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
听你什么口气!”
虞氏虽然出身卑微,可卑微到了一定的境界,就没什么怕了,看着不爽了,什么人都顶,乔费聚也顶,夏语澹见识过几次了,看两人又要顶起来了,连忙站起来,不及向两位行礼,就闪了。长辈们吵架斗嘴,晚辈没资格劝,还是躲了才是正经。
夏语澹的身影消失了,乔费聚才发作出来,道:“那个毛小子是我曾孙子,你倒有兴致,比他作儿子!你是嫌我老了。”
人已迟暮,最怕夕阳。老了老了,乔费聚对这种年纪问题越来越敏感了,尤其这一年里,乔费聚自知,他在快速的来去。
虞氏不惯他这毛病,道:“行了行了,七十好几的人了,你要不老,就成精,千年万年的活着,老妖精。”说完,把头一扭,不再看他。
乔费聚骤然气得站起来要拔腿离开,想想太小气,又憋着气坐下,两人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炕上,谁也不理谁,就雕塑一样的那么钉着,好久不说话,还是虞氏服软,先开口了,像没事人一样问道:“爷刚才兴冲冲的进来,瞧着欢喜的样子,可是有什么好事?”
乔费聚也不再拿着,下了台阶道:“被你这么一使性儿,差点忘了我的大事。仇老头输了我两个子,输了就是输了,他输了我一幅画,我已说了,他得为我爱妾画一张,你今天准备准备,看看穿什么,戴什么,明天我们就过去,省得他赖了。”
棋桌上不分国公草民,将军画师,乔费聚和仇九州因棋而结成了莫逆之交。仇九州正是开了仇记裱画店那位,他那个店,最赚钱的生意,就是给人画遗像。不过,他不缺钱使,从来不钻在钱眼里,不是出得起钱,就能请得动他的,得他看着合眼。他倒带出了几个徒弟,多是徒弟接着活儿,或进店,或上门,给人画遗像。乔家们里,乔费聚的遗像是他执笔的,乔致也五十好几了,后事之事预备起来,也想请他动笔,就请不动他。
虽然,赢来的这张画,不是四四方方,端端正正,和乔费聚的两位妻子,刘氏林氏一样,死后并列和乔费聚一起挂在祠堂,供后人参拜的遗像画,而是以人入画的风俗画,能得名士执笔入画,虞氏就已经喜上眉梢,把礼单子扔了,却道:“哎呦诶,先生一代书画大家,能看得起奴家?”
奴家是青楼女子的自称,虞氏如此自贱自称,是不想被人面上捧着,背后轻贱,要真正心甘情愿才好。
乔费聚宽慰道:“你多心了,那是个痴人,在他眼里,凡人和物,只有可入画,不可入画两种区别,倒不拘泥于高低贵贱,美丑贫富。斯是妙人,怎会入不了画呢!”
被乔费聚一赞,虞氏喜得忸怩上了,温柔如水似的,道:“那明天,爷可得在一边陪着,画好了为止。”
“他都是个老阿物儿了!”乔费聚任意道,接着话锋一转,少有温柔道:“我自然在旁看着。”
虞氏扬声,命灯香几个把新裁的衣裳,新打的首饰找出来,得好好打扮打扮,才对得起人,对得起画,边下地边自己道:“我去找凝儿来给我出主意,还有,她也要打扮一身。”
乔费聚提醒道:“人家是书香门第,讲究涵养,你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反浊了本色。”
虞氏是个自尊心极强,又乖狞的人,在某些人面前,她总是这么富贵怎么打扮,既给自己底气,也刺刺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人的眼。
虞氏边欢快的往里屋走,边娇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那些不过俗物。”
虞氏的屋子,铺满了衣裳,衣饰,头饰,一套套试着,搭着。一幅画,虞氏的态度无比郑重。
夏语澹看在眼里,也能理解,请一流摄影师拍照片是什么感觉,这时,还不是钱能搞定的事,是虞氏在乔费聚心中的地位,是爱重。不是妻,只是妾,能有这份爱重,虞氏已经欣喜了。
虞氏穿了一件紫红色折枝白莲,委顿于地的广袖深衣,一丝不乱的梳了个高椎髻,只攒了一支蝙蝠纹白玉颤枝步摇,描眉点唇。虞氏还不满三十岁,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可是装饰之下,没有往年轻娇艳的方向描抹,而如她实际年纪一样,成熟端华。
夏语澹举着一把梳妆镜,让虞氏看看她的发侧,虞氏理着云鬓,对镜与夏语澹,直言道:“我是看见的,你这两年一直扑在作画上,看你,是喜欢这一块。书画之道,若只是女儿家怡情养性……我看你并不满止步于此。若要精益求精,并以此而成才,借以扬名得利。你缺一位助你精艺而广播的人,明天是个机会。”
夏语澹这才从虞氏身上,转移自己身上,有些惊讶,有些激动,又有些不明所以,隐隐的,内心深处的渴求在滋长,道:“姨娘,你是说,太爷……太太……同意我出去了?”夏语澹确实不想在二门之内的三尺之地,活一辈子!
“太爷同意了,夏夫人还能驳回。”虞氏对镜而笑,道:“太爷是男人,他不能,我是姨娘,我没有资格,领你去结交一群贵妇环绕下的闺中小姐,至于把你交给别人领着,夏夫人不肯,别的人,只能衬出你不被嫡母所容的短处来,又当众打夏夫人的脸罢了。不见就不见吧,那些都是表面文章,拿主意的,都是男人。”
“仇先生颇受仕林青睐,若你能入了先生的眼,那些清贵自持的人家也知道你那么个人了。这虽然不是正经的路途,也不是歪门邪道,能不能走得通,你也要拿出胆气和本事来,搏一搏了!”
正经的路途,姑娘们请的都是女先生,不得已,也只在稚龄之年请男先生,可是,男先生有女先生不能涉足的圈子,可能会招人诟病,也可能,会引着你走向高峰。
86记念()
虞氏又说了很多;一是怕夏语澹拘泥于行事,二是怕她执着于情|事。
虞氏多虑了。虞氏前十四年长在市井;夏语澹前世不论;也在乡间长到十岁。夏语澹委屈过的,是与血脉俱生,又被夺而遭家人漠视的命运;不是乡间生活的本身;夏语澹从不以她十年乡下丫头的生活为耻。夏语澹的本性,是喜欢呼朋引伴,当个大姐头的;男子女子,以诚相交,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若有可能,夏语澹还想找温家两兄弟一起玩耍呢。可惜,在夏家在乔家,夏语澹招呼不来,几个平等又能以诚相待的人,只能和服侍自己的丫鬟们天天玩耍。
至于另一个顾忌,夏语澹不是恐同者,只是男人委身给男子,这种关系,世风保持中立,律法不制约这种关系,也不保障这种关系,委身者实际的地位,没有一点名分,没有一点保障,连宅门里奴婢出生的妾都不如。男宠,一旦宠爱退却,便贱如草介,随风枯萎了。所以,夏谦屋里的小厮们,可着劲儿的装出不男不女的情态来,挣衣挑吃,今天要银子,明天要金子,因为他们知道,宠爱是短暂的,金钱才是实在的,夏谦也是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以亵玩之心拿他们取乐而已,一场场,钱和色的,各取所需。
仇先生和孟大人之间,瞧着不是这样的,结伴十几年而无第三人,男女之间的感情也少有他们这样的。
仇先生出身名门,孟大人是孟子嫡系后裔,出身名门中的名门;仇先生白身一个,虽是成名几十年的画家,以画为业者,本质是艺人之流,孟大人现为文华殿学士,太孙老师,贵贱自现。而仇先生年长孟大人三十岁,如今已是六十出头的老头儿,孟大人有年轻貌美的不要,为什么要守着一个老头儿?
他们之间倒不知如何界定,谁宠了宠?
跨越三十年,而能相许十几载,那应该是个超有魅力的老头儿。夏语澹此生,能守得住而不被夺走,此生最大的本钱,唯有自己而已,这样一个老头儿,夏语澹也很想见见。
虞氏和夏语澹随乔费聚出门去棋盘街,轻车从简,只有一辆宽大的青油布平顶马车,坐了三人,灯香和琉璃随车夫坐在车辕上,其他跟车的护卫婆子皆步行,如一般富裕之家出行的那样,乔费聚一身玄色无花式的锦长袍,夏语澹一件方便作画的灰鼠高腰窄袖皮袄子,虞氏已经妆扮上了,由灯香拖着衣摆下车,下车之后,便命一众仆从,包括灯香和琉璃在外面等待,三人进入铺面后的庭院。
不同于锦绣坊,恨不得每一寸土地都利用起来做生意,仇记裱画店的后面,是一处寻常的居住之所,面门左侧一棵大榆树,大榆树阴影处的砖块撬了,种了几株可以收获了的生姜,幸好夏语澹在乡间待过,才看出那几株是生姜,种姜要选阴湿之处,就种在了大树底下。右侧两脚分了两只太平缸,余下左右两边都是盆景,菊花,兰花,茶花,三分秋色,几盆昙花今年已经开放过了,几盆龙爪含苞不放,快入冬了,也不知道它来不来得及绽放。
庭院中间摆放了画架,画案,画案大半地方放了可能用到的画具,画架前面是一张卧榻,画架左侧一张桌几,一个温酒的茶炉子,几盘下酒菜,两把背椅,一把小杌子。
仇九州体型高大,体态丰满,春山如笑像尊弥勒佛,先与乔费聚见礼,称呼虞氏如夫人,称呼夏语澹小姑娘,再急着和乔费聚说道,他想出了昨天那盘棋的破解之法,画完后要求重新下一局。
仇九州依旧招想出了破解之法,乔费聚也不可能一模一样再战的,仇九州此言,是邀乔费聚再手谈一局。
“我闲散之人,有的是时间,只是你我对弈,我这个小孙女岂不无聊。”乔费聚笑指夏语澹道:“你借她一块地方打发时间,她虽然没有拜过先生,自己瞎琢磨了两年,也能画出张画儿来,让她给你画一张看看如何?”
仇九州没想过多出一个人来,桌几边的小杌子是姬妾的位置,院子里就没有了夏语澹落坐的地方。听乔费聚的话,没有拜过师傅又会画,这个丫头是拜师来的。一姓乔,一姓夏,仇九州知道这是外孙女,也有一丝奇怪,国公的外孙女还缺先生?不过,早年仇九州游历四方时,也指点过一个女学生,要是再收一个也不是不行,但要看一看,眼前的人没有没资质,可不可取,因此也不反对,领夏语澹去庭院后一间小画室,临窗就对着作画的庭院。
仇九州开了窗子,就把夏语澹留在画室,这样两边人皆可看见。
夏语澹看见虞氏期许的目光,也知道今天是人生转折点,至于往好的转还是坏的转,夏语澹相信虞氏不会坑自己的。因此潜心静气的做着画前的准备,除了手上的镯子戒子,净了手,从袖兜里拿出袖套戴上,裁了纸,磨了墨,调了颜料,把二十年的本事,都用出来。
夏语澹做这些时,仇九州也在做这些,只是夏语澹已经准备了一夜,有了底稿知道画什么,做完了准备工作就下笔了,仇九州拿着笔,专注的观察虞氏的情态,构思着把虞氏融入何情何景。乔费聚自饮自酌,看着他的女人。
仇九州许的,是一幅长三尺,宽两尺的工笔画,需耗时三天,因此画好虞氏的容貌和姿势,就请虞氏随意了,他搁笔看夏语澹还没有画完,先和乔费聚煮茶下棋。
夏语澹早餐吃饱了来的,画完都有饿意了,乔费聚和仇九州下的是残局,下着下着,又变成了残局,两人都折了手。
夏语澹把画拿出来,铺在庭院中的画案上,乔仇二人围过来看。虞氏给夏语澹留了点心,夏语澹站着吃了几口。
仇九州看夏语澹吃完了,才问道:“小姑娘为什么要花费那么多精力学画?”
夏语澹不好意思的挠首,先说出了最初的理由:“老人说,三年大旱,饿不死手艺人,千金万金,不如手艺伴身。据说,先生出师的弟子,润笔费,大幅五两,小幅三两,扇子斗方五钱。五两银子,在乡间,够一家四口吃喝好几个月了。”
“不防公府之门的姑娘,出口如此市侩。”仇九州面无表情的的道。
夏语澹好不避讳,郑重道:“世上的人,分成了穷困潦倒,到富贵荣华。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焉知哪日,家业凋零,金银散尽。若没有身外之物,我何以立身!”
仇九州已经知道了,夏语澹是皇后娘家的孩子,不意她如此居安思危,点头赞许,再问道:“姑娘现在尚在富贵之家,若为将来计,还有许多更好的选择,为什么执着于画道呢。”
“可不可以,当成一种记念,记录而怀念。”夏语澹斟酌道。
“记念?”仇九州回味这两字。
“是的。”夏语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道:“我就是我,若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我还是我。一个人的我,没有人和我相伴,我多么孤独,因此,我要作画,记录我看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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