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孟豹冷笑道:“如何,没话可说了么?没话可说便吃老子一刀罢!”说着一剑当头劈来。桓震闪身躲过,大声道:“我要害耿大人,何必用这种愚蠢手段?当时他已经给逮捕下狱,只消放着不闻不问,就算不被斩首,也得给魏忠贤背地害死,何劳我费心机将他救了出来,再激他自己杀了自己?”孟豹一怔,细细品味,忽而又觉桓震说话有理,刀尖不由得垂了下去。桓震趁机上前半步,问道:“如今你还是哨长么?”孟豹随口答道:“甚么哨长?而今老子是逃兵……”蓦觉不对,怎能将自己是逃兵的事情这般大声说了出来?不由得脸皮涨得通红,恶狠狠地道:“没法子,今日在此之人都得躺下!”举刀大喝一声,随他来的十余人一起响应,一个个提刀策马上前砍杀。众仆人吓得屁滚尿流,满地乱爬,躲避刀锋。孙应元总算是个老江湖,有意用肩头去迎刀锋,划了一道伤痕,随即躺在地下装起死来。旁人躲闪不及,便有两个给砍倒了。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人尖声大喊道:“住手,住手!”正是杨柳的声音。他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二百人,分三排站了,一个个虎视眈眈,尽皆举火枪瞄准了孟豹等人。孟豹眼见不敌,大刀不能同火枪抗衡,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何况辽兵火器之利响彻天下,此刻再不退去,恐怕最后躺下的要变成自己了。愤愤然唾了一口吐沫,呼哨一声,便要上前来捉住桓震,以他为质,强行从阵中突围过去。
桓震微微冷笑,若让这区区十几人逃了,辽兵还有脸见人么?可是他却不愿取孟豹性命,当下喝道:“第一队举枪,射下盘,放!”语声未落,已经就地一滚,滚出数尺开外,伏在地下。辽兵眼看主将被胁,早已经怒气满胸,一听命令,六十六人立时一齐放枪,孟豹奔得再快,也赶不上弹丸,何况桓震突然伏地,叫他吃了一惊,弯腰再去抓时,已经来不及了。弹丸击在他双腿之上,孟豹吃痛不住,不由得扑地跪倒,一双眼睛却仍是恶狠狠地瞪着桓震。
另外十余人有的尚未下马,便连人带马一齐给击倒,有的侥幸逃过弹雨,当即抛刀跪地,大叫投降。桓震愕然,没料到孟豹带来的竟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当下令亲兵收缴彼等刀剑,一番搜检之下,不但是刀,还从他们怀中搜出了许多飞蝗石、铁蒺藜之流的东西。桓震大奇,这些玩艺儿都是那些跑江湖的流浪武人所用,难道他们这些人竟是虎尾山那群盗贼不成?
瞧孟豹正腿上涔涔流血,却仍是咬紧牙根不肯向自己低头,不由觉得很是无味,为甚么他们两个要这么打来打去?真是无聊之极。当下伸手握住他臂膊,微一用力,拉他起来,架在自己肩头之上,向屋里走去。回头对孙应元道:“去城里请个大夫来。”一众人等愕然,孟豹也是不知所措,欲待挣脱,自己伤后虚弱,力气比不过桓震,挣了几下,桓震恼火起来,呵斥道:“再不老实,便杀了你那些伙伴!”这一招果然甚灵,孟豹忿然闭口,直到大夫赶来替他包扎完好,始终一语不发。
桓震瞧他精神渐复,当下道:“耿大人之事,上回我没告诉你,确乎是不知从何说起。我本意救他,不想却送了他的性命,你当我心中好过么?六月廿五是他死忌,我此次本想绕道经过馆陶替他扫洒一番,你若有心,何不与我同去?”孟豹瞪大了眼瞧着他,目光由愤恨而至疑惑,由疑惑而至感激,终于抽泣道:“耿大人当年待我等不薄,孟豹今日落草为寇,实在没脸去见他!”
桓震暗道果然如此,当下好言安慰一番,问他前因后果。孟豹道:“去年满鞑子入寇,咱们巡抚王大人战死,满鞑子入城大加搜括,不少官儿便投了降。徐大人领咱们西走蓟州,一路上缺粮少饷,徐大人军纪又严,咱们不敢,更不忍心剽掠百姓,便只好当逃兵啦。”向西一指,道:“在外浪荡许久,好容易等得鞑子兵退,可是却也不敢再回戍伍,只有四处漂泊。小人这等当了半世兵的人,一旦丢下刀来便甚么也不会做,何况是这等灾年,看看走投无路,幸好虎尾山有一位豪杰聚众称霸,小人便去投奔,蒙他赏识,收留在寨子里,总算不至于饿死。”
桓震点了点头,问他那寨主姓甚名谁,哪里人氏,甚么出身。孟豹想了一想,道:“彭大哥名字叫做彭羽,一口关东口音,讲起话来总是文绉绉的,甚么出身……大哥从来不对咱们提起,咱们一问,他便发恼,因此没人知道。”桓震又问他可知道徐从治与彭羽有无过从,孟豹抓抓头皮,道:“徐大人么?从没见过他的人上山来,只是每个月大哥总叫人给他送去一份厚礼。”桓震笑道:“甚好。今晚可是你们的人约了徐从治在北风楼么?”
孟豹忽然扭怩起来,吞吞吐吐的道:“这个……实不相瞒,小人此次下山来,便是跟从二当家的来给徐大人送礼,原本以往都是我们约他的,今日他却不等我们去约,自己跑到山寨开设的缎庄来,二当家那时恰好出门,回来之后以为事不寻常,便决定赴约。小人之所以知道大人驾到,也是徐大人给二当家留下的口信。”
桓震拍拍他手臂,教他放心养伤,独个儿走了出来,驻步沉思。显然徐从治同那彭姓山大王有不寻常的关系,自己应当直截了当地揭穿这层关系,甚至参徐从治一本呢,还是旁敲侧击,至少在弄明白彭某人的身份之前,不与他们敌对?他一头琢磨心事,一头信步缓行,不知不觉便走入了山里人家之间。桓震赴任途中虽然未着品官服色,可是衣着整洁光鲜,一瞧便是有来头之人,田里耕作的农民见了,一个个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走了一程,忽然觉得口渴,左右一望,但见路旁田埂之上摆着一个瓦罐,走过去一瞧,果然是个水罐。他叫了几声,不见有人答应,口渴又是难耐,心想只要付钱,自作主张喝一点也不打紧,当下一口气喝干了一罐,摸出四五个铜板来放在罐中。喝罢了水,看看天色不早,当下转身望驿站方向去。走不出数丈,只觉头重脚轻起来,足下虚浮如踩棉花,身子飘飘荡荡不能自已,终于扑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睡,便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深入原始丛林之中,那些藤条树须忽然间都活了过来,纷纷伸出触角来捕获自己。他仓皇逃奔,速度却赶不上那些东西的十分之一,先是脚踝给缠住了扑倒在地,跟着浑身上下都缠满了藤条,渐渐箍得透不过气来。大骇之下,霍然而醒,却发觉四肢果然半分不能动弹,只道噩梦成真,定定神一瞧,却是给绳索捆绑在一根柱子之上,周围散乱堆着些稻草,臭气熏天,倒似一个废弃的马厩。
他试着用力挣脱绳索,却是纹丝不动,想要发声叫喊,又觉喊来的多半是敌人,想想是喝了那罐水才倒,其中必定有甚古怪。正寻思间,忽听有人一面喊叫,一面跑去,叫的却是“醒了,醒了!”桓震暗道不妙,方才睁开眼来被他们瞧见了。只好打醒精神,应付敌人。等了片刻,一个面色黝黑、手足与个头一般粗大的破衣汉子领着一群人走来,一见桓震醒来,上前喝问道:“兀那狗贼,你是甚么来头?快快与我老实招来。”桓震不知他底细,不敢据实以告,只推说是过路的行商。
那破衣汉子冷笑一声,捉起桓震右手,亮出他的虎口来,讥笑道:“行商?”行伍中人日日操持兵器,是以双手虎口皆有厚茧,桓震不料此人竟懂得这个分辨之法,呆了一呆,索性豁了出去,道:“某是辽东巡抚桓震,你待如何?”那人吃了一惊,上下将他打量一番,忽然笑道:“你说你是桓胡子?听说桓胡子一人勇敌满鞑子数万大军,岂是你这等小矮子可以滥充得的?”
桓震哭笑不得,耐住性子道:“你放了我,我带你去看我的印信,何如?”那人仰天大笑,嗤道:“你当老子是三岁小儿,任意糊弄的么?实对你说,那罐子里装的麻药,足足可以麻倒数百壮汉,咱们原本是想麻了城内守军,掠一些府库的金珠财物,权充投命状,不料却给你送上门来喝个罄尽,真真是天要你死。你既有胆冒充桓老爷,彭大王必愿取你性命,说不定还要夸奖我弟兄一番。”
这是桓震第二次听到“彭大王”这个名字,忍不住问道:“彭大王是甚么人?”那壮汉拍拍他脸颊,笑道:“左右你也快要死了,便说与你听无妨。彭大王便是虎尾山寨的大首领,咱们一班弟兄混不下去,要投奔他去了。”桓震注目细瞧他上身的破烂衣服,隐约竟有一个圈圈,当中一个模糊不清的文字,好容易才分辨出是一个“驿”字,不由得恍然大悟,叫道:“你们全是驿站的驿夫?”那壮汉瞪他一眼,道:“驿夫便怎地?驿夫就不用活命吃饭了么?你们这班该死的将官,把钱粮全克扣入自己腰包去了,却叫老子们喝西北风?那该死的皇帝又裁甚么驿站,当真不给人活路了,老子去投山大王便怎地?”
一个年老些的驿夫在身后道:“俊哥儿何必同他废话,一刀杀了岂不爽快?”那壮汉摇头道:“彭大王最憎恶的便是无端取人性命,若不带去给他决断,这投命状还有甚用?”回头对另一人道:“你不说二当家三日之前便在城里么?怎么咱们派去寻他的人,过了几个时辰还不回来?”那人摇头示意不知,俊哥儿冷哼一声,道:“也罢,便叫你多活些日。”说着扬长而去。桓震好容易才搞清眼下的状况,自己似乎被当成水浒传中梁山好汉投奔及时雨的见面礼了。不过听那人口风,似乎在见到“及时雨”之前自己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也脱不了身,索性静观事态发展,再做计较。瞧瞧天色,竟是晌午时分,想来自己至少昏迷一夜了。驿站中留宿诸人想必已经急得发疯,秦世英大约正在被杨柳逼勒,想像他一脸张皇的模样,忍不住发笑。
药力尚未全退,不一会又迷糊起来。此时此刻绝对不能睡着,桓震努力保持清醒,迫使自己去想一些令他头痛的事情,比如雪心眼下去了哪里?他猜想雪心可能想回去与爷爷为伴,是以嘱咐黄得功沿着回灵丘的路线一路打听,可是倘如雪心并未返乡,甚或已经寻了短见……还有李经纬,这个谜般人物近来似乎不来纠缠自己了,可是没有消息有时候却是最坏的消息,谁知道他暗地里玩的是甚么花招。与郑氏的灰色贸易也须尽快结束,华允诚参他的时候能逃了过去纯属侥幸,也是因为在温体仁眼中还有自己存在的价值,以后再碰到这种事情可就难讲了。还有盘踞皮岛的毛文龙,袁崇焕都解决不好的问题,现下留了给他,要如何应对,眼下还没半点法子。自己未来的人生真是多灾多难啊……桓震望着破烂不堪的马厩顶棚,忍不住轻声叹气。
另一头驿站之中,已经乱作了一锅粥。桓震自从傍晚自己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温氏急得大哭不说,孙应元这等老江湖一时也没了主意。杨柳年轻识浅,文森特连中国话也说不顺当,前天晚上北风楼徐从治同虎尾寨二寨主的约会,不知桓震的意思是怎样的,是以谁也不敢轻易去掺和,遵化县秦世英来拜,也只说大人身体不爽,挡了他驾。
孙应元正在那里发愁,孟豹由两个手下扶着出来,说什么也要离开驿站去与二当家会合。孙应元苦苦挽留,道:“孟爷何不再等片刻?说不定我家老爷就要回来了。”孟豹摇头道:“已经等了一天两夜,却再等到甚时候去?二当家找我等不见,必定急得发疯。”孙应元笑道:“昨日不是已经遵孟爷吩咐,叫人送信去了么?孟爷眼下行动不便,何不在此等候贵兄弟前来迎接?”孟豹满怀疑惑地瞧他一眼,反问道:“你家老爷究竟作甚去了?”孙应元苦笑不已,心想我若知道早已去寻他回来了,何必还来同你磨牙?料想他定是起了疑心,恐怕桓震是去对他不利。想到这里,蓦然一拍脑门,徐从治这厮瞧起来似乎有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难不成为了灭口竟将桓震设法害死了么?倘若真是如此,虎尾山这帮贼便是敌人,尽管孟豹是桓大人的旧识,那也顾不得了。他心中这般想,当下定了计较,脸上声色不露,推说出去安排车子送孟豹进城,暗地里却叫驿站周围守卫的亲兵一拥而入,将孟豹连同他的十几个伙伴压在地下,捆得粽子也似。孟豹大声叫骂,孙应元全然不理,只吩咐好生看守,吃喝不得欠缺,只是不能给他们离开驿站半步。
里里外外如临大敌地过了两天三夜,桓震仍是不见踪影。孙应元动用当年在江湖中打混时候结下的黑道关系四处打听,遵化城里有名号的人物却都不曾听说过类似朝廷命官被人绑票的事情。堂堂封疆大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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