好!飞龙帮十一个结义兄弟,散断到现在,的确应该续延上了。文辉,今年实岁多大?”
  “二十三”冯文辉讷讷回答。
  “二十三,肖蛇?那只比利生小一岁咧。”凌森拍着他的肩,“我就先叫你一声‘老六’了!至于帮中规矩和仪式,在外从权,等回去再铺派不迟。”
  “凌帮主……”冯文辉满脸震动。
  “还叫凌帮主?”金凤笑吟吟打断他的话,端了茶杯起身,“恭喜六哥!金凤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她站至凌森身侧,举高茶杯,抿下一口。凌森的手臂越肩揽她入怀,怦然心慌,当了冯文辉的面,又不便挣脱,只得,强作镇定地与他二人谈笑成一片。
  只是,到吃晚饭时间时,瞅着随后过来的洪啸天夫妇、以及小武看她与凌森的眼神越来越暧昧,甚至冯文辉也以“大嫂”相称,顿感不妙,便藉口明日有晨课欲早早告辞。心理上,似乎相处时间越少,大家的误会,也才越小。
  她若走,小武自然也得随同。这一牵扯,当下就惹得小武呲牙:“好歹我今天也算是救了你的命,你就不能让咱痛快痛快?”
  “你们聊,我自个儿回去便是。”金凤摆手说。
  还没等凌森反对,冯文辉便岔进来说:“不成。就拿我说事,仇敬丹派我上来其实已经有些天数了,这要不是每天有小武随你进出,说不准,你都被我掳回沙槟了。边上,还是得有个人的好。”
  难怪,他会让小武一直跟着她!一时之间,她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酸、是感动还是沉重。瞅着凌森笑望过来的灼灼目光,也不敢迎视。草草夹了两筷子菜,什么味都没吃出来。听得洪啸天在招呼丫环取酒添菜,知道这帮男将们又要伺机寻醉,更是怕着会象在沙槟时那般,挨着个的拉了她敬酒。左思右想,头大如斗。
  真真是怕什么便来什么,两壶酒倒满一桌人的酒杯,金凤正为难地揉着头穴,洪啸天先自举杯伸过来。
  不久前还是洪军长,转瞬,并下了接近三分之二的华界地的新军势力,已然将洪啸天推上了“洪帅”的势称,他的酒,可是不能不干的。金凤心道,咬牙端了杯子起身。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气,”洪啸天轻拍她坐下,拉来凌森,“刚才听小武说了下午的事,女流之辈,临危不惧,还兼着帮阿森收服一员大将,真真不简单得紧。这杯酒,我和阿森干了,当是敬你;你抿一口,意到即可。终归是女儿家,不用勉强自己豪迈似儿男。”
  说着,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空杯推掌还复温儒微笑。
  即便为帅为王,洪啸天知性依旧。
  金凤在他的一席话里红了眼圈,她头一次爽爽快快地将自己那杯酒喝空,心甘情愿地咳笑着说:“谢谢,洪帅!”
  一杯,只此一杯,也就,够了。
  她滟滟淡笑,却温温婉婉地拒了接下来的所有敬饮。趁一帮男将觥筹交错、洪夫人排菜招呼之际,抽身出了饭厅。秋夜冷润,湿落神思恍惚。
  告知楼外的丫环待席罢之后再去陈述她已离去,恐防惊动屋里的人,金凤连车也没开,出府唤了个黄包车,直接回了行馆。
  一番洗漱,本想早些休息,奈何心事重重,赤足在房内缓踱了几个来回,又喝了半杯热茶,更是难以入眠。索性,披衣着鞋,上了顶层露台,见霭云密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