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胙邸?br /> 王铎无计可施,只得灰溜溜回去向达海请罪。这一边崇祯仍是不肯吃喝,皇太极又选几个明臣轮流劝说,崇祯只铁了心肠,半分也打不动。眼看就要发起对林丹攻势,皇太极无暇再管崇祯的死活,只是令人每日继续灌饮马奶,维持他一条残命而已。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皇太极以阿敏为副,亲自点起八千精兵,衔枚疾走,自南口悄悄掩入雾灵山,要打林丹一个猝不及防。在他逆想之中,林丹得了明使的书信,只道自己为了与明议和,才出此下策,必不会防备他半夜偷袭,定可一击而破,回头再来收拾金国奇。可没想到他引兵杀入林丹大寨,一路上静悄悄全无半点声息,起头还道是林丹一部正在熟睡,可后来愈打愈不对,一座座营帐都是空荡荡的。皇太极这才惊觉中计,只恨不曾带着范文程同来。
连忙令三军撤退,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四面火光大起,一簇簇火箭攒射而来,马匹夜间见了火,当即惊跳起来,控驭不住。皇太极勒兵急退,林丹的蒙古兵却已经四面八方围将上来。他开头还想挥军硬冲,林丹部下纪律散漫,互相之间全无呼应,只要统驭得当,极容易各个击破。可是战了一阵,却模模糊糊听见夜色之中有人以汉话大声喊叫,皇太极心中一惊,暗想莫非明军也来增援林丹,那就大大棘手了。借着隐约火光瞧时,果然对方主将阵中打出一面桓字大旗。皇太极大惊,叫道:“不妙,不妙,明军大部到了!”
饶是他戎马半生,虽然当此逆境,并无半分慌乱,仍是有条不紊地调动军马,无奈八旗军本就正在逃命之际,前者皇太极领军出战,便以战胜之后可归蒙古相勉。此刻一击失利,军心已有动摇,加上后来明军来援的谣言迅速在三军之中传了开去,一个个再无战心,只想速速逃走,无奈皇太极军纪严格,临阵退却是要斩头的。虽然如此,先锋后阵之中却也起了处处骚动,蒙古兵趁势自两旁坡上抛下滚木擂石,火箭火把雨点般落将下来,引燃了营帐之中堆着的篾片硝粉,轰轰烈烈烧将起来。后金兵见此情形,更想屁股向后逃之夭夭,不知阵中何处有人大叫一声“逃啊”,刹那间一呼百应,七八千人潮水一般向后退去,那些存心死战的给乱军一裹,立足不住,也就跟着向后拥去。
皇太极战马也给裹着后退,一面奋力控住缰绳,一面大叫:“擅退者斩!”但是这等混乱局面之中,却又有谁能听见他的叫声?就算听见,又有谁愿意听从?哪怕军纪严明的后金兵,也都是人生娘养,一旦混乱起来,就与一群暴民没有两样。皇太极又急又忧,以往他纵横疆场,靠的是一群不怕死的八旗子弟,现下这等情形,却教他靠谁去?
阿敏策马上前,拉住皇太极缰绳,大声道:“大汗快退,这里我来顶住!”皇太极瞧他一眼,这个兄长当年力挺自己取得汗位,后来却因功高跋扈而为自己所忌,不料到了这等紧要关头,他还是愿以性命相护。一时间皇太极不由觉得十分对不住阿敏,暗暗发起誓来,倘若这次得以全身而退,往后必定善待手足,再不做那等亲痛仇快的事情了。
不过这念头在皇太极脑中也只是一闪便即消逝,他握了一握阿敏双手,叫道:“便托付哥哥了!”勒马掉头,加鞭疾驰而去。一路上有几个蒙古兵瞧见此人并非常人,赶来拦截,都给皇太极一刀一个,削去了脑袋。
阿敏望着皇太极远走,微微冷笑,叫道:“停战,停战!”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四回
皇太极领本正黄旗五百人,一路过关斩将,几乎是毫无阻碍地便出了雾灵山,到得第二天三更时分,已经奔回大营。范文程早接到失利战报,亲率一军迎出几里外,接着皇太极。君臣相见,皇太极来不及追究范先生谋略失误,实际上他也并不想追究;只是急火火地要点起兵来赶回头救援阿敏。在他心里阿敏虽然无足轻重,可是留下来那数千精兵却是他八旗的精锐,怎可一旦舍弃?范文程听明了他的意思,眉头紧锁,忽然暗地里扯了他一把,缓缓摇头。皇太极不明其意,顺口道:“先生有何嘱咐?”
范文程道:“大汗往救阿敏,固然是本着一片孝友之心,可是……”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了一想,说道:“然而此刻还有更要紧之事,请大汗下令大军即刻向古北口行军。”皇太极疑惑道:“为何?我军不是刚刚才与罗顺交战,伤亡颇重,怎么又要去碰这枚钉子?先生有甚高见便请说出,否则不明不白的,教我如何同各旗的贝勒额真们交代?”范文程满面焦急,踱了几个圈子,蓦然道:“大汗若信得过文程,且请罢援军之议,即刻下令三军拔营,往古北口起行,个中缘由容文程少刻再来一一分说;倘若信不过文程,便请就此放文程归去,往后兴衰荣辱,再也不干文程之事。”
皇太极见他说出这等话来,也是大大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冲口道:“先生这说哪里话来,就依先生之议。”说着吩咐各旗自去准备拔营。几个贝勒在旁边听了,都觉十分讶异,阿敏为了大汗脱困,自己情愿留下殿后,现如今大汗却要舍他于不顾,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阿敏虽是大汗的同父兄弟,一向也被人认为是拥戴皇太极的,可是两人暗地里不知有多少龃龉,这些诸贝勒或明或暗都是知道一些的。前者大军与袁崇焕相持不下,大汗独留阿敏正蓝旗以为疑兵,从那时起,稍敏感些的人就都瞧出了他们之间十分不对。莫非大汗要借刀杀人,借此良机除却了阿敏么?人人心中都是作如是想,可是没谁胆敢大声说出。就是莽古尔泰这等莽汉,也不敢轻易造次,面色由青到红,又由红到青地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喘着粗气下去了。
一众贝勒额真尽皆离去,只余下范文程一个不肯便走,似乎有话要说。皇太极也正要听他解释明白,当下一瞬不瞬地瞧着他,只等他开口说话。岂知范文程忽然一撩袍子,跪了下来,俯首道:“文程冒犯大汗天威,但请大汗责罚!”皇太极连忙伸手扶起,慰道:“先生快不必如此。皇太极做错了事,正要先生给我斧正,怎么却说起冒犯的话儿来。”话头一转,道:“只是方才我欲救阿敏,究竟何处不妥?至今仍未想通,眼看大军就要起行,先生快快说来,莫要教我闷在葫芦里。”
范文程重重叹了一声,反问道:“大汗,想那阿敏与你向来面和心不和,他与你种种过节,决难抹去,大汗当真相信他心甘情愿的豁出了命去为你断后么?”皇太极一怔,顺着范文程的说话推想下去,愈想愈觉阿敏此人平日对自己的命令多是阳奉阴违的,此次忽然舍命相救,果然大出意外,只是当时情势紧急,并未来得及多想。范文程见他若有所思,想是听进了自己言语,当下续道:“大汗难道就不怕阿敏继父之志?”
皇太极一战,面色瞬间变得铁青,也豁然明白过来范文程方才何以坚持不肯在一班贝勒面前说出实情。阿敏的父亲舒尔哈齐,原是先汗的嫡亲兄弟,两人威望不相上下,乃有“老乙可赤”、“小乙可赤”之称。舒尔哈齐少年时候助哥哥打天下,吃尽了苦头,到得大业将成,兄弟两个却分道扬镳起来,舒尔哈齐受哥哥排挤,渐渐萌发了拥明自重、借明自立之心,数番瞒着先汗往北京去朝觐,还受了明国甚么夷人都督的封号。后来更变本加厉,率领本部兵离开赫图阿拉,公开与其先汗决裂。先汗大怒,抄了他的家产,杀了他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舒尔哈齐无奈,只得灰溜溜地回来求先汗宽恕,就此给囚禁至死,再也没见过呼玛尔窝集山的太阳。
舒尔哈齐留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济尔哈朗,早在数年前已经死在阵前;另一个便是这阿敏。虽然当年争夺汗位时候他挑明了立场拥护自己,而自己即位之后也投桃报李,将整个镶蓝旗交了给他,可是既有当年父亲的前科在,先汗于他又有杀父之仇,谁敢担保他不会心存反意?
可要就此说他自告奋勇地断后就是必反,那也太过小心多疑了。毕竟同是爱新觉罗氏子孙,降了明朝,于他有甚么好处?范文程瞧出皇太极满心疑惑,微微一笑,道:“先前文程也想不到这里,可是大汗出兵之后,约莫与林丹交锋的时候,有一个人忽然前来见我,说是阿敏约他里应外合,一齐造反,投了明国去。这人左思右想数日,不敢隐瞒,是以前来报我。”
皇太极大惊,捉住范文程双肩,喝问道:“谁?是谁?”范文程双手一拍,叫道:“贝勒爷请进来!”帐门应声挑起,一人低头钻了进来,正是多尔衮。皇太极大大惊诧,这个小贝勒一向唯自己马首是瞻,阿敏怎么会去拉拢起他来?
还没容他多想,多尔衮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他双足,泣不成声的道:“多尔衮胆小怕事,知道了阿敏的逆行,却没早来禀报大汗,死罪,死罪!”皇太极眼见他如此,也就不好再为已甚,伸手扶起他来。多尔衮连连叩头,道:“大汗不饶恕多尔衮,多尔衮决不起来!”说着竟嗖地一声拔出了腰刀,横在颈上,大声道:“大汗不肯饶恕,多尔衮只有一死以明心志了!”
皇太极连忙夺下刀来,拉着他手亲亲热热的道:“咱们兄弟怎么说起这等话来?你忠心耿耿,哥哥向来心知肚明,只要你往后仍然这般效忠于我,大汗决不会不顾手足之情。”他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却暗暗提防这个小弟弟。须知多尔衮乃是先汗生前最宠爱的一个妃子乌拉纳喇氏阿巴亥所出,先汗爱屋及乌,对他也青眼有加,竟有传言说大汗临终之时,召见阿巴亥,便是要将汗位传与多尔衮。皇太极自然也听到了这传言,是以即位之后,便矫先汗遗诏,迫令阿巴亥自杀殉葬了。
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年方十五岁便给自己任命做了固山贝勒的多尔衮,对自己表现得忠心不贰,在战场上又聪明敢战,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赐号。表面瞧起来,他是不曾把生母被害这一笔帐算在自己头上的,可是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他如今的表现是不是委曲求全,韬光养晦?若真如此,那么这个年纪轻轻的多尔衮,可是比代善、莽古尔泰都难对付的一块绊脚石。
皇太极想着这些陈年旧事,沉思不已。范文程在旁道:“文程闻得阿敏有作乱之心,便紧急筹谋对策。罗顺所部前日与我大军一战,兵力损耗几近殆尽,倘若此时再战,定可一鼓而破。现下天尚未亮,我若趁夜而走,金国奇不明究里,必不敢追,待到明日天亮,明军行军远远不如我,也就追赶不上了。我大兵一旦越城而出,到了蒙古境内,便有归顺诸部为我供给粮秣、补充兵员,那时正如鱼归大海,鸟入长空,再无可惧。”皇太极连连点头,恰好此时各部已经预备妥当,当下一声号令,三军摸黑奔北方行军。
金国奇手下探得了后金兵动向,一则天黑,二则先前得过桓震明令,说是两造正在谈和,也不敢轻易追击,只由得五万多人夺路而去。
话分两头,却说阿敏望得皇太极远去,当即下令停战。后金兵不明所以,只知道主帅叫停手,一个个住了刀兵,望着阿敏。林丹见状,也喝令部下暂且鸣金收兵。阿敏策马上前,大声叫道:“我要见桓老大人!”林丹与身后一人互望一眼,那人策马自坡上急奔而下,到得后金阵前,控缰而立,笑道:“桓大人并不曾来。”阿敏摇头道:“我不信。我分明见你阵中打了桓字旗号,何以他却不在?”忽然凝神望着黄杰,端详许久,蓦然惊呼道:“你……你是那姓黄的汉人!”那人笑道:“正是在下,二贝勒久违了。”
这人正是黄杰。那日桓震向周延儒献暗渡陈仓之计,却密地里遣黄杰抢在周延儒的使者头里赶到林丹大营,先与林丹立下密约。林丹审时度势,但觉多傍桓震一株大树并无坏处,于黄杰提出的数条一一答应下来。此次皇太极偷袭,黄杰照着桓震的吩咐,先行教会了林丹部下蒙古兵几句简单汉话,叫他们在两军对阵之际呼喊出来;又打出桓震旗号以为疑兵,果然骗得皇太极军心浮动。可是阿敏竟然会临阵倒戈背叛了皇太极,这却是桓震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好事。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四十五回
黄杰想了一想,道:“桓大人果不曾来,事已至此,我又何必瞒二贝勒?你想会他不难,且令手下尽皆抛了兵刃就缚,我自引你往密云去拜见。”阿敏叹了口气,道:“女真人向来不投降。我今日罢兵,只是要与你桓大人谈和。你若定要迫我缴械,我宁可率部死战至最后一卒,决不令你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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