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癫癫,挺着大肚子四处寻找丈夫。不料那日走到一处山涧,竟然失足跌落,就此一命呜呼。乡老可怜她寡妇身后凄凉,凑了一口薄材将她厝在乱葬岗上,预备次日下葬。哪知第二天一早前去看时,却听得棺内隐隐有婴儿哭声,打开来看时,竟是白氏死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幸好当地风俗,棺盖要到下葬之前方才钉死,这才留了婴儿一条小性命。棺材子十分不祥,当地并无一人敢收养的。还是左近山里一个道观的道士听说这事,发了善心,特地赶来将他抱了去抚养长大。
那道士也是一代武术名家,惠登相从他学得一身武艺,便在当地行侠仗义,很闯出了一番名头。数年前听人传说,父亲当年并不曾死,当即赶赴大同,惠道昌原先驻守之处,想要查明真相。他随到之处自然照行旧事,但大同府究竟不比延安当地,终于被一个小贼出卖,失风下狱。再后来便是一伙朋友相约混入牢中营救,倒误打误撞地教自己遇上了父亲,还捎带着救了桓傅二人出来。
桓震听了,赞叹不已,直道人间事竟有如此之巧,真是天意不可测。问起惠道昌情形,原来他在牢中日久,屡受夹棍,双腿筋络已经断了,除非华佗在世,无人能够医好。惠登相得与父亲重会,已是心满意足,更不再作他想。反正自己已经能够奉养老父,其他也就不必在乎了。至于傅鼎臣,自从离开广灵,五日来从没醒过,惠登相将周围县镇所有的大夫全捉了来给他一一看过,每个都说是气血淤塞,须要慢慢调养。他们现在却是身处蔚州东北的小五台山上,惠登相的老巢之中。桓震听说自己已昏迷了五天,也是十分后怕。惠登相笑道:“方才那老大夫,一见你苏醒过来,如同捡了一条性命一般,诊金也不要,直滚下山去了。难道我还能当真取了他脑袋不成么!”刘黑虎在旁插言道:“惠大哥捉了许多大夫来,还说倘若你同傅兄弟哪位有个万一,便将他们剥皮抽筋,再砍脑袋。”桓震心中一热,只说得“多谢”二字,但觉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惠登相拍拍他肩头,笑道:“人在江湖飘,原该互相扶持,何必如此介怀。你且好生安歇,我还有事情要办。”说着冲两人一拱手,扬长而去。刘黑虎闲谈几句,也觉得累了,当下也告辞回去。
桓震独个儿躺在床上,心中波浪翻腾,一忽儿是蒋秉采的先天下而忧,一忽儿是曾芳的无行背义,一忽儿是马士英的贪婪嘴脸,一忽儿是广灵大牢中的惨毒刑罚,一忽儿又是惠登相的好勇任侠。自己来到这个乱世,本想安安分分地做个顺民,不去管他甚么大明大清,大顺大西,只是奉养周老百年之后,或将雪心别嫁,或索性与她相守一生,也就罢了,没成想竟然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无处可逃。思前想后,只觉得在这乱世之中,与自己一般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正不知还有多少。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却听门外笃笃两声,惠登相在外叫道:“百里兄可曾睡?”桓震应了一声“请进”,惠登相推门进来,在床边坐了,双目瞧着桓震,似乎有话难以启齿。
桓震瞧了出来,当下道:“桓某这条性命也是拜惠兄所赐,倘有吩咐,敢不从命。”惠登相犹豫片刻,这才道:“倒也不是甚么大事。只是官兵不日便要打山,请桓兄暂且离开此地。在下已安排了人手,立刻便送三位与家父一同下山。”
桓震一怔,不假思索的道:“桓某不走!”惠登相似乎颇为头痛,苦笑道:“怎地桓兄说话也与刘兄和家父一般无二。”桓震哈哈一笑,道:“正当如此。”惠登相道:“那么请桓兄与山中老弱一起到地道躲避可好?”桓震摇头道:“敢问令尊是如何说的?”惠登相摇了摇头,两人相对一望,同声而笑。
桓震细问惠登相,原来官军是从小五台东北八十余里的美峪所而来,眼下已经到了二十里外桃花堡扎营。据那报信的弟兄说,大约足有千人上下。而眼下小五台山中总共不过百人,还有些是兄弟们的家口,以及日前劫狱时候受了伤的,屈指算来可以调用的人手,也不过只有三十多人而已,情况确是十分危急,难怪惠登相急着要他躲避了。那带兵的千户名叫杜大威,却是个不大不威的酒色之徒。十日之前从美峪所出发,逢三扎营,扎营必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走上三十里就扎营,一扎就是三天才拔营),至今才磨磨蹭蹭地走到桃花堡。若不是碍着军纪,多半便要公然在军中挟妓饮酒了。若非如此,自美峪所急行至此,不过半日余路程,外面的兄弟也来不及传消息回来。突袭之下己方必然全体覆没。
惠登相原是打算先将非战斗力送走,然后再率领众弟兄撤退的。没成想一说之下,竟然没一个愿意离去,都说要死便死,这一群刀头舔血的江湖豪客,义气二字看得甚重,生死就不值得挂怀了。其中也有几个想要从惠登相之议先行离去的,给那几个亡命之徒用话堵住了,再也不敢开口。
桓震要惠登相画了小五台周围的地图,细细观看。据惠登相说,小五台山最高处足有千丈,他自己却也没有上去过。现下他们所在的位置乃是北台峰下,并没有什么山寨据马,只是一片小小草房。看了片刻,指着一处道:“此处是什么地形?”惠登相想了一想,道:“这是北台峰旁的一处窄峡,只有丈余宽,距此只有十里上下路程。”桓震凝神思索,拍掌道:“有了!”他想到的,却是一个用老了的计策,从诸葛烧上方到戚继光破倭寇,屡用不爽的:火攻。好在草屋所在尽有,当即要惠登相安排人手,速速将屋顶茅草拆了下来,扎成一个个草垛,运到那窄峡两旁的山上备用。
现下敌兵距此只有二十里,好在对方已经扎下了营寨,倒不像一时之间便会打山的模样。自己这一方据守险山,已经占了一层优势,如果逃窜而去,官军在后追击,这一群乌合之众打家劫舍则可,若将以两军对阵,多半便要伤亡殆尽。桓震心中虽作如此想,却未敢贸然在惠登相面前说出。
他不敢耽搁,当下要惠登相扶着他爬了起来,召集起所有人手,只见这一班弟兄一个个卷袖抹额,谈笑风生,浑不觉大战将至,真不知该赞他们悍不畏死,还是贬他们没心没肺。桓震皱皱眉头,大声喊道:“弟兄们,听我一言!”群豪自顾自的谈笑,全没人理睬他半分。惠登相面上很有些挂不住,厉声喝道:“都给老子住口!”他这一吼,场中登时一片寂静。惠登相喘了口气,正色道:“咱们这一场打的不是什么地主老财,乃是正点子的官军,大家须得提起精神来!”指了一指桓震,道:“一应人等,俱听从桓兄弟号令,如我亲临!”群豪哄然答应。桓震这才见识了过天星在黑道中的威信,不由得暗自咋舌。
桓震从群豪中挑拣了八名马术精湛,身手灵活的,要他们骑了快马,前去桃花堡官军营地踏营搦战,须得一触即退,只许败不许胜。敌方既有五百人之众,对这八骑未必便肯全力追赶。是以又用十骑,待部分敌军追赶前八骑离去之后,再行骚扰敌营。如此一来,敌方不知我有多少人马,多半便会倾营而出。这一十八骑将官军引诱到北台窄峡之中,便须从另一端急速离开。在山峡两侧的岭上,安排了数名有力大汉,一待官军入峡,便在峡谷两端推下大石,塞住峡口。老弱病残不能出力的,则每人手持草把,点燃了投入峡中。各家各户所有食油灯油,也都给桓震一并搜罗了来,浇在草把之上。惠登相自告奋勇,要去带领诱敌的十八骑。桓震知道他是担心部下不顾自己告诫贪功恋战坏了大事,心中十分感激。
当下分派已定,惠登相一挥手,众人四散而去。桓震亲自安排傅鼎臣等不能动弹的伤号躲在一个山洞之中,又留下两名武艺高强的兄弟守护,这才与放火的众人一起上了岭。他在那里焦急等待不提,却说惠登相照着桓震所言,第一番踏营官军只有百余人追赶,第二番再去骚扰,杜大威果然心中无底,令一名镇抚带了三百兵追将上去,却留了一百在营中保护自己。惠登相见状,当下命余人先行,自己悄悄潜行入营,放起火来。那杜大威惊吓之下,登时屁股向后,拔脚便溜,倒将一百军士扔在了身后。惠登相单人匹马,不敢明目张胆地挑衅,只放了几把火便溜之乎也,任由官军自相扰乱践踏去了。
前传 昔我往矣 十三回 破军
回头再说桓震这边,一面疑心自己的诱敌之计能否奏效,一面担忧惠登相等人能不能全身而退,一面又在绞尽脑汁地想万一计策失败该当如何如何,当真是刹那如弹指,罗预如须臾,须臾如一日夜了。正在等得焦急欲死之际,忽见峡谷那头数骑飞至,心中不由大喜,连忙招呼滚石手预备,待官军一入峡谷,便要推下大石。先前两拨诱敌的人马,按照桓震吩咐,离开敌营之后已经渐渐合成一支,官军都是步兵,只有将官骑马,忙于追赶之下也没在意人多人少。
桓震从岭上望下去,登时大叫不好,原来群豪虽然武艺高强,对于作战之道却不甚了了,十八骑与官军距离拉得过开,全没有若即若离的感觉。这样一来,要等着自己人过了峡谷才封闭两端,保不齐便要放过后面的一部分官军。他脑中飞转,当即想出了对策,回头招呼一人,要他赶下山去,截在这边谷口,要十八骑等待官军进入圈套,才能离开。倘若来不及,便要他们飞骑绕道,赶到峡谷另外一端,冲杀尚未进谷的小部分官军。那人领命去了。桓震双眼瞬也不瞬地望着下方,终于马蹄声近了,近了,更近了,终于官军如蚂蚁般地涌入了峡谷,终于十八骑都离开了埋伏地段,他心中砰砰直跳,颤着手用力一挥,滚石手当即一起用力,将几块大石头用杆棒撬了下去,正好塞在窄峡中间,更压死了数名官军。
这窄峡只有丈宽,官军必须以长蛇阵通过。最前面的官军士兵乍见石头从天而降,一时都吓得呆了,后面的官军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仍是源源不绝地涌入谷中。桓震暗自后悔,倘若早在峡谷另一头设下埋伏,此刻从后驱赶,必然能够一网打尽,但此时只有寄希望于十八骑能够快些行动了。
他见情形已经差不多了,又是一挥手,跟着几块大石落下,那边的谷口也塞了起来。众人高声鼓噪,将浇上油料、熊熊燃烧的草垛推了下去,燃着的油溅在官军身上,登时便烧起来,若要就地打滚灭火,那窄峡之中挤了这许多人,哪里有地方给你躺下来?一时间只听得谷中一片哀号之声,有人便给活活烧死了。更有些大叫“投降,投降!”可是哪里有人肯下到火场之中去受降?只是不加理睬罢了。桓震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一条计谋,竟然害死了这许多的人,当下不敢再看,背过身去。
过不多时,十八骑都已回来,言说并无官军漏在谷外的。桓震只是随口答应。众人见他神色不豫,虽不知他不悦些什么,却都不敢胡乱跟他说话,似乎心中已将桓震奉为仅次于过天星的人物了。
过得半晌,峡谷里火焰渐渐熄灭,遍地都是烧死的士兵,更有些竟是互相践踏而死的。桓震微微叹息,心想这些士兵也都有家人父母,妻子儿女,为什么他们便要死在这里,做那异乡之鬼?但若不加抵抗,自己与这山中的百人势必也无生理。此时他心中犹如摆了一个天平,一边是他人的性命,一边是自己的性命,两边轮流添加砝码,终于还是自己性命这一头重重沉了下去。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毫无人性,直想重重掴自己两个耳光。
惠登相突然在他身后道:“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也是这般。”桓震一惊,回头看时,不知他何时已经上了岭来,站在自己身后,方才自己呆呆出神,竟没留意得到。
惠登相又道:“我杀的第一个人,乃是青涧本地的一个恶霸。那恶霸为了谋夺我师傅的道观,勾结官府,假造地契,将他活活气死了。我半夜里摸到那恶霸家中,一人一刀,将他全家二十几口的脑袋尽数割了去。做事的时候我并不觉怕,只是鲜血溅在脸上,有些儿热热的。”桓震听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杀人的情状,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惠登相笑道:“只是杀完了回到道观,却是手脚酸软,连刀也提不起来。倘使当时差役前来捕拿,定然登时便将我捉住了。”桓震也附和着干笑了两声,心中却仍是郁郁不已。
又谈了一阵,两人便即下岭去,只留下一部分人手打扫战场。那杜大威既然逃走,官军大部必然不日便到,须得早做打算才是。此次他以三十破五百,纯是运气,下一回未必便有这般幸运了。下得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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