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却也有几个为人正直、不肯随波逐流的臣子,辅政大臣黄道周抗言奏道:“思睿年来方列谏班,张捷为人主官,正当奖掖新进,何以吹毛求疵,百般阻挠,不使上达天听?况思睿所奏三事,曰加派,曰裁驿,曰搜剔,皆是本朝弊政,民生苦之久矣,何得不许人言?”文震孟在旁暗暗点头,这黄道周虽为辅政大臣之一,但论品秩不过右中允,论资历仕宦不足十载,若非自己一力坚持,就算再轮个十年,这辅政大臣的位子也轮不到他的头上。文震孟深知他亢直敢言,前者袁崇焕下狱,他便一力疏救,以至于给皇帝当场廷杖,打得血肉横飞,仍是谏诤不绝。再后来张春主张不听皇太极要胁,置陛下的性命于不顾,也是他据理力争,虽然最后没能挽回大局,却在文震孟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说句实话,文震孟从来便没将自己当做一个经世济国之才,他原本是一个讲官,只是因为满朝老臣凋零,他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温体仁欺凌幼主,这才挺身而出。虽然如此,凭空由左中允直擢为礼部左侍郎、东阁大学士,文震孟仍是感觉不能胜任。或者便是这个缘故,他需要黄道周这样激烈如火一般的臣子,来给他一些鼓励,一些胆气,好让他能够继续立身于这个浊水横流的朝堂,好守住一片江山,等着信他重他的崇祯皇帝归来。
可是真的有那一天么?文震孟瞧着温体仁、王应熊等人的一副嘴脸,不由得一阵恶心欲呕。有这些佞臣小人在,恐怕陛下将要与徽钦二帝一般命运,老死五国城,骨骸不得返乡……文震孟霍然醒觉,自己怎么想到这里去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哪怕想上一星半点,也非人臣所应为的。不知怎地,文震孟脑海之中忽然浮现起多年以前自己被魏忠贤矫诏廷杖之事来。不知不觉之间,阶下跪着的黄道周似乎变成了当年那个满腔忠愤之气,上疏指责天启皇帝“朝夕侍御,不越中涓之辈”的自己。或者是年迈力衰,又或者是对当今的这个世道已经没了指望,文震孟只觉得眼睛渐渐模糊起来,张捷,王应熊,黄道周,许许多多人的声音在他耳边轰轰作响。陛下,陛下,如今你在何方?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第五回 文震孟当廷中风 韩象云北疆逃归
上回书说到,姜思睿上疏直陈时弊,更弹劾本堂官张捷阻塞言路,群臣纷纷扰扰之际,忽然听得訇然一声闷响,便有几名官员惊叫起来,众人目光纷纷聚集过去,只见一人匍匐地下,一动不动,却是文震孟。桓震站班之处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当下分开人群,俯身看时,只见文震孟口角歪斜,似乎竟是中风了。他不敢怠慢,一面拦开众人,以免不慎踩踏了文震孟,一面着人去唤太医。不多时太医气喘吁吁地奔了来,按过脉,开了一副药方,文家人恰好也赶了来,将文老先生搭回去不提。这一场早朝上得七零八落,众臣折腾一番,本该奏的事情也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姜思睿仍要谏诤,温体仁不悦道:“文起年迈,今又罹病,方会推五辅臣之日,便议定凡事必由五人协商所出,今日文起不能理事,一应政务,留伺明日。”
姜思睿愕然道:“倘若文老大人明日仍不能理事,又当如何?甚或一病不起,又当如何?”温体仁勃然怒道:“雏子讲话好没分教,文起明日不能理事,自有群臣会推,选人代之;即便一病不起,至多不过更定辅臣,何时轮到尔来插口?”说罢拂袖而去。随驾太监一声唱班,起驾而去,众官眼见如此,也都列班散去,只剩下姜思睿一个人独立文华殿上,手中捧着两本奏折,呆呆发愣。桓震瞧着文家人将文震孟抬出了午门,这才折回头来,恰见姜思睿踟蹰独行,步出文华殿。
赶上去打了一拱,笑道:“颛愚兄有礼了。”姜思睿却是久闻他的大名,鼻中哼了一声,绕道而行。桓震微微一怔,不以为意,追上去道:“颛愚兄方才的指陈时弊疏,兄弟昨日曾拜读过了,果然切中肯綮,十分得当。”姜思睿冷笑道:“少来猫哭耗子,你与那张捷、温体仁原是一党,当姜某不知么?”按说桓震品秩比他高了许多,姜思睿既不称呼大人,又不行下参上之礼,倘若认真起来,当可劾他一个非礼无行,桓震却似毫不介意,笑道:“大家各尽才能,报效国家,何必党同伐异?温党是一党,东林也未必不是一党,争来争去,徒然耽误朝廷大事。”姜思睿瞧他一眼,冷冷道:“温党者小人之党也,东林者君子之党也,可同日语乎?”
桓震加紧步子跟上姜思睿,道:“颛愚兄以为何谓君子,何谓小人?”姜思睿不假思索,脱口道:“持身谨立,高节慎行,君子也;随波逐浪,甘于下流,小人也。”桓震放声大笑,直笑得泪花四溅,姜思睿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低头便走。
桓震连忙打躬赔礼,正色道:“持身如许由洗耳,高节如屈平濯足,一则老死山林,一则徒然捐躯而已,于国家有何益哉?”姜思睿一怔,不由得住了步子,听他说将下去。桓震续道:“即如今日兄之奋然进谏,若明主在堂,当以兄为魏征,为房杜,否则,不过莽汉攘臂叫嚣而已,徒累自身,毫无裨益。弟句句发自肺腑,颛愚兄聪明颖悟之人,想必自有见地。弟门户不扃,日日候座上宾也。”说罢,一揖而去,却将姜思睿独个儿丢在那里发呆。
他在兵部办完了公事回到家里,便有温体仁送来的仆人,迎上来替他牵马。素日这些事情一向是桓震自己动手,忽然之间家中多出了许多人,一时间着实太不适应。当下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去罢。”那仆人依言放了马缰,由得桓震自牵,却仍是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桓震讶异起来,随口道:“你还跟着我作甚?”蓦然想起此人便是那日初见之时觉得十分面熟的,却仍是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不禁凝神多望了几眼。那仆人见桓震留意瞧他,十分高兴起来,笑道:“老爷记得小人了么?”桓震听他此言,更加确认两人乃是旧识,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印象,只得赧然摇了摇头。那人面上失望神色一闪而逝,旋即道:“鸿利赌坊打马吊,杨之易的性命作注,老爷不记得了?”
桓震“啊”地一声,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此人竟是当年设局拘禁杨涟之子杨之易的那个赌棍大猢狲!〔详参廿九回〕他那副尊容桓震本来印象甚是深刻,只是眼下却有些微微发福,两腮也生了肉,是以一直没认出来。不由得伸手指定了他,连说了好几个“你”字,一时间百感交集,当年与颜佩柔、傅山一同上门寻事的一幕一幕,刹那间都上心头。
大猢狲见桓震终于认出了自己,当即跪下叩头,道:“小人孙应元,给老爷问安。”桓震伸手拉他起身,按不住心中惊异,问道:“你何以却在温家?”孙应元笑道:“当年小人混迹江湖,多为魏忠贤所用,助他坑害了不少忠臣好人。后来魏忠贤败亡,小人一来害怕,二来心中确乎也知道后悔,就想洗手不干,从此退出江湖。不料过不多久,陈年旧帐给人翻了出来,小人给打下了大狱,眼看就要砍头,多亏温老爷就中说情,将小人放了出来,听说小人无处投奔,更大发慈悲,收在门下,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一晃已经两年了。”
桓震听他说到“专事刺探官宦隐秘”,不由得心中一动,变色道:“岳丈将你送来我处,莫非是要刺探我的么?”孙应元颜色如常,毫不惊慌,笑道:“此地不是说话的所在,乞借大人书斋一用。”桓震点点头,带他到自己书房之中,关妥了门。
孙应元正色道:“不瞒大人说,温老爷送来这些奴仆之中,确实有一个探子,只不过不是小人。”桓震听说这话,倒并不意外,温体仁做出这等事情本来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当下问道:“那么是谁?”孙应元道:“婢女之中有一个姓郑名巧儿的,便是她了。”桓震用力想了一想,竟不记得那郑巧儿生得甚么模样,多大年纪。转念一想,问孙应元道:“此是你家主隐秘,你为何要告诉我知道?”孙应元微微一笑,道:“当年与老爷同来鸿利赌坊那位颜小姐,小人曾欠下她一个大大的人情。江湖中人讲究有恩必报,既然颜小姐发下话来,小人自然只有照办的份。”桓震一时不知该当说甚么好,犹豫片刻,问道:“柔……那颜小姐于你有甚么人情?她又怎么知道温体仁的一举一动?”
孙应元摇手道:“江湖恩情,本来无足挂齿,老爷不必问了。至于颜小姐何以有如此神通,老爷再见她时不妨自问,小人不敢随意揭她阴私。”桓震但觉此人却是一个讲究义气之人,想起当日他宁肯自断双手,宁肯傅山去江湖上散布他的恶名,也不愿背逆魏忠贤的吩咐将杨之易放了,虽然错投暗主,但是一个“诚笃义贼”的考语,他却也当受得起。孙应元又问道:“当日同小人赌马吊,大胜小人的那位傅老爷呢?”
桓震听他这一句话,又触动心中不快,黯然道:“他早两个月辞官归乡去了。”孙应元见他神色不对,不敢再提此事,叩了个头道:“小人告退,老爷以后有甚吩咐,但叫小人不妨。军旅朝堂之事小人毫不通晓,但若说到江湖中蜚短流长,人脉广阔,小人在京城之中还是数一数二的。”桓震无心再同他说下去,挥手令他自去。
忽然黄得功敲门进来,道:“兵部收到八百里加急公文,永平兵备参议张春报称,有一人自诣兵备衙门,称是次辅韩爌,自北地逃归还朝,却又毫无佐证,张春已经将此人护送来京。”桓震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还能有人活着回来,而这个逃归之人偏偏又是朝中威望素著而又老于仕宦的韩爌。文震孟刚刚中风,以这时代的医疗水平,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恐怕也不可能再担任官职。桓震原以为这么一来内阁就要整个落入温体仁之手,不想就在此时,蓦地里竟杀出一个韩爌来。不论他是怎样从后金手中逃了回来,这么一来,朝中一些不服温体仁把持政权的老臣们必然拥戴韩爌,又有好戏看了。桓震既然知道了这个消息,便不迟延,即刻去见温体仁。温体仁看来也是刚刚从兵部收到风声,已经召集了几个人在商议。派来请桓震的仆人走到半路恰好遇上,于是一同往温府去。
温体仁铁青着脸居中而坐,周延儒、王应熊、张捷、梁廷栋已经先期来到,一个个钳口无言。桓震料得温体仁请自己来多半是因为这桩事,匆匆见过了礼,便将自己收到的消息扼要说了一说。梁廷栋叹道:“急报送来之时百里已经归寓,还有些是你所不知的呢。”说着自怀中取出两片木板来,打开来道:“张春报称,那韩爌手中持有一个书卷,自称是陛下手诏,要到了京中才肯示人。”温体仁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谁知道这韩象云是真是假!”梁廷栋接口道:“韩大人朝中重臣,识得他的人数不胜数,料来无法假冒。”周延儒轻轻一碰他手肘,道:“而今我等须照着韩大人是真,手诏也是真应对。不知陛下诏中所言何事?若能提前知道,也好预为准备。”
王应熊摇头道:“那却难,张春派来护送的车队已经上了路,再要拦住也已经不及。恐怕只有从沿途驿站上去做文章。”温体仁点头道:“就是这么办,只是从哪一站下手,你们谁有主意?”王应熊沉思道:“由打东胜左卫入京,玉田、三河、泥洼铺、通州、郑村都是必经之地。玉田、通州、三河耳目太多,不便行事,只有从弘仁桥或是郑村着手。”温体仁细细思索,道:“郑村距离京师太近,不好。”问梁廷栋道:“你执掌兵部,泥洼铺巡检司是谁?”梁廷栋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推言要查点名册方知。温体仁怒道:“这般废物,要你作甚!”梁廷栋好歹也是一部大员,给人这般呵斥,颜面荡然无存,只气得面青唇白,偏又不敢发作,讪讪地闭上了口,再不说话了。
桓震只觉“泥洼铺巡检司”这个名字甚是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刚刚在兵部文书中见过。沉下心想了想,蓦然记起前日批过一份通州府移送文书,有几个天启年间的谪戍罪臣,因为与后金一战有功,请求予以迁转的。内中便有一个,兵部办事的武选郎中拟了一个授泥洼铺巡检司,桓震查验无误,便送给梁廷栋用印批发,想是梁老先生老眼昏花,看也没看便批了出去。
他虽然知道,却不愿当着温体仁面前扫了梁廷栋的面子,当下默默听温体仁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匆忙赶回兵部去一番翻检,幸好那文书尚未发出。他寻着了文书,先打开来瞧瞧那泥洼铺巡检司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这一看不打紧,不由得感叹世界真小:原来此人便是当年他第一次进京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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