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急问道:“怎么回事?”钱先生笑道:“家主知道桓大人家中乏人使用,是以叫小人前来听候使唤,连同这五男五女,”说着伸手指指身后,道:“都是家主平日得意的仆佣,一并送与大人。”桓震忙摇头道:“不敢当,不敢当。烦劳你带这几位尊仆回去,上复温大人,就说下官安于贫贱,不消这许多人服侍。”他推言过惯了穷日子,其实却是不敢要温家的人。谁知道这是不是温体仁在自己身边安插下的探子?
钱先生面露难色,道:“桓大人万勿如此!小人临出门之时,家主已经将我等的聘书、身契尽数焚毁,现下就是回去,也不是温家之人了,若是桓大人不肯收留我等,那小人只好去三清观卖字糊口,这些人也只好逃荒要饭去了。”桓震哭笑不得,心想一味推脱过甚反而引得温体仁疑心,那就更加不妙。不如索性留下他们,至多以后处处小心,多在衙门,少回自家,也就是了。问那钱先生大名,却原来叫做延开。桓震念了两遍,蓦然想到钱延开岂不就是见钱眼开么?忍不住会心一笑。钱延开不知他笑些甚么,也陪着干笑了几声。除钱延开之外,温体仁送来的还有五个仆人,五个丫头。好在刚换了大宅子,给他们住下的地方还是有的。桓震赶着出去,便叫老齐带他们去偏院安顿,自己牵马便走。经过一人身边时候,只觉那人目不转瞬地望着他,不由得回头迎着他目光瞧去,这一瞧不打紧,桓震心里便是一动:此人似曾相识!可是一时之间,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他策马缓行,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来,难道是去温家的时候曾经撞面?
他先去会沈廷扬,跟着两人一起往南堂去见徐光启。这日是礼拜之期,徐光启必去南堂,桓震也觉去那里相谈要好过直接登门拜访,是以昨日便叫人知会过龙华民,拜托他借个地方。到了南堂,龙华民已经做罢弥撒,见桓、沈两人来到,指指偏厢道:“徐老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我来带各位去。”桓震一笑致谢,由得他带着两人进了一间静室。龙华民走到门口,便退了回去。
出乎他意料之外,静室之中除了徐光启之外,还有另外一人,便是文森特•;桑迪亚那。桓震还没来得及同徐光启招呼,文森特已经飞奔上来,一把抱住桓震,大叫道:“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过去是我错了,真正对不住!”桓震给他的熊抱箍得透不过气,拼命挣脱开来,抚着胸口道:“你说甚么?”徐光启笑道:“百里莫要意外,这其中还有一段故事,待老夫细细道来。”文森特摇手道:“徐,不要,我要自己告诉桓,我对不起他。”说着便拉桓震坐下,口沫横飞地说将起来。
桓震愈听愈是心惊,愈听愈是恐惧,心中的一个疑团也愈来愈大。原来当日文森特与自己初次相逢,说是在海上遇了海盗,那海盗便是郑芝龙的船队。带文森特出海的老船长,往来中国航线也有二十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如此利害的船队,不过几炮,便打漏了他们旗舰的船板,跟着整个船队都给俘虏过去。文森特侥幸跳海逃脱,发誓查明海盗底细,替恩人报仇。他四处浪荡,人家瞧他容貌奇特,不来欺负已经是好的,哪里还肯透露消息给他?直到遇见李经纬,得他收做随从,一直一无所获。
李经纬听他描述,便一口咬定那海盗定是郑芝龙,更告诉他郑芝龙不过是无知盗匪,真正的幕后主谋乃是桓震,而郑芝龙用来打死老船长的火炮也是桓震所供,所以他要报仇该当去找桓震这个正主儿。文森特听了他的话,便将桓震当做了仇家,后来事事听李经纬安排,但凡李经纬说是不利于桓震之事要他去做,他想也不想,一概照办。
但那日在古北口军营,文森特单身求官,却并非出于李经纬授意。当日桓震以为他是给李经纬派来卧底,其实却是因了李经纬光说不做,虽然总是将他差来差去,声称某事不利于桓震,某事可以削除桓震爪牙,可是结果往往一无所得。文森特性子急躁,等不下去,不顾李经纬再三劝阻,决定佯作投奔桓震,寻机将他杀死。不料桓震却将他弄到徐光启身边搞甚么译书局,文森特一开始本不愿答应,后来灵机一动,想到以自己一人之力,至多杀死桓震一个,也就罢了;倘若慢慢搜集他勾结海盗的证据,说不定能请求朝廷,连郑芝龙一起剿灭,这般报仇岂不更加干净?他想得甚好,却不知道郑芝龙已经是朝廷命官,于中国的官场更是全无所知,单凭一腔热血,懵头懵脑地撞了来。
徐光启阅历何等丰富,不几日便瞧出了他身上破绽,再三追问之下,文森特终于包埋不住,竹筒倒豆一般说了出来。徐光启听说桓震竟然干出这等事情,不由得也吃了一惊,大大替他担心。须知朝廷叫他在觉华岛制造火炮,是要他用以对付鞑子,可不是拿来货卖取利的。如此欺君,至少也是个砍头的罪名。联想到近一两年来辽东兵增而饷不增,许久不曾伸手向朝廷要钱,更加有八分信了文森特所说之话。
恰好此时桓震约他见面,说要引荐一个叫做沈廷扬的,徐光启也知道此事始末,心思一转,便料定桓震是要帮助沈廷扬主张开海了。只是这么一来,岂不是与文森特的说法相互抵牾起来?开海之后,民间自行贸易取利就是遵从国家律法,郑芝龙便不能随意抢掠财物、专擅海道,桓震若是真与郑芝龙勾结,这么一来不是断了自己财路?他将这个道理与文森特分说明白,文森特想了半天,也道他所说有理,自觉一直以来给李经纬蒙骗,错将满腔仇恨放在桓震身上,很是对他不住,是以定要跟徐光启来见桓震,亲口向他赔礼道歉。
桓震脸上略略发烧,幸好胡须浓密,倒瞧不出脸色。想了一想,道:“桑迪亚那先生,你不必向我道歉。要道歉的是桓某人才对,以往你所疑心,全是事实,桓某人敢作敢当。”对徐光启一揖到地,道:“当年辽东度支日窘,袁督请发内帑,陛下坚持不允,更有罗雀掘鼠之语切责。辽东兵士不能吃着雀儿老鼠去打鞑子,桓震做这等事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徐老大人要参要劾,桓震并无二话。”转头问文森特道:“倘若你西班牙给葡萄牙日日侵逼,眼看就要打进国内,你身为一方诸侯,偏没钱养兵,你又当如何?”文森特给他问得脸色赤红,张口无言。
徐光启长叹一声,道:“老夫也明白辽东的苦处。只是私卖军器终究是欺君之罪……”桓震听他话风松动,心中暗喜,接口道:“正是。下官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日迫于无奈,此刻木已成舟,没法子抽身了。何况辽东军饷还要仰赖此事供给,下官哪怕自己抄家灭族,也不愿看着一众军士饿着肚子去与鞑子搏命。”指着沈廷扬道:“今日带此人来见老大人,便是想要弥补昔日过失。试想倘若海禁一开,国用富足,又何须仰仗郑芝龙?”
他本以为徐光启既是基督徒,多半不会反对开海,没成想此话一出,徐光启断然拍案道:“不可!”喘了口气,徐徐道:“百里,你听老夫说。国初太祖皇帝定下规矩,寸板不许下海。后来海禁渐弛,百多年来倭寇骚扰沿海,为祸深远,最烈时有一村尽屠者。当年戚、俞二位将军好容易平定祸患,至今倭人仍不死心,时时在我东南探扰,倘若骤开海禁,岂不给他们可乘之机?”
桓震早想到他可能会有这种说法,实际上这也是当时朝野大多数士人的想法:倭寇是由开海招来,倘若永远将海禁维持下去,那就不会有倭寇,也不会有旁的甚么寇来捣乱。沈廷扬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口道:“晚生祖籍崇明,曾听前辈老人言道,当年倭寇最烈之时,寇中却有七八成是中国之人。就是晚生所在的村中,当时便有许多男子因为耕田难以糊口,私造小船下海谋生,官府却目其为匪,派兵剿杀。彼为存性命,便去投奔倭寇,甚至充当向导,引倭入海。是倭寇之中,倭人不过十之一二而已。”桓震接口道:“不错。与其一味雍堵,不如行疏导之法。鲧禹之鉴可知也。”徐光启摇头道:“你说这些,老夫不是未曾想过。只是开海当真可以取利,令得国帑称足么?”桓震不假思索,一口答道:“自然可以。”
徐光启微微一笑,反问道:“开海贸易,必要有贸易之物,有贸易之人。寻常百姓耕种糊口尚难,有多少闲暇农余,去制作那些虚糜玩物?远洋海船并非易办,小康之家也不易筹措,富商大贾贸易得利,则买田出佃,收租自乐,有几个肯拿钱出来购置海船,冒那海上风险?眼下说开海容易,倘若开海之后,并无几人闻风响应,海上来去船只几无中国之商人,全是倭国之海寇,那又如何是好?虽说万历一战之后倭人元气大伤,可是沿海骚扰从没中断,难道你要令寻常商船去与倭船抗衡么?”
桓震默然,徐光启提的这些问题,非但确有道理,并且一个个都是自己不能拍胸脯保证的。他不知道开海之后能有多少人响应,也不知道是否真能从中得到巨大利益,他只知道中国再这么封闭下去,总有一天要给世界丢在后面。资本主义能不能发展,不是自己能决定的,甚至于他从来没有想过在自己活着的时候能看到那一天;哪怕赔钱也好,怎样也好,他只是想给中国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走出大陆,走向海洋的机会。在以往的历史当中,中国曾经有过许多次这样的机会,只是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悄悄地溜走了。
他不知道对徐光启讲这些他能不能听得明白,不过他心里十分清楚,至少在眼下,徐光启是自己实现开海的唯一希望,所以不论用甚么手段也好,一定得说服他。沉思片刻,答道:“下官曾经拜读过老大人的《甘薯疏》,除却番薯之外,尚有马铃薯、玉米等物,倘若南北引种,不知能不能以一人之田赡养两人甚或三人?”徐光启愣了一愣,拈须道:“若真能处处引种,约莫两人尚可。只是水土天候各地不同,未必处处皆可种甘薯。”桓震又道:“若是朝廷制造大船,以官员主持出海,准许小民携带货物,贩卖所得官府百中抽一,大户亦可以银两参股,借与官府作本,年底分取红利。大人以为是否有百姓乐从?”徐光启手指叩击桌面,沉思道:“百一之税甚低,或者可行。”桓震续道:“郑芝龙船上火炮,全是由我供给,既然他能来往大明与倭国之间而不惧海寇,我辽东的海船自然也可以。至于倭寇,倭人也非生来便是寇贼,我一面严饬海防,令彼毫无可乘之机,一面准许贸易,令彼可以正当往来取利,则倭寇自然化为倭商,不足为虑也。”
徐光启仍是摇头,道:“严饬海防?本朝海防废弛已久,整饬起来谈何容易。以昔日戚家军之力,也只不过是倭攻何处,我防何处,犹如水龙一般,只往火头处奔走罢了。何况整顿耗资必巨,以如今之朝廷,岂有财力支持这等大事?”绕来绕去,又绕到了钱的问题上。没钱甚么也做不成,然而靠一个农业国家的税收积累,眼下已经是快要连兵都养不起了,有甚么余地去搞这些不急之务?桓震一时间头大如斗,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废然坐下,垂头不语。
沈廷扬一直听两人来往驳诘,只觉有许多事情是自己不曾想到,或者未曾深思的。不觉后悔起来,不该冒冒失失地上了个本,惹出这一番事来。
桓震眼见今日已经无望,便要带沈廷扬告辞。徐光启却叫住他,道:“百里,你须明白,老夫非为与你作对,只是国家大事不可异想天开,所谓牵一毫而动全身,不得不考虑周详。拗相公往事可追,你要晓得老夫的苦心才好啊。”桓震心中一热,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拗相公便是王安石,他少怀壮志,有朝一日大权在手,立刻一意革新,丝毫听不进旁人劝谏,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叫做拗相公。王安石最后终于搞得自己众叛亲离,革新之策也几乎全部废弃。
他明白徐光启是提醒自己不可重蹈覆辙,就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而言,自己这个现代人并不比他们高明出多少,唯一的优势就在于,他知道甚么是历史的趋势,甚么是不得不走的路。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旁人全是傻瓜,就拿徐光启来说,他懂得的治政之道已经足够桓震学个十年八年,离了这样的人,桓震这个“聪明”的现代来客是甚么也做不成的。单凭一人之力改变整个天下,那不过是梦里才会有的好事。要改革就要懂得周旋,不论在哪朝哪代,总有一些身负治国之才,却又同改革者政见不同之人,譬如王安石面对的司马光,又譬如自己面对的徐光启。在司马光面前,王安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那么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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