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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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震不敢带他进自己办公的所在,是以别寻了一间闲房。两人相对而坐,仆役送上茶来,桓震笑道:“岛上寒苦,不曾备得好茶,飞黄兄见谅。”郑芝龙端起茶杯啜了一口,道:“你我都是聪明人,某便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当初分股与大人,只是为了购买军火,现下大人每年但供给咱们炮弹而已,这股份再不收回,恐怕要被祖宗咒骂。退股的事情吾弟已经言之再三,大人一味推诿,却是何故?”桓震胸有成竹,笑道:“南洋生意向为郑家所专么?”郑芝龙昂然答道:“那个自然!”桓震微笑摇头,缓缓道:“那么刘香呢?”
刘香是从前郑芝龙为寇海上时候的同伴,后来郑芝龙受了明朝招抚,转而打着官军旗号去与早先的海盗伙伴作对,刘香实在气不过,索性去投靠了荷兰人,借着红毛鬼的势力与郑家拮抗,在浙江、福建、广东一带大肆骚扰,不单闽抚熊文灿头痛至极,就连郑芝龙急切之间也不能将他怎样,只好任由他夺取海上贸易的份额。刘香是郑芝龙心中的一块大病,几年来大战小战不断,虽说占了上风,可是对方有红毛鬼在背后撑腰,又盘踞台湾海峡,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始终没办法将他一举攻灭。此刻听桓震说将出来,忍不住面色大变。
桓震早在初与郑家合作的时候,便致力于摸清对方的底细,供给郑芝龙军火的时候,也都极有分寸,总不让他有能力扫平浙闽沿海。郑芝龙对此早有不满,这次亲自前来要求桓震退股,倘若桓震真肯答应,那自然好;若不肯允,至少也要迫使对方加大军火供应的额度,让他有能力一举歼灭刘香。脸上却不愿示弱于人,当下笑道:“刘香一黄口小儿,何足惧哉!”桓震笑而不语,望定了郑芝龙,轻轻摇头。顷刻之间,两人心中都是转过了百千个念头。
郑芝龙霍然站了起来,不悦道:“某与大人推诚相谈,大人只一味推诿,毫不将某放在眼中。既然如此,你我以后便兵戈相见罢了!”说罢拂袖便去。桓震哈哈笑道:“你当觉华岛是你郑家的地方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郑芝龙回首冷笑道:“郑某自小出生入死,怕过谁来?倒是大人,倘若真敢杀郑某,不妨便杀。”桓震知道他是有恃无恐,辽东地土所出不过尔尔,朝廷军饷紧巴,又是天下皆知的事情,郑芝龙这等聪明之人,一想便可以想到桓震紧抓着郑家的股份不肯放手,是因为辽东的经济困难。他捏紧了桓震的小辫子,自然不怕他敢伤害自己分毫。
桓震不怒反笑,悠然道:“飞黄何急之甚也!”抿一口茶,道:“你我本来是友非敌,何必自己人斗来斗去,伤了和气?”站起身来,拉着郑芝龙回座位坐下,道:“飞黄兄一味要我退股,无非以为我分了你郑家之利,可是你难道不曾想过,自打咱们合作以来,靠我的大炮利器,你又扫平了多少海盗,夺取了多少航线?其中赚得的利润,难道比以前差了么?”郑芝龙摇头道:“不怕实对你说,近年日本行情,大不如前,幕府海禁愈来愈严,现下明船尚可进港,日船要出港却有诸多格禁限制。”桓震摇头笑道:“天下之大,岂止日本而已!某原以为飞黄是天下海上的英雄,原来也不过一只小小海鸟儿罢了!”
郑芝龙听他贬损自己,忍不住便要发怒。转念一想,却又忍了回去,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桓震身子前倾,伸手指蘸些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郑芝龙伸头瞧去,却是“台湾”二字。不由得惊道:“台湾?”
台湾眼下却是被荷兰国占据,人称红毛番的便是。自从万历年间荷兰来到中国,便与佛郎机争雄海上,侵夺台湾地土,筑城耕田,久留不去。后来更占据澎湖,出没浯屿、白坑、东椗、莆头、古雷、洪屿、沙洲、甲洲间,要求互市。其时官方虽然惧祸不肯与市,却也有许多中国私商与之贸易,郑芝龙刚出道时跟随的大海盗李旦,便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李旦死了之后,郑芝龙归顺明国,荷兰国驻台湾总督便转而扶持刘香,同郑芝龙为敌。
郑芝龙疑惑道:“大人究是何意?莫非……”他只以为桓震有意霸占台湾,虽说荷兰人是自己的对头,可是桓震占去了台湾,那也一样是阻断海上航路,于自己并没半点好处,立时便警觉起来。桓震笑道:“飞黄误会了。本抚职在辽东,岂能插手闽事?”旋即放低声音,道:“某便罢了,飞黄兄难道从来不曾想过夺取台湾?”郑芝龙眼中露出一种光芒,咬牙道:“做梦也想!”
桓震哈哈一笑,道:“那便好办了。”替郑芝龙斟满茶水,道:“倘若我助飞黄攻取台湾,飞黄肯不肯对我辽东商船开放台湾港口贸易?行船厘金,都凭飞黄略定。”
郑芝龙怔了一怔,心中盘算数个来回,但觉桓震固然意在取利,可是倘若真能如此,自己也是赚到了大大便宜,台湾每年来往的客船数以万计,以每船纳千金计,岁入又何止千万!蓦然一拍桌子,只震得茶杯跳将起来,茶水洒得满桌都是,叫道:“一言为定!”旋又疑惑道:“可是大人为甚么要攻取台湾?”桓震摇头道:“我非仅为取台湾而已,却是要赶走红毛国。台湾岛是转输南洋的要道,凭什么白白给外人占据?”郑芝龙击掌叫道:“正是!但红毛国大船大炮,并不亚于大人所产,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能胜彼军?”
桓震道:“我确有一个法子,只怕飞黄兄不舍得耳。”郑芝龙笑道:“某本海上一亡命徒,还有甚么不舍得?”桓震凑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阵。郑芝龙沉思良久,摇头道:“此法损伤太大,一时之间某却难从命,请待熟思之。”桓震毫不在意,道:“那也无妨。本抚此议,出乎诚心,飞黄兄从与不从,但听自便。”郑芝龙道:“兹事体大,须与同伙商议方可。”桓震笑道:“本该如此。但是兵贵神速,飞黄兄迟疑不断,不免被红毛鬼抢去了先机。”
他百般引诱,郑芝龙心中已有所动,只不过尚且以为刘香一时间不见得便能威胁自己,倘若此刻就急着将自己与桓震绑在一艘船上,往后事情但有变化,未必能轻易脱身。他存了观望之心,也就不急着同桓震撕破脸皮,不再提起退股的事情。桓震明白他心志不坚,若是给刘香大杀一阵,或者便来求助,倘若胜了几仗,多半就要撇开自己。当下学一个刘备借荆州的法儿,道:“本抚亦不瞒飞黄兄了。刻下辽东军饷,泰半仰仗股利分红,一旦尽退,不免库中空虚。本抚身为一方大员,不能坐视镇内缺饷,除非别有利薮,庶几不致饿死,那才可将股份尽数还给飞黄。”郑芝龙何等聪明,略一想,便知道桓震所指,是一旦取了台湾,自己兑现承诺,将台湾的港口开放给他贸易,这样才肯归还郑氏股份。这等行径,无疑是刘大耳朵取四川的把戏,他郑芝龙却也不怕。此刻好好同桓震商议,那是不愿与他对敌,若是真逼到了那一步,只消从此再也不给他分红便是,却又有甚么难了?
当下点头道:“好,便是这么说。只是往后炮弹供给,须得比前再加一成,船炮多有损坏,也望大人能与我更换。”桓震只要行缓兵之计,一口答应下来。郑芝龙提起手来,与桓震对击三掌。
天色已经大亮,桓震请郑芝龙观看岛上水军训练,郑芝龙见识了明军战船的火力,不由得啧啧称赞,只觉论起水战技巧虽然比不过自己郑氏水军,可是要说奋不顾身、一勇向前,却都不逊分毫。一面心中暗暗模拟,假使当真交起手来,自己这边究竟有多大胜算。
郑芝龙赶着回去,桓震便就岛上现有的炮弹火药调拨了一些与他,更亲自送他到码头上船。两人并肩立在船头,郑芝龙指海面道:“阔海无边,此真男儿功业所也!”桓震大声应道:“如此好海,当与天下英雄竞逐之!”郑芝龙回望他良久,忽然大笑道:“大人与旁的官儿却都不同。”桓震颇感好奇,反问道:“不同在何处?”郑芝龙摇头道:“彼等一听见个‘海’字,只有害怕恐惧,毫无冒险进取之心,人惰则弱,弱则任人欺凌,天下无不如此。海寇之祸,与明同始,焉能归罪我等?”桓震笑而不答,但觉郑芝龙所持虽然是斯宾塞主义的歪理,却也是这个乱世之中优胜劣汰的至理。
打发走郑芝龙,桓震便回广宁去勾当正事。乡试也快举行,辽东都司隶于山东,但是考生入关往山东去参加考试多有不便,是以从正德时候便定下规矩,从京中派遣科部官两名,赴辽主持乡试。至于武科,原本是由抚、按、三司会考,可是三司都设在山东境内,是以向来辽东的武乡试便是巡抚、巡按御史一同作主。今年适逢庚午,恰是乡试之期,日子便在八月二十九。〔按明制规定,乡试应该是在八月初九。我篡改了日期。〕
赶回广宁时,距离试官入院之期已经只有三日。京中派遣来的考官,一是太常少卿解学龙,另一个是给事中陈赞化,也都已经在广宁等待巡抚。两个人名为同考,其实却是面和心不和,各打各的主意。解学龙是万历年间的进士,天启时候做到户科右给事中,却被御史以“东林鹰犬”的罪名弹劾削籍,等到崇祯即位以后才又起用。陈赞化却是温体仁的私人,桓震曾与他见过数面,人情却不甚厚。巡按御史胡德章前几天刚刚告病,朝廷尚未批复,他便已经整日躲在家里绝足不出,解、陈两人见了几次都没能见到,巡抚又总不回来,急得只如锅上蚂蚁一般,一听说桓震回来,连忙一同到都察院来见。
桓震却不在家,傍晚一进城,他便传来辽海道,问他虎尾山一干移民安置如何,工匠们居所何在,有没有甚么缺乏不足。辽海道支支吾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桓震发起怒来,喝他退下,自带了黄得功与七八名亲兵,想了一想,又叫上彭羽和梅之焕,大家换了布衫,一起出去私巡。彭羽脸孔太熟,还特意戴了一顶草帽,将帽檐低低压下来。
虎尾山四百多人,尽皆在广宁北十里多地的杨树铺开荒,众人并不骑马,一路步行过去,沿途只见道旁田地仍旧板结荒芜,丝毫也不像曾经开垦过的模样。此刻方当秋垦时分,正好埋田肥土,留待来年耕种。桓震皱皱眉头,对彭羽道:“妙才的手下难道做惯了山大王,已然不会拎锄头了?”彭羽脸色也甚难看,去地里抓一把土,用力捻了一捻,显见非但不曾耕,连浇也许久没有浇过了。
恰好一人迎面匆匆走来,彭羽瞧得清楚,正是早先自己山寨的一个游卒,当下对桓震说了。桓震想了一想,自己与彭羽上去搭话恐怕会给认出来,遂请梅之焕去探听一番,其余人等却远远避开。
梅之焕拦住那人,叉手问道:“请问小哥,此地何名?”那人瞧了梅之焕一眼,只当他是过路行人,当下答道:“杨树铺。”说着又要走路。梅之焕连忙叫住,笑道:“小哥且慢。某是过路客商,来这左近收买皮棉的,但不知何以周围田土尽皆荒芜,小哥若知其中原委,可能见告一二?”那人叹一口气,摇头道:“没有人种,自然也就荒芜了。”这种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梅之焕自然不肯就此作罢,又再追问下去。
那人起了疑心,反问道:“你问这些作甚?”梅之焕一时不知该当编个甚么理由瞒哄过去,正没措辞间,彭羽却从藏身之地跳了出来,高声叫道:“褚麻子,你还认得我么?”说着摘去了草帽。那人细细辨认,又惊又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彭羽两腿,大哭道:“大寨主,你老可来了!小人们快要活不下去了!”
桓震吃了一惊,伸手拉他起来,一同在路边寻个去处坐下,问道:“你说活不下去,那是为甚么?”褚麻子却不认得桓震,只道是与彭羽同来之人,说话也没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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