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翻天





  想到即将到来的艳福,周春强兴致高了些。此时他们已经安然过了危机四伏的老鹰寨,剩下的路程很快就能跑完。当五堡雄健的身姿凸现在夕阳的余晖中时,他忽然体味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轻松和充实,这是一种作为主人才有的心态。他喝令兵丁放慢些速度:
  “好久没回家了,我得好好看看这条街。”
  马儿慢下来,两边的景物不再潮水般后退,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好像人们看他的目光不对,有些躲躲闪闪,有些惊愕。就在这时,有个兵丁猛地指着周屋大喊起来:“哎,团长,你们听见唢呐声了吗?吹的是悲音哎!”
  周春强猛地一沉,与此同时,他看见了围屋门前飘着的一大片一大片白幡,几十口棺材在院坪上一溜摆开,凄厉的唢呐混合着哀恸的哭声,把暮霭中的五堡搅得一片惨淡。
  “驾!”不用他发话,驾车的兵丁一甩鞭子,几架马车飞驰过街道和院坪,停在了一大片棺材前面。
  披麻戴孝的人们先是一个愣怔,认出是少爷回来了,他们呼地围了过来。接着是一片哭声,一串控诉声,几乎个个涕泪横流。在这片嗡嗡嗒嗒的哭诉中,周春强终于明白五堡发生了大变故:
  娘和妹子失踪了,爹惨死在红军的刀下,房姨受了伤躺在床上,住在五堡里面的周姓人被红军杀了十六口!仓库里的钱、粮、布匹和街上的烟馆、赌馆的款子被红军席卷一空。固若金汤的五堡,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少爷,你不要太难过,我们只有靠你了呀!不是说红军不杀老百姓吗?这次的红军怎么这样啊?不过听讲那些红军有可能是老鹰寨的土匪扮的,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一个护围家丁把周春强拉到旁边小声道。春强像是浸在了水里,水波把些微的声音放大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下意识地揉揉耳朵,清清嗓子,这才说出话来:
  “牛牯到哪儿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将他偷钱逃跑的事情讲了出来。周春强心里的疑团倏地大了一圈,但眼下最关键的还不是追究这件事,而是要看爹的尸体。当族人领他来到围屋内的祠堂、掀开棺盖、在渐渐昏暗的天色中用火吊照出爹的遗容时,他“啊”地叫了一声,腿一软栽倒在棺材前,接着听见他捶棺恸哭。
  “爹——啊——娘——哎——!”
  周春强嘶喊着,足足哭了半个时辰,等他红肿着双目站起来时,天色已渐黑。尽管祠堂四角插着火吊,周国富的棺材前也点着长明灯,来来回回的不断有人走动,可还是透着阴森森的鬼气。五堡内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周春强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这使他感到疑惑和恐惧,于是他打消了去看望房秋心的念头,领着几个亲兵到五堡的另一半去寻找族人。他找到了一个绰号叫大耳朵的少时玩伴,大耳朵又找了五六个与他家未出五服的后生,他让这些人守住大门,不让任何人进来。虽说五堡是自己家,可眼下出了大事,他得防着点儿。
  五堡眼下的情形,确实让他震惊,让他悲痛和愤怒,又让他一时理不出头绪。他来到灶下,想吩咐伙头老唐和老谢为他的弟兄做饭,但老唐不知所踪,大耳朵猜他跟红军跑了,老谢昨天夜里突然吃老鼠药死了,尸体还摆在围屋的一间破屋里。
  “这老谢死得好古怪呀,听讲他那天用老鼠药闹死了两个红军头脑呢,这人好厉害的!”
  大耳朵他们平日难得到周国富他们住的这边,对事情不甚清楚,他所说的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细究下去只会翻白眼。
   
红翻天 第十四章(4)
“红军头脑的尸身呢?”
  周春强问道。大耳朵摇摇头,说是被红军抬回去了,随后又拍着脑袋道:“哎,对了,竹子嫂家的井栏边原先有两具红军尸体,被人丢到后山喂狗去了。”
  春强一听立马起身:“到后山去。”
  他们绕过五堡围屋,赶到后山,这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奔波了一天的周春强又冷又饿,心更疼得不行。说到红军,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明白红军这次为什么做得这么绝?他怀疑其中有诈。最大的可能,是牛牯联合老鹰寨干了这票买卖,然后栽赃红军。当然,红军也不是没可能。眼下红军处境困难,五堡无疑是块肥肉,再说他们历来有打土豪、分田地的传统,他们以前不打五堡是因为时机不到,这回时机成熟了,于是他们就动手了,也许现在在开庆功会呢!所以,他必须上山来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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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好,那两个红军的尸体还没有被野狗毁坏,他们躺在草丛里,血污的脸上那对空洞的眼睛异常浑浊,嘴巴张得大大的,龇着白牙,在摇曳的松光下看上去很恐怖。
  两个死去的红军都很年轻,可能不满二十岁,身上穿的红军衣裳破旧不堪,但应该是正宗的红军服,染得不太均匀的灰色,粗糙的红领章,红帽徽。周春强仔细地查看了他们的手脚,脚有厚厚的一层老茧,手上也有。他抓起一个死尸的手嗅了嗅,在冰冷的气息中散发着几许淡淡的硝烟味。他取下了他们的帽子,两人都剃着光头,无法看出是否有帽箍的痕迹,但他觉得他们像红军,面黄肌瘦的却透着股倔强,符合他对红军的印象。
  想了想,他又脱去了尸身上的衣裳,看看他们背部有没有胎记。前段时间靖卫团曾抓到几个老鹰寨流窜出来的土匪,他们的背上都用烟头烙了勺子形朱砂七星图案,很是妖异。
  这两具尸体的背上光溜溜的,没有图案,只是出现了大块淤斑。周春强有些失望,他想,如果来者真是红军,那么当下五堡面临的形势,无疑是非常严峻的。因此两者相比,他倒情愿是老鹰寨的匪徒干的。
  回到五堡,刚进门周春强就愣住了:在大门正对着的照壁前,房秋心裹着被子,正痛苦地靠卧在竹榻上。她的脚上上了夹板,脸上满是淤伤,往日水灵灵的双目红肿,枯涩。五堡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她的精神肯定受了不小的刺激,看见周春强她不但没哭出来,反而绽出一脸诡异的笑容:
  “死了,都死了!看见了吗?他的头被砍断了,王妈的胸前有一个大洞,血流干了。死了,都死了!”
  房秋心目光呆痴,颜容枯槁,嘴里咬着指甲,像疯子又像孩子。周春强原地站立,惊愕地望着她。对这个后妈他没多少好感,但也说不上讨厌,从某种角度而言房秋心对他还算过得去。
  房秋心大他五岁,他俩对许多问题有较为接近的看法。房秋心进周家的门时,他已是一个有了梦遗经历的少年,那时他就认识到了房秋心的美,这美还诱惑过他,曾让他春心荡漾。
  他偷看过房秋心洗澡,而且被她发现了。他本以为她会到爹娘那儿去告他的状,趁机制服他,让他从此对她服服帖帖,言听计从。但她没有。她只是羞涩地披衣躲进了房间,关门前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让他至今仍然记忆犹新。有时,他觉得那个眼神是对他的默许和暗示,是无声的诱惑,怪只怪自己年纪太小,不解风情;有时,他又觉得这眼神含着几许淡淡的无奈。平心而论,那时的她除了躲还能怎样呢?也许正是她在这件事情上的默许或无奈才抵消了她的其他过错,让他对她还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好感。
  离开五堡后周春强很少想起她,就是偶尔想起,也没有把她当成继母,而是拿她的色相暗暗和别人作比较。比较来比较去,他不得不承认父亲在女色的鉴赏上还是有眼光的。
  几年不见,房秋心有些老了,但在总体上还算得上是个美人。即便在劫后满身伤痕的情况下,她也依然楚楚动人。
   
红翻天 第十四章(5)
听着她的吴侬软语,想到死去的父亲,失踪的母亲和妹妹,还有被掠去的钱粮,周春强一阵伤心,他情不自禁地握住房秋心的手,潸然泪下。
  房秋心怔怔地看了他一阵,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啊,是春强?真是春强啊!你回来了?你收到我写的信了?可送信的人说没找到你啊?啊,抱着我,我好冷,红军来了,红军来了!”
  尽管认出了周春强,房秋心的情绪仍然处于失控状态,她先是攥住他的手不放,继而喃喃着往春强怀里扎。周春强越推她抖得越厉害,听得见她的上下牙在打战,眼中的神色惊恐而又无助。
  周春强一阵心软,任她在胸前停靠了一会儿,然后起身毕恭毕敬地鞠个躬:“房姨,你回屋先歇着,等明早我们再聊……”
  说完,他转身走了,火光中,他粗壮的背影在墙上和地下留下一个庞大而沉重的阴影。房秋心的目光中掠过一抹复杂的表情,颤抖的身子倏地平复下来。
  “送我回房吧!”
  房秋心有气无力地说,代替王妈的一个粗使大嫂弓身背起她。她们的身影刚消失在楼梯口,周春强便从他刚才走的那条巷子口闪了出来。他左手食指轻轻敲击着右手掌心,毫无表情地瞅着房秋心的背影,然后拎着火吊,在家丁的带领下,步入了围屋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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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十五章(1)
方梦袍官复原职了,重获得自由了。
  他的自由得益于野战医院包括马丽在内的全体工作人员的联名申诉。申诉书送到中央总前委和卫生部,总前委责令保卫局有关部门对事件重新调查,又再次提审了唐狗仔。苏干事甚至率人按照方梦袍讲述的路线重走了一遍,直至找到杨科长的遗骸,最后总算还了方梦袍的清白。
  时间已过去月余。当方梦袍走出那所院落重新回到医院时,他的鬓发中闪烁出星星点点的白,人也瘦了十多斤,看上去苍老了十岁。与上回被错认为AB团相比,方梦袍这次的心境平静了许多,对苏干事等人他没有任何怨恨。
  也许是周春霞起了作用,这段时间苏干事对他还算关照,经常用节余的伙食尾子给他买些小菜,改善他的生活,还破例每日给他看报,有时开了会也会悄悄把某些会议精神告诉他,要是没有伤员,苏干事还热衷于给他上政治课,讲目前的形势和红军几次反围剿的成败得失。别看苏干事年轻,他在这方面可是比方梦袍成熟多了。
  方梦袍受益匪浅,回医院后立即召开了一个临时会议,向大家介绍了目前中央苏区的形势,并对医院的工作做了相关部署,如抽调专人采集收购中草药,给轻伤员制定更为切实可行的锻炼康复计划,重伤员的护理落实到人等等,比之先前,在政治上显得老成多了。
  他在会上还特别表扬了马丽,表扬她在这一个月中所做的工作。由于马丽的周到呵护,原本已经在死亡线上徘徊的赖团长日渐好转,更难得的是他已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在院坪上砌了炉子,置了风箱,发挥他当兵前的铁匠手艺,每日坐在木匠特为他制作的木头轮椅上替部队修整缺损的大刀、刺刀、马掌。轻伤员们纷纷过去帮忙,弄得热火朝天的,给医院带来了勃勃生机。
  当听说赖团长的好转除了马丽的护理外,也与春霞经常来访和她甜美的山歌有关,方梦袍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往工作的不足,那就是太技术至上,对伤员的思想状况不够关心,而思想状况如何有时恰恰是问题的关键。在苏区医院的几年,他目睹过不少伤病员自杀。他们为什么自杀?看样子与思想工作疏忽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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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以后和春霞她们多联系,周六、周日让突击队的同志过来和伤员们联欢,伤员们开心了,伤也好得快。”
  方梦袍的建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会场上的气氛热烈起来,人们纷纷献计献策。看着大家疲惫却洋溢着革命豪情的脸,方梦袍觉得那些委屈与痛苦都不在话下,第二天便以更加高涨的热情重新投入工作。可几天之后,他却落入了另一种困境,常常没来由地出一身汗,而且眼不敢抬,头不敢转,生怕碰见马丽那痴情而又火辣的目光。
  糟糕,这妹子动真格的了!
  方梦袍知道马丽爱上了自己。其实,从马丽第一次来看他,他就注意到她对自己有特别的意思,刚开始他没往心上去,毕竟两人从小在福音堂长大,亲密点儿不为过,后来她经常单独或与红云一起到关押处来看他,这时他已觉出了不对,红云也有同感。
  有一回,马丽用伙食尾子给方梦袍买了双棉鞋,方梦袍死活不肯收,马丽气得转身就走了,红云望着她的背影苦笑起来:
  “梦袍,这下你要辛苦了。看样子她是真动了心,每天在我面前打听你,问你,起码要说二十次你的名字,我很危险喽!”
  红云是个大度的女子,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有为这类事和方梦袍红过脸。可当她发现马丽迷上方梦袍后,却多少有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