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说起来他已经许久没来过岛上,此时故地重游,难免有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岛上许多工匠都还认得他,见了面纷纷行礼招呼。桓震一一点头示意,目光却在人群之中逡巡寻觅茅以升的踪迹。百寻不得,忍不住拉了一个工匠,问他茅郎中何在。那工匠想了一想,道:“此刻茅大人大约在水雷房里。”
桓震转头对杨柳微微一笑,道:“你那甚么引火的管子,在茅大人眼底不过是班门弄斧,难得有此良机,可得好好同他讨教一番。”杨柳大喜,拔步便走,走出几步去,却又挠着头皮回来,讪讪道:“请问师兄,水雷房在何处?”桓震大笑,引着他到了水雷房门外,推门叫道:“石民先生可在?”一人正俯身在药槽旁边琢磨甚么,听得有人呼喊,抬起头来,一见竟是桓震,连忙上前行礼。房中工匠有些并不认得,看见茅元仪下拜,也跟着拜了下去。桓震一面连道不敢,一面拉着他走了出来,茅元仪笑道:“还没来得及同大人道贺。”桓震忙应道:“岂敢岂敢。倒是近日觉华岛上情形如何?”茅元仪捋须微笑,道:“有老朽在,大人尽管放心。”忽然一拍脑门,道:“有一样东西,要大人亲眼瞧瞧。”
桓震依言随他走去,进了茅元仪自己的住处,但见他从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红布包裹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却是一个木盒。茅元仪示意桓震自己打开,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里面竟是一个现代六分仪一般的东西,全体用精铁铸成,表盘上标着星宿刻度,四至方位。茅元仪捧在手中转动了几下,指着表盘道:“此物是由牵星之术而制,先以指南针测定星宿高度,再定海上位置,有此一物,哪怕千万里远洋航行,也都不在话下。”说着指点一番,教他如何使用。桓震手指发抖,说不出话,茅元仪的武备志他早读过,当中确实有牵星之法的记载,可是中国古代的天文星宿实在太过复杂,桓震始终不曾学会,没想到茅元仪竟然做出这么一种方便的仪器来。
定定心神,问道:“水军船只可曾装配此物?”茅元仪摇头道:“并无。只因牵星仪制作费力,老朽穷半年心力,也只做出了两台。”桓震默然,他知道这种精密仪器要用手工制作是十分困难,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咱们慢慢想法子。”笑道:“往后出海,便不会迷路啦。”众人同声笑了起来。
茅元仪又道:“军器所中还有许多新进发明,可惜大都是难以制作之物。”桓震摇头道:“那有甚么?今日做不出,未必他日便做不出。哪怕废物,只要想得出来,本抚便十分高兴。”说着叫取笔纸来,写了一张告示,笑道:“自今日起,每年从岛上工匠之中选拔三人,以桓某人自己的俸禄加以奖赏。”
看罢军器所,桓震执意要在书院讲一堂课方肯离岛。这书院是他一手创办,如今已经有三届学生肄业,在岛上做工,眼下在读的总共有八十多人。王天相已经升做了教头,专教炮术,听说桓震亲至,连忙跑出来迎接。桓震瞧着这个当年在宁远哭鼻子的小毛头铁匠,如今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教头,心中也甚欣慰。
书院的学生听说抚台大人来巡,一个个挤了出来参见。桓震挨个儿问将过去,正谈得高兴,忽然一名斥候匆匆跑来,低声在何可纲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一个黄缎包儿。何可纲脸色大变,挤到桓震身边,拉了他手臂一下。桓震见他脸色不对,连忙跟着出来,问道:“怎么?”何可纲递上那个黄缎小包,道:“朝鲜使者来贺新皇即位,与咱们前后脚赶到宁远,随身携来了皇太极的一封书信,言明致巡抚大人亲启。使者眼下尚在宁远,是不是即刻回去?”桓震一面点头,一面拆开包裹,取出信函来读。
与他料想的相去不远,这信是皇太极请求开边互市的一道表文。信中虽然仍不肯去除汗号,口气却卑微柔和了许多,更说甚么皇帝在沈阳度日不惯,冀能开边贸易,互通有无,汉货流入,以便客中之旅。桓震阅罢,微笑道:“皇上么?早已经是太上皇了。只是开边并非坏事,咱们回去见过那朝鲜使臣,再做商议。”
何可纲应命,吩咐人去准备船只。桓震临去之时,嘱咐茅元仪道:“善加整治水军,不日将有大用。”杨柳见了许多精巧器物,早已经迷得不知东西南北,桓震心想左右带他回去也帮不上甚么,索性教他留下师事茅元仪,好好学点东西。
朝鲜使者名叫朴兰英,同来的还有一个翻译官,姓韩名瑗,是早年流落到朝鲜居住的明人之后。两人一见桓震,当即双双跪了下来,叩头道:“小国使臣拜上钦差大人!”巡抚在明朝初年原本是代天子巡守的官职,后来才成为常官,是以朝鲜习惯,见巡抚仍同见天子一般。桓震连忙拉起两人,握手笑道:“不必客气。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方才君臣之礼已行过了,往后咱们朋友相称便是。”他这一句话,先点明大明与朝鲜仍是君臣关系,那便是对天启年间皇太极侵入朝鲜,强迫朝鲜签订的城下之盟不予承认了;后又说朋友相待,那是暗指只要朝鲜抱持善意对待大明,大明也将同样回报朝鲜,如果再敢协助后金侵明,那就不客气了。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第十一回 因朝鲜东虏谋和 吓使臣小邦畏服
朴兰英自然知道这话里的厉害,后金与朝鲜仅一江之隔,明金对峙之中,朝鲜的态度举足轻重。皇太极为了解除后顾之忧,不惜一再侵略朝鲜,终于以凶巧之力强迫朝王李琮订下平壤盟誓,誓约之中说道,与其和远方的明往来,不如和近处的金国往来。若与金国计仇,存一毫不善之心,如此血出骨暴。除此而外,朝鲜每年尚要进贡岁币无数,连王子也给送到了沈阳去做人质。这些全是朝鲜君臣引为耻辱之事,可是国力衰败,打不过人家,只有乖乖俯首听从而已。近来皇太极连吃了几个败仗,明军非但一举恢复了广宁、义州全境,更将入侵的后金大军打得灰溜溜地逃回辽阳去。原本朝鲜应承与明断交,便非心甘情愿,当此良机,国中君臣怎能不萌与明重修旧好之心?恰好皇太极要朝鲜使者代为致书,一来是后金境内虽有银山可采,却不能市买大明货物,年来国内天灾连连,斗米甚至卖到八两银子,皇太极希望两国通市,借以缓解国用之艰;二来十年之盟虽然签订,明金双方却都知道只是个骗人的东西,就皇太极这一面讲,无非是缓兵之计,他要朝鲜居中斡旋,只是为了争取明朝暂不用兵,与一直以来讲和自固、以待国富兵强的方针一以贯之。
朝鲜自从被后金胁和以来,已经有数年不曾遣使通明,国王李琮听说,自然乐从,当即派了使者,经由沈阳、辽阳前来宁远。朴兰英除携来后金的国书之外,还代朝王李琮致上一封密信,信中备言畏惧后金屠掠,不得不通好丑虏,“皇朝之于小邦,覆帱之恩,视同服内。顷遭昏乱,潜通敌国,皇天震怒,降黜厥命。上有宗社,下有生灵,不得不尔。”书信末尾,更署以崇祯年号,以表向明之心。
桓震也明白朝鲜屈服后金之不得已,本没打算过多苛责,只不过倘若一味与之笑脸,只怕小国首鼠两端,今日归顺,明日又要帮着皇太极来打明国;但若威吓过甚,将他吓怕了,索性倒向后金那边去,可就得不偿失。手中捏着朝王上疏沉吟片刻,当下有了主意,笑道:“使者远来辛苦,且歇息一晚,明日让本抚尽一尽地主之谊,引使者观瞻一下我天朝的雄兵武士。”
韩瑗一句句的译了,朴兰英顿首叩谢,当即有人引他去馆驿住宿用膳。桓震拉了韩瑗,道:“韩兄不忙走,闻得韩兄原是明人后裔,万里归乡,安得不饮?我军中豪饮之人尽多,且来把酒畅谈如何。”韩瑗不敢违拗,当下拜领了。
当晚宴上,酒不过三巡,桓震便声称不胜酒力,要醉倒了,可是但有人劝,他还是照饮不误,不一会便喝得面孔赤红,舌头也大了起来。拍着韩瑗肩膀,醉眼朦胧的道:“本抚此次出……出京,首辅大人千叮万嘱,说朝鲜乃……乃我天朝友……好之邦,二百年来……”何可纲在旁一扯他手肘,低声叫道:“大人!”桓震将他推开,瞪眼道:“二位使者携书款好而来,何……何必诸多戒心?”瞧着韩瑗笑道:“本抚说……说到哪里了?”韩瑗小心翼翼地答道:“二百年来。”桓震一拍脑门,道:“正……正是,首辅大人言道,朝鲜二百年来臣事天朝,丁卯之变,出于猝迫,阳为和顺者,只为……保全一国生灵之故也。然明朝之间,万古君臣之义……君臣之义不泯,此次出任辽东,朝王但有悔意,天朝必不计较往昔,则两国重……重为君臣,兵……戈”一句话未说完,已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口中喃喃道:“兵戈之祸可免。否则……”
宴席散去,何可纲亲自代桓震送韩瑗回馆驿去。走到半路无人之处,前后左右四名明军士兵忽然停住步子,将他夹在了中间。韩瑗吓得一颗心几乎跳将出来,但见何可纲上前一步,豁地抽出腰间佩剑,指着自己喝道:“桓大人为酒所误,泄露了军机大事,请恕在下无礼,要以贵使的性命弥补了!”
韩瑗唬得两股战战,不期然两膝一软,噗通跪了下来,哀求饶命。何可纲冷笑道:“若饶了你性命,难保不会回去乱说一气,咱们多时准备可就功亏一篑啦。”说着仍是提剑要砍。韩瑗叩头道:“小国对天朝忠心不贰,丁卯国变,不得已而屈服虏邦,其实始终心向上国。韩瑗之命弃不足惜,但若因此坏了两国情分,想大人亦不愿见。”何可纲哈哈一笑,道:“朝鲜使者病酒猝疾,不幸身故,我天朝赠官荫爵,送椁归里,可谓仁至义尽。”韩瑗眼看剑锋自自己头顶高高落下,心中自知不能幸免,瞑目待死。蓦听一人大喝道:“剑下留人!”何可纲吃了一惊,但见远远一骑举着火把疾驰而来,马上坐的正是张正朝。
张正朝跃下马来,叫道:“桓大人有命,不得伤害使者,任其自去!”何可纲皱眉道:“军机已泄,若令其归国报信,大事败矣!”张正朝喘了口气,道:“桓大人言道,朝鲜区区守礼义而衰弱之国也,今姑置之,专意虏事,得以成功,则不劳发一矢,而彼自然臣服。且我国军马强壮,灭一朝鲜耳,何用偷袭?击敌未济,非君子也。”何可纲仰头大叫,插剑于地,怒道:“孺子不晓事,早晚为之所累!”夺了张正朝骑来之马,加鞭飞驰而去。张正朝扶起韩瑗来,笑道:“桓大人命我护送使者还驿,请。”
韩瑗死里逃生,只觉汗出如浆,两腿似灌满了醋一般。好容易支持着回到馆驿,连忙唤起朴兰英来,备述一番。朴兰英听了,沉吟道:“莫不是彼等虚张声势?”韩瑗不解道:“虚张声势?”朴兰英捻须道:“我国臣事大明多年,一旦更启为聪,明主必定不悦,难道不是用这手段恐吓我等?”旋即自己摇头道:“不对,不对,近年来天朝击虏一胜再胜,说不定当真是军力大振,有灭虏朝食之望。”韩瑗啊地一声,接口道:“然则这是巡抚大人在试探我国了?既然如此,何不上表自陈,重新归明?”朴兰英摇头叹道:“瞧起来天朝厉兵秣马已久,若真能一举剿灭北虏,我国亦得复为藩属,真万千之幸也。但若天朝事败,我国也必受之牵连,遭祸更甚。”韩瑗急道:“如此岂不是取舍两难?”朴兰英拍拍他手背,道:“明日瞧瞧天朝军容,再做打算不迟。”
次日一早,桓震亲来请两人往觉华岛阅兵,提起昨晚酒后失态之举,赔了许多不是。韩瑗唯唯答应,不敢多说半字。瞧何可纲的目光仍是恶狠狠地,只怕他忽然扑上来,又要斩杀自己。一行人上了大船,恰好顺风顺水,桓震令扯满了帆,船行如风,倏忽之间便到觉华岛北靺鞨港码头停泊下来。
桓震亲自搀扶朴兰英下船,码头上早有陈兆兰、诸葛佐领着水军迎接,一见巡抚大人来到,三军齐声大喝,声音动天,却将两位朝鲜使者吓了一跳。来到主岛校场,桓震一声令下,三军开始操演,骑射、阵法、火枪一样样演习下来,三军威武,杀声震天,直瞧得朴韩二人目瞪口呆。茅元仪过来禀报,说红夷大炮已经备好了,随时可以演发。桓震笑道:“两位使者,且瞧本抚放几个大炮仗作耍。”当下引着两人来到东岛炮场。
这炮场是去年专辟出来试炮之用,南面微微高起之处设了一排座位,桓震示意众人就座,指着场东道:“诸位细瞧那边的土堆,共是十个。”朴兰英依言望过去,果然隐约有十个土堆微微隆起。桓震拍一拍手,两个炮营的主官参将张正朝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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