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作业还没批完’,就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教小孩什么;她确定她一生最大的追求真的是宁静而又平凡的生活吗?”
  付青云不想再听下去了。他一个急刹,停下了车,目光炯炯看凌森:“大哥,象我这样,忘掉她吧。你和她之间,就象我和她一样,缺的,不是醒悟,是命,是能在一起的命!”
  忘掉她?凌森涩涩默语,仰头看车窗外满天繁星,眸上,似有无尽雪花漫眼飘飞。

  38

  金凤病了。
  她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早至晚,捧着锡茶杯由着里面的热茶从沸点到零点。心事如水,渐凉渐冰。
  洪太太是第三天得知消息过来的。进得屋时,金凤正在把玩一把腊梅花。那是阿月摘来原本要为她放茶叶里的,被金凤所见,伸手要了过来,纤薄的梅花瓣早已失却枝头上的傲岸,恹恹地躺在她手里,了无生气。
  “阿凤!”门虽然开着,洪太太依旧轻轻敲了敲门才进,“听说你身子不舒服,有看大夫吗?”
  金凤起身,强撑出笑容:“劳您驾了!其实没什么,阿月不懂事,惊动了您。”
  洪夫人看她如同手中梅花般失色的脸,以及,瘦来越发尖薄的下巴,扶了她坐入椅中,叹口气:“你呀!好好一个灵醒女子,却弄得来,比我还虚弱。”
  “没什么,上海的冬天太冷,还不太习惯,过两年就好了。”她敷衍道。
  洪夫人高深不辨的目光直直望过来:“阿凤,你确定想在上海定居?”
  月黄色的腊梅花在金凤手中微微颤抖,却没等她回答是或者不是,洪夫人又悠悠开口:“知道我是怎么着知道你病了的吗?”
  “不是阿月多嘴跑去说的吧?”金凤疑惑。
  “阿月是多嘴,不过,不是多嘴告诉我。中午凌帮主打电话给我才知晓。这段时间战事多,民用电话据说三四个小时能拨通都已属稀少,我不清楚凌帮主拨了多久,两头杂音大,我只听着他扯着沙哑的嗓子喊了声‘拜托,来日必重谢’……!”
  金凤忽地站起来打断她:“洪太太,您……您别说了。”
  洪夫人未睬:“我是过来人,想想,我苦恋啸天二十年,当年他其实早已明知自己的真心意,可他不说,二十年的岁月蹉跎,是的,我说我不怨他、也不怪他,可是,必竟我们浪费了二十年,二十年!”她语声中有无尽沉痛,“阿凤,你希望,你们浪费多少年?”
  边上人颓然坐下。
  “假如你真觉得回不去,就让他死心吧!啸天军中不乏英武才俊,我宁愿拼了得罪凌帮主,渡你俩早日走出生天。阿凤你认为可好?”
  炉火燃尽,在金凤的眸中扑朔出最后一丝挣扎后,熄尽颜色。青烟袅袅散开之际,满室冰凉。也是,该说的、该劝的,哪句没道尽?走不出,不是没醒,而是,强闭着眼不愿醒。
  总得有一个先步全全绝念,不是吗?
  “雨晴谢洪夫人撮合。”哀冷的声音将房里残余的暖意噬尽。
  当天晚上,自洪夫人走后又将自己关了大半天的金凤把阿威叫来:“我快要嫁人了。”
  头一句话便将阿威震得瞪大了眼。
  金凤苦笑,盲婚哑嫁,不是自己打初始就应该得到的命运吗?无非也就是由父母作主变成了洪氏夫妇撮合,有什么区别,尤其是对现如今的自己?
  “阿月是买进来的丫头,跟谁都是跟,她的去留,不急这一时半会。你不同,你是飞龙帮的八爷,委屈在我这里无外是森哥的安排,留在这,无论在我出嫁前还是出嫁后,瓜田李下,难免有嫌,左右都是要走的,宜早不误。至于这房子和……”见阿威回过神张嘴想说话,金凤止住他,“别打岔,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房契是森哥过在我名下的。房子和这些年打你们这得到的金银珠宝,我也不说矫情的话,就留下了!至于森哥什么时候想要,你告诉他,务请随时来拿。洪氏夫妇替我张罗的夫君,左右差不到哪里。你回去,请森哥放心……”
  讲到这,金凤语音渐轻:“转告他,万般皆是命,从来不由人。这一生,……就当金凤已经死了,或是,从未存在过吧!”
  “大哥知道你要嫁人的事吗?”阿威与众兄弟都盼着他俩有个了结,待到真要了结时,他又急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最好是不用知道,回不了头,不如,两相分张。”
  “不行!兹事体大,我得……”
  “阿威,我走之前森哥就已经说他很累了。眼下,总督府的事、与仇敬丹的争斗,还加上我,你希望他,累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一句话击飞阿威万千顾虑。眼前的女子与大哥纠缠了多久,他们就恨了多久,现如今,真的可以回不了头便两相分张?她宁愿盲婚哑嫁也已决意要解脱大哥?
  “等你的婚事定下来我就走。”阿威低头,终于选择了金凤需要他选择的那项。
  “随你。不过,在此之前,这些事不要泄露给森哥!切记,切记。”
  第二天,金凤销假开工。
  没过几天,洪氏夫妇宴请军中未婚高职文武将,金凤以洪夫人干妹妹名义入席尊位。宴后的party中,有青年军官随兴闹着要跳舞,等到舞会布置起来后,不少军官上前邀请一直盈盈浅笑着的金凤共舞,虽然,她都以脚痛为由一一婉拒,但是,礼貌周全的微笑却由始挂至终,以至很多人都觉得那番的周全,也是种难度。
  就在金凤真的以为人生就这样了的时候,阿月拿了报纸慌慌张张跑入。彼时,她正裹了件刚刚才随船送来的、比雪还白的狐毛大衣将夜晚的星辰数变为白昼,狐毛衣有价,那根根竖立着的纯白呢,价值多少情义?
  “太太,太太。”阿月惊慌叫唤着将报纸塞到她手里。
  金凤皱眉,一边顺了她的手指看报,一边埋怨说:“阿月,都说过无数次了,不要‘太太’……啊!”
  金凤的眼睛瞪在了那行黑亮标题上:“新军元帅下月迎娶教师平妻”!

  39

  怎么回事?“新军元帅迎娶教师平妻”,也就是说,洪啸天要娶金凤为平妻?
  由于涉及的是上海滩大军阀新军元帅,报章写得颇为含糊,又以“金女士”替代了金凤的全名。但是,明眼人仍是一看便知是谁。
  待金凤入得学校,以往相处融融的一帮师生、包括校长,待她的态度皆变来恭敬、畏惧三分,只有在她手上吃过亏的赵向前,不阴不阳地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评议:“难怪就那点薪水还能把她养来珠光宝气的,只怕也是捱了多少年的气才能扶大的吧?赶明儿得和校长说说,这样的女子,也配为人师表吗?”
  那番话引来一众制止嘘声。金凤身处绯闻中心,神思恍惚,只待上完课后去洪府问个究竟,也懒得理会人前背后的非议或异眼。只是,下午被校长叫去的一番谈话尤如瓢冰水,生生浇熄了最后的几丝挣扎。
  “……必竟您来也是洪太太的举荐,想说你们之间没牵葛都难。只不过,学校虽小,却是教书育人之地,风气尚正。既然金先生已熬到苦尽甘来,想必这区区一份当初遮掩身份的活计对您也成了鸡肋,不如……”头发花白、神情恭谦的校长,自认所斟酌出的词句已是委婉之致,仍然还是被金凤恨绝无尽的脸色吓住。
  “金先生,金,金老师,我……我不过是建议而已。”他结结巴巴地解释。
  金凤长呼出一口气,四顾皑皑白墙,这是她打小就为父母灌输来曾经立志要从事的行业,为人师表,教书育材,自她入此中始,无一日不规矩,无一天不兢业。然而,不过就是一纸婚刊、一纸莫须有的婚刊,便抹去了她的种种努力。反倒是赵向前之类的宵小,在此间游刃有余!
  念及此,她哼哼嗤笑。一时间,心如蒙尘明镜得擦,透亮泛光。“很好,我会尽快将辞职书递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踏着浓冬的雪花,金凤在校门口站了站,仰望宁城方向,心语:父亲,您的世界抛弃了女儿,从此,我要走向我自己的世界了!
  “你觉不觉得这两天象有人跟着咱们似的?”车上,阿威不确定地问。金凤前后四顾,一切正常啊。
  “你跟着留点心,希望是我敏感了。”他追一句。想到那则莫名其妙的婚刊,金凤头紧:“多半是一帮找不着事做的无聊记者吧。”
  “一早就着人问过了,报社说是有人寄了啸天和……的婚柬给他们。”洪夫人甫一见她,便知道是所为何来,赶紧说明。
  “那人是谁?”金凤问。
  洪啸天摇头:“报社那边答应明天就登致歉启事。阿凤,真是对不起你,洪某戎马一生,手上血债无数,无论明枪还是暗箭,都未曾放在心上,只不过,这次你被无辜牵扯进来,我和夫人俱是万分欠疚……”
  “洪帅您千万别这么说,”金凤打断他,“我所遭遇之事中,这已算得是微不足道之最,没关系,只要您和夫人心中清明就好。”
  洪啸天与洪夫人两两相望,晒开心底最默契的微笑,萦绕着他们绽放开的光华,刺得金凤的眼,涩涩发痛。
  “我不介意,你介不介意?”洪啸天问夫人;
  “我不介意,你介不介意?”洪夫人眨眨眼,问金凤;
  金凤摇头。
  “无外是些见不得光的鼠辈,那就由他们爱泼什么水就泼什么水吧,只不过,小心别犯我手上,否则,哼,洪某人的枪法,可是百发百中。”洪啸天朗朗笑开,眉宇间却是温儒依旧。
  如果对方只是为了诋毁洪啸天才拖上自己,金凤不担心。但是,沉下心想,她又隐隐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一则婚刊,洪帅娶平妻,虽为报社捕风捉影,必竟洪啸天的势力坐大,文章也没敢写得过于夸张,对几方名节也无中伤之处,能达到什么效果?金凤抱着锡茶杯,思绪千万,明知有结,却抓不着点。
  阿月端了盆热水进屋,准备为她拆妆漱洗之时,见金凤仍在对着那张报纸发呆。
  “太太,该休息了。别呕气,致歉启事不是都已经登出来了吗?漫说上海的报纸到不了沙槟,就算到得了,看到致歉书凌帮主也会明白是那帮人搞错啦。”阿月以为她是在为凌森是否介意而生气,出言安慰道。
  金凤苦笑:“傻丫头,与森哥有甚相干,他……”突然,她惊跳起来,凌森!怎么把他忘了?这出闹剧当事人一戳即破,可是,凌森远在沙槟,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如果让他看见这则婚刊,以他关心自己的程度,会如何?金凤顿觉全身如浸冰水,她终于明白了个中缘由。
  “阿威,阿威!”金凤掉头往外冲,撞飞阿月手中的水盆,不顾泼水满地,一迭声地唤道:“快,开车,去洪府。”蓦然,又止步。阿威说感觉已经被人盯上了,如果真是自己猜想的那样,这么晚了再去洪府,会不会让对方知道计划已经暴露?那样,他们又会怎么办?假婚刊登出已有四、五天,而从上海坐火车到广州、再乘船至沙槟,最快也就三天,换句话说,凌森已经看到了报纸!
  想到此,金凤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一头雾水的阿威和阿月正焦灼地站在面前。噢!不能急,不能慌,考虑周祥。她握拳抵额,森哥看到报纸会怎么样?他会明白只是个陷阱吗?就算他明白,会怎么做?
  想了想,金凤扑向电话,颤抖的手欲快却慢地拨至洪府:“……洪太太,阿凤呵。这几天你们有没有接到森哥的电话?您没有,那洪帅呢?劳您驾快去问问,快!好,我等着。……什么,没有!确定?是的,战事频繁,那边的天气也不好,是很难接通……我就问问。对了,您告诉洪帅,请他明天早上在府上等我,……是的,有要事,务必等我来……”
  “出了什么事?”阿威显急。金凤作了个不要打岔的手势,埋头以手扶额,陷入沉思:森哥问不到情形,会如何?会跳将起来只身来上海,会和洪啸天翻脸,会不问缘由地杀入新军军营,会……而每一种可能,都是将他致命的命脉暴露在已经做好准备的敌人面前。
  不可以!
  金凤使劲按止住太阳穴位剧烈的胀痛,摒弃所有杂念,专心思考现如今的局势之下,为着这三个字,她需要怎么做。
  壁钟轻轻地在零点敲响,以往这个时候,她已经就寝了。屋外盯梢的人知道吧?
  “阿威,坐这,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阿月,地上的水别去管它,象平时那样熄了所有房间的灯,去睡觉。”金凤抬头吩咐。阿威在她惨白而又坚毅的脸上,沉淀下了所有的疑问和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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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这件事其实是那个姓仇的冲着凌帮主和我来的?”洪府书房,洪啸天的眉宇间纠结着金凤的话,皱起一脸肃杀,现如今居然还真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