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范文程哪里肯放任皇太极行此险着,声泪俱下地跪在面前劝阻不已。皇太极愈想愈是急躁窝火,当初劝说他举国伐明的不是范文程么?如今连打败仗,几乎要将老本赔在明国了,就算他明知自己对范文程信之重之,不该对他乱发脾气,可人到了这种时候,难免有些气急败坏,一时说了几句重话,喝令范文程滚了下去。范文程自从辅佐皇太极以来,一直深得信用,哪里给他如此呵斥过?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皇太极恶语方出,立时便即后悔,连忙俯身搀起范文程,温言慰道:“范先生莫要介怀,方才是我急怒攻心,说话一时失了分寸,多有不敬,多有不敬。”旁边八旗诸贝勒看了,大都暗觉皇太极对这个汉人奴才太过恭敬,哪里还有半分大汗的身份?范文程也觉不妥,不肯起身,再拜道:“臣一身性命早已托付大汗,更无暗存怨怼之理。但目下情势紧急,对手不好应付并不次于袁崇焕,大汗须得冷静应对,才能全身而退,如若心浮气燥,更易堕入彼之彀中。”皇太极平生最忌之人便是袁崇焕,现下范文程说桓震之难应付不亚于袁崇焕,一下子便教他冷静下来,想了一想,道:“先生所言很是有理。只是眼下我方寸已乱,请先生为我分剖天下局势。”
莽古尔泰叫道:“有甚可分?大汗只给某五千精骑,看某杀入雾灵山去,活捉了林丹,来给大汗下酒!”皇太极瞪他一眼,怒道:“你这莽牛好不晓事,前些时我发兵急攻林丹,原是要抢在明军赶来之前速战速决,没料到那林丹竟有火炮,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倘若时间充足,自可慢慢将他的弹药耗光,那时我八旗铁骑岂怕他的脓包兵士?只不知那林丹哪里来许多火药,打了几日全不见缺乏,后面金国奇又赶将上来,再战下去不免腹背受敌,你道能讨着便宜么?”莽古尔泰给训斥了一番,悻悻闭口,将头转向一旁去了。
范文程道:“大汗所言有理,林丹的火器多半是从明军处得来,瞧起来数目也不甚多,只是一战之下猝不及防,吃了他一个小亏而已。但这一耽搁,金国奇已然陈兵背后,若是贸然再攻林丹,给他与明军联络起来两下夹攻,那可糟了。”
莽古尔泰满心不服,嘴硬道:“那么你说该当如何?难道在这里不上不下地悬着么?难道当真向明猪乞求饶命么?”皇太极紧皱眉头,喝道:“我说过多次,向明请和只是权宜之计,但盼明使允和,我好腾出手来剿灭林丹,那时去了前忧,再破金国奇这个后患不迟。你怎地总是胡搅蛮缠个不休?”
说着叹道:“只是瞧今日明使的回书,怕也不能允我之请,两国讲和。”范文程摇头道:“大汗给明人欺了。”皇太极一愣,追问道:“何解?”范文程展开周延儒回信,指着其中字句,说道:“明人回信,一向妄自尊大,那也不必说了。只是这次的书信之中,却提到要我大汗去国号,去汗位,弃朝鲜,方能议和划界,岂不是太过分了么?明使明明知道我大汗决不能答应这等无理要求,干么非要这般激怒大汗?文程逆想,这其中必有目的。”
皇太极沉吟道:“目的?有甚么目的?”范文程摇头道:“现下却猜不出。现下林丹在北蠢蠢欲动,金国奇陈兵于南,虽然暂时并无动静,可也难保他是想观望林丹动向,趁火打劫。为今之计,大汗只有再行上书明使,就说本心盼望前往密云倾听天使教诲,无奈大军屯扎于此,林丹随时可能发难,一身实在不能擅离。如要依约往密云晋见,必须将大军带去,或是请天使发一檄令,使林丹勒兵不攻,这才敢往密云。书信之中愈是自居卑微愈好,成大事者,并不在乎这一时的荣辱。”说着附在皇太极耳边,窃窃私语半晌。皇太极沉思一番,点头道:“便依先生所议。”当下教范文程作书,派个精干使者送往明使处去。
不数日,周延儒那里接了书信,先看到要求率兵来会之语,便要大怒将使者赶出,后来却又瞧见请求约勒林丹种种,不由得哑然失笑,对那使者道:“你大汗怕我不肯说服林丹,却来这等花招,他道我不肯让他带兵前来,便必得教林丹按兵不动么?”那使者低头不语,周延儒道:“也罢,便允了你又如何。你且回去,本使这便修书一封,教人送与林丹。”
那使者拜谢而退,桓震躬身道:“大人真想就这样应允了么?”周延儒本不将桓震放在眼里,但眼下他乃是温体仁的乘龙快婿,又是领军护送使臣的大将,得罪了他并无好处,是以客客气气的道:“桓总兵有甚么高见?”桓震笑道:“不敢,不敢。但大人不觉得皇太极此信来得怪异么?”周延儒讶道:“有甚怪异?”皇太极这信写得极尽谦卑之能事,周延儒看得很是得意,以为他是惧怕自己天使之威,哪里还想得到个中有诈?
桓震明知他只有小聪明,说到大事全靠不住,当下老实不客气的道:“皇太极自来倨傲不逊,怎么此次如此驯服起来?据震揣测,必是彼以林丹为小患,以我金国奇部为大患,欲借大人之手稳住林丹,图谋后动耳。”周延儒笑道:“桓总兵过虑了。”桓震摇头道:“震请为大人细细分剖。大人以为,此书一下,林丹会作何反应?”周延儒道:“无非遵与不遵。”桓震点头道:“不错,那林丹对我天朝本就是明顺实叛,屡屡骚扰边境不说,前者震与广义之役,曾邀约林丹以为夹攻之计,那时林丹百般推诿,是以不曾成约。此事想来皇太极早已知道了。他要大人约勒林丹不得动兵,又怎么能知道林丹必会从大人之命?倘若林丹抗命,皇太极便有借口不来议和,那时破坏两国和议之人不是他皇太极,却是我大明了。”
周延儒沉思道:“却有几分道理。但若林丹当真遵命了呢?”桓震呵呵笑道:“大人怎么糊涂了?林丹从命,皇太极正是得其所哉,便要发兵偷袭了。林丹一破,下一个便是金国奇。我军虽然有几分胜算,可是这么硬拼下来,哪怕胜了也都得不偿失。”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家岳将来要成就大事,可少不了下官手中之兵。”
他其实并不知道温体仁是不是要举甚么大事,含含糊糊说将出来只是想诈周延儒一诈,没成想一诈即中,周延儒脸色微变,寻思良久,点头道:“桓总兵所言不错。那么本官该当如何处对才好?”桓震想了一阵,道:“大人可留那使者在营中盘桓数日,方放他回去,与其一封劝说林丹暂且息兵的书信,就说雾灵山山势险恶,咱们军中并无能亲往送信之人,教他自择人选送去便了。即刻密地急遣得力之人,约林丹待皇太极使者到日假作应允,暗地里与金国奇两下夹击,必能打皇太极一个措手不及。”周延儒拊掌称妙,当下作书去了。
桓震告辞退了出来,却教人将黄杰悄悄唤来,细细吩咐一番。黄杰一壁听,一壁连连点头,领命而去不提。
金使在明营之中淹留数日,回去向皇太极禀报时候,周延儒的密信早已到了林丹手中。皇太极见书大喜,以为得计,当即教人送去给林丹。林丹先有了准备,首鼠两端一番之后,但觉左右已经开罪了皇太极,不如便彻底倒向明朝去,或者借助明朝之力剿灭了皇太极之后,还能讨一个封赏,重振当年声威。归降皇太极的蒙古诸部之中多有心怀二志者,形势一变,难保不再倒向自己这边来。林丹如意算盘打得劈里啪啦,见了金使便不再如上次那般烧了辫子驱赶回去,却是好酒好肉招呼一番,说是看在大明面子上,暂且歇兵两旬,让皇太极放心谈判。两旬之后,大家各凭本事,放手一搏。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三回
北京城破至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日,崇祯皇帝在后金营中,也已经度过了二十一个辗转难寐的日日夜夜。皇太极对他如待国宾,十分客气尊重,每日膳食都与自己一般待遇,更有专人服侍。可是崇祯却觉自己的处境,比当年落入皇太极祖宗手里受尽折辱的徽钦二帝毫无二致。他少年得志,踌躇满志的要做一番大事业,如何受得住这等挫折?况且古语有云,国灭君死之,正也。方出都门,崇祯便一门心思地求死。他用刀子割过喉咙,可是临割下去的时候手腕发软,没能割得透,自然死不成,刀子还给皇太极收了去,自此以后便给他双手套上长布,防他再寻死路。崇祯挨得几日,便开始绝食,皇太极令人撬开牙关,给他灌饮马奶,如此这般一日日熬将下来,虽然饿得一丝两气,却也总死不去。
皇太极也知这么下去终久不是办法,倘若崇祯真的死了,自己手里的王牌也就没了。虽说桓震那人反复无常,分明应承放自己大军出关,却又跟在屁股后面巴巴追来,可是照范先生判断,这姓桓的乃是明朝廷中的一个异数,旁人决不敢如他这般将皇帝的性命不放在眼里。留着崇祯早晚还是有用,绝不能轻易让他自己了断了。
可是他用刀子自杀,自己可以将刀子收了去,现下他不吃不喝,那又怎么办?连日来皇太极忙着应付两面大军已经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去管这个寻死觅活的亡国之君。倒是达海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如自随驾的众臣之中寻一个心志不坚的,许以重惠,胁以生死,叫他去劝说看管崇祯。皇太极深以为然,便将这事全权委了达海。
达海领命,便在掳掠来的臣子之中挑选。韩爌、成基命、刘宗周等几个老臣,都是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崇祯蹈此死地,早就将一身生死置之度外,哪怕他软硬兼施,正是毫不动容。达海虽然明知这几个人在崇祯面前最有分量,却也没法子强其所难,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来选去,终于跟翰林编修王铎一拍即合〔按此王即为後来与钱谦益一同投降者也〕。王铎此人,工于诗文书画,却没甚大义气节,达海连哄带吓,便将他弄了一个两股战战,拍着胸脯满口应承要去劝说崇祯打消死志。
崇祯受皇太极礼遇,专有一个大帐篷居住,却又看守得十分严密,一来怕他逃走,二来更怕他自杀。王铎持了达海手令,守卫一看之下便放了进去。崇祯自被俘以来与同行臣子素未谋面,即使偶尔听见语声迫近,也难瞧见半个人影。乍见王铎,不由得十分高兴,虽然平日对这个翰林并不十分信任重用,此刻瞧见却像他乡遇故知一般,一时竟有些哽咽难言。
王铎进得帐篷,一眼望见崇祯斜倚几畔,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模样,也是悲从中来,扑通一声跪在崇祯面前,紧紧抱住他双足,放声大哭。崇祯握住他手,慰道:“起来,起来说话。事到如今,也不必论甚么君臣大礼了。”王铎连连叩头,泣道:“陛下保重,陛下保重!”崇祯苦笑道:“亡国之君,死为正道,还有甚么可说。”寞然仰首叹道:“就是死了,朕也无颜去见大明二祖列宗!”
王铎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道:“陛下何必如此自苦?其实圣人所谓‘国灭君死之’,也并非是说国家灭亡,国君必得自尽。朱圣集注云,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他引这一段,乃是朱熹注孟子的话。大意是说,国君并不见得非要殉国而死,倘若实力足以再图振作,还是应当暂且忍辱规避。迁国图存是权宜之计,守正待死是取义之道,为国君者大可以审时度势,择而处之。
崇祯平日十分重视经廷,自然明白这几句的意思。摇头叹道:“朕流播北荒,哪还有甚么恢复之计?”王铎急道:“陛下何必如此绝望?想我朝廷之中非无忠贞之士,如周阁老、温尚书者必会设法营救,迎陛下还都,那时徐图振作,再雪前耻不迟啊。若是今日意气殉死,将来国家大业却要谁来主持?何况我大明千里江山,岂是这么容易亡于虏手,失一北京不过暂时之败耳,中华南北万里处处可都,陛下但留一身在此,必有复兴之日。”
崇祯苦笑道:“你懂甚么?大明将来或者尚有可为,只是朕之一死早已注定,避无可避。”翻身坐起,注目瞧着王铎,冷冷道:“朕这里把守严密,你是怎样入来的?”王铎一怔,一时不敢便说乃是达海叫自己来做说客,崇祯瞧他神情尴尬,早已明白了十分,别过头去道:“朕这里不见说客。你出去罢,上复你家主子,朕落入贼手,唯一死而已。他若还念昔日君臣之义,便给朕一个爽利。”说着闭目不语,任凭王铎大哭哀求,也不再睁开眼来瞧他一眼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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