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通好,共享贸易之利,岂有向贵府索取歌女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可!”通译照样译了,严愰只道明国巡抚不肯收下歌女是因为对自己有甚不满,当即坐立不安起来。桓震瞧他样子,多半是误会了自己意思,当即挪动座位,在他身边坐下,挽着他手臂道:“非是本抚不给贵府面子,只是这些女子,”说着一指那几名歌妓,道:“都是贵国人氏,本抚身为明人,归国是必然之事,何苦却要彼等跟从本抚背井离乡,父母兄弟,不得相见?”通译将话译出,便有几个歌妓感激流涕,显见并不愿当作礼物被献给桓震。
严愰尴尬起来,斥骂了几句甚么,正要再同桓震解释,却给他抢先道:“贵府友好之意,我国已经尽知,咱们大明同朝鲜世世友好,就算不送女子与本抚,那也是万古不变的。某与大人一见如故,不如就此约为兄弟何如?你我兄弟之情,就如明朝两国情谊一般,永世长存。”严愰听了通译传话,立时大喜,连忙令人摆上香案,当着两国众多随员之面,与桓震一同跪了下来,告拜天地。两人叙起年齿,严愰以桓震是天朝重官,定要尊他为兄,桓震连连摇手道:“不可不可,结拜这回事情非关官职高低,兄年齿长我二十岁不止,自当居长。”不容分说,强按严愰上座,受了自己八拜。严愰连忙回拜不迭。
两人重行入席,桓震正色道:“实话同兄长说,弟确乎不能收下这些鲜族女子。”严愰此刻已经释然,知道桓震是打从心里不想要,也就不再勉强。当晚宾主尽欢,桓震向不多饮,今日却也带了三分醉意。桓震一行人等给安排住在义顺馆,严愰就要亲自送他回去。桓震连忙止住,笑道:“路途我等尽知,不劳兄长远送。夜色正好,弟便慢慢走回去,沿途见识一下朝鲜风物。”严愰见他执意如此,当下令判官朴季文代自己妥善照顾桓震等人。朴季文答应了,引着桓震出去。
他却会说汉话,便与桓震倾谈些风土人情之类,言语之间,很是羡慕明国上朝,地大境广,物阜人丰。桓震笑道:“地大境广,那是祖宗留下的,物阜人丰,却须后人尽力为之。”朴季文连声称是。桓震又道:“此次义州开市贸易,不知贵国朝野人等,议论如何?”朴季文笑应道:“自然欣悦无比。”桓震微微一笑,摇头道:“未必罢?”朴季文心中一跳,但听桓震续道:“我料汝王必定惧怕开市之后人心向明,朝廷再受建虏刁难,是也不是?”朴季文给他说个正中,不得不点头道:“大人神算,确有几位王子,对我王进言,说丁卯年与虏有约,一旦依明,不免遭彼报复。”
桓震大笑道:“尔等只怕皇太极那厮报复,岂不思大明亦将保护汝国?”挥手道:“我朝军力,此时不同往昔,皇太极以数万之兵千里奔袭,还不是一样给打得退回了关外去?上次那位朴使者曾经亲眼目睹我辽兵军威,判官倘若不信,不妨问他一问,瞧是我辽兵胜得鞑子,还是鞑子胜得辽兵。”朴季文连称不敢,说话之间,看看已经走到义顺馆门前,朴季文便要告辞。桓震叫人取出带来的十数匹苏绣,当作礼物要他转致严愰等诸位官员。朴季文感激拜受,告辞离去。义顺馆监迎将出来,接过各人马匹。沈廷扬道:“朝人待我尚称友善。”桓震抚额道:“我却真有些醉了。”想了一想,道:“明日恐怕严府尹不肯放过我,季明自去市俚之间观看货物,何物价贵价贱,以及稀缺泛滥,一一留意。”沈廷扬点首答应。
桓震与他分了手,自回房间去休息。他带雪心来时只对严愰声称是自己夫人,那馆监好心多事,却给他二人安排下一间房来。雪心尚未安歇,听得桓震回来,当即扶他坐下,替他泡了一壶解酒浓茶。桓震一壁慢慢喝茶,一壁想今晚究竟该如何渡过。雪心既然尚不能将以往所受的伤害自心中抹去,那么自己是绝不会随便碰她,徒然让她害怕难过的。反正黄得功的房间便在隔邻不远,不如索性跟他挤一挤去罢。
坐了一会,觉得酒意略退,当下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且休息罢。明日若想出去游玩,便叫季明带你去。朝鲜族的衣服首饰都挺漂亮,你看中甚么,尽可要季明帮你买。”雪心口唇略动,似乎想说甚么,却又低下头去,嗯了一声。桓震轻抚她头发,柔声道:“晚安。”便要推门出去。雪心在身后叫道:“桓哥哥!”桓震转过身来,问道:“怎么?”雪心摇了摇头,道:“晚安。”
黄得功见巡抚大人三更半夜地钻入自己房间来,着实吓了一跳。桓震苦笑道:“没法子的事,将就将就罢。”说着开橱柜取了一份铺盖,向地下一铺,预备打起地铺来。黄得功焉敢让巡抚在自己房里打地铺?慌忙将床让给桓震。桓震摇手道:“你睡你的,莫来管我。”黄得功知道这位大人的性子便是如此,没法子,只得自己也搬了铺盖下地,同甘共苦起来。
桓震仰面而卧,将手臂枕在头下,忽然道:“得功,你年纪也算不小,可曾想过娶亲?”黄得功面色赤红起来,还好黑暗中看不清楚,讷讷道:“大……大人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桓震笑道:“你我名为主僚,实则我心中早已将你当作兄弟一般看待。你大哥捐躯国事,我理当照顾你才是。看中哪家女子,不妨对我直说,我来替你做媒牵线。”黄得功大声道:“鞑虏未灭,何以家为!”桓震哈哈一笑,道:“鞑子要打,亲也是要娶的。看准了便要下手,不可拖泥带水,弄到我这地步,真真后悔莫及啊。”黄得功目瞪口呆起来,这等话哪像一个巡抚对自己亲军偏裨说出来的?却听桓震又道:“我比你如今还小些的时候,曾经喜欢上同班一个大我半月的女孩。那时候我个子生得矮小,所会的事情只有一味读书而已。她却是歌舞绘画,样样皆通,是许多男孩子竞相追逐的偶像。我每天只是瞧着她进进出出,从来不敢亲口对她说一句‘我喜欢你’。直到数年之后,我离家求学,临行之前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表白,不料她却已经举家远赴他乡,再也不回来了。”
他喝醉了酒,滔滔不绝地对着黄得功谈起自己心事来,道:“当初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我这毛病,当真一世也改不掉了。若是果决些退了周家的亲事向颜姑娘求亲,她便不至于生了歹念来害雪心;若是早些娶了雪心过门,她也就不会遇到这么多事情。雪心如今这个样子,我瞧在眼里实在心痛,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帮她。倘若可以,我真情愿拿自己前程性命,换她一世平安。说来说去,总是我一个不好,无端端跑来这里,带累了许多人吃苦。”黄得功默然不语,雪心的事情他知之甚详,虽然心中颇替她感到委屈,可是却从来没将此归咎于桓震身上,反而觉得这位巡抚大人为情所缚,不能自已,似乎也十分可怜。这时代的人虽没甚么自由恋爱,可是在黄得功这年纪,对男女之情却也稍解,只觉雪心固然是无辜受害,巡抚大人也不必如此自责,甚至于那妒妇颜姑娘,所作所为也是出于至情,总怪老天爱捉弄人。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开解于他,却听得桓震呼吸之声渐渐粗重,竟是已经睡着了。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二十五回
次日桓震自去同严愰等人磋磨开市条款诸般事宜,沈廷扬却受命微服去逛义州市集,他言语不通,便请了朴季文权充通译。说是微服,区区一个义州却又能有几个明人往来?街市之中朝国百姓见了,一个个更加卖力吆喝起来。雪心乘了小轿,掀开轿帘朝外瞧去,只见街市热闹虽然不比京城,可是与宁远等处相较却也不差多少,不愧是朝鲜北边的大城。街边小贩摆卖的物事,有许多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但如丝绸茶叶玉器之类,却也有不少。
后金与朝鲜之间原本便相互通商贸易,两国之人衣服打扮迥异,女真人更都剃光前额,脑后垂了辫子,甚是好认。沈廷扬暗自在旁观瞧彼等买卖的货物,一一记在心里。一日从早到晚地逛将下来,沈廷扬固然疲累至极,连雪心坐在轿子里也都快要睡着了,两名朝鲜轿夫更是腿也抬不起来。一行人回到义顺馆,沈廷扬厚赏了轿夫,令彼等自去歇息。桓震却尚未回来,雪心在街头买了些零碎首饰,以及鲜族长裙之类,一落轿子便忙着去请馆中仆妇教她穿戴。
过不多时,桓震与黄得功、刘从祥、杜怀德一齐回来,一进门便寻沈廷扬,劈头道:“严府尹与我拟了一份草约,我拿回来大家商议,若无纰漏,便可择日用印。”沈廷扬不敢怠慢,连忙接过细看,翻来覆去地读了十几遍。桓震坐在一旁静静等待,只见他抬起头来,道:“此约甚好,只有两点不足。”桓震连忙要他快说,沈廷扬指着草约道:“此处有一条说明金之间倘有战事,不得累及朝鲜。此非我大明一方所能决之,大人但可应允彼等,我军决不在朝鲜境内挑起事端可也。”桓震点头称是,又问第二条。沈廷扬道:“大人前议在义州驻军保护大明商旅,莫非彼府不允么?”桓震道:“正是。严府尹声称此地既是朝境,来往商旅安全朝国自会尽心,始终不肯让我等驻军。这一节我却已经有了计较,不妨暂且先从彼意,慢慢再找借口不迟。”沈廷扬又看了一遍,道:“既然如此,那么便可就此订约了。”杜怀德却道:“学生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咱们也算两国邦交,朝王何以只教义州府尹与大人交涉而已?莫不是还存了首鼠两端的意思?”桓震笑道:“我早料到如此。却也怪不得他们,朝鲜去金近而距明远,兵力又不足抗衡北国,自然要顾虑一二的了。”众人一齐称是。
桓震便要沈廷扬细谈今日市中所见所闻,廷扬道:“学生今日留意观看,发觉有一颇可获利之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锦囊来。桓震伸手接过,方一打开,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气味,不由得脱口道:“烟?”沈廷扬点头道:“此物我国呼之为淡巴菰,一名烟草,而朝国名之曰南草,虏邦却叫做丹白圭。盖此物是在丙辰年间方才传入朝国,四五年间已经吸食成风,比至流传入虏邦,亦不过数年前事耳。今日廷扬在市中瞧见一个鞑子同朝鲜商人交易,只需烟叶数十刀,便可易马一匹,实在是极划算的买卖。”桓震微微点头,烟草是万历年间才传入中国福建,这他大略知道一二,后世的东北烟固然出名,可是此刻料想尚未引种,东北人性子豪烈,北地气候又冷,本容易接受烟草这类嗜好品,说能赚钱当在情理之中。军中士兵有些是早年袁崇焕自广东带来的,多有吸食烟叶的习惯,桓震也早就见过,只是没想到后金境内烟叶竟然如此值钱,否则早该大肆走私贩卖才对。
遂问道:“那么虏邦境内,吸烟状况如何?”沈廷扬道:“廷扬也想到这层,料想那鞑子既然市烟,必是运回本国贩卖的。廷扬怕自己去问碰他钉子,是以请朴判官上去同他搭话,却问得了些许内情。”顿了一顿,道:“彼等军民之中,尽多好烟者,境内虽有人识种,可是虏酋以为吸烟无益于国,屡屡下令禁止,是以国内种植并不广泛。但好烟之人并不惧怕禁令,所谓愈革愈吃是也。”桓震沉思道:“似可从闽粤一带贩运烟草来此,甚至可以在山东引种。咱们金州的作坊,须得加上烤烟一项才好。朝鲜没有烟禁罢?”沈廷扬摇头道:“并无。”旋又疑惑道:“烤烟?那是何物?”桓震这才想起,所见过的吸烟人士全是抽的生叶,并没见过用烤烟的。想了一想,道:“那是将烟叶烤炙以后吸食之法,口味似乎更好。这工艺我虽不会,料来并不算难,细加琢磨便可成功。”沈廷扬击掌道:“如此,学生便设法开通烟叶由闽至辽的转运路线。”桓震点头道:“好。倘若当真有此暴利,郑芝龙料想会有兴趣。吴用久在彼处,差不多该回宁远来述职,正好要他带个讯去。”他与郑芝龙的贸易关系已经半公开化,沈廷扬等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次日桓震对严愰言明更改事项,严愰犹豫良久,终于还是答应了。明金之约早已签过,金国与朝鲜之间却并不单独订约。由此亦可见朝王仍是存了侥幸之心的。
约莫过得半月,第一批货物自金州运到义州上市,几乎全是布匹丝缎之类。这些货物义州本地尽有出产,金州布在价格上虽不占太大优势,但论起制作精良,却是略胜一筹。加上各大布行缎庄要打明国的招牌招徕顾客,是以生意倒还不错,只是薄利多销,赚不了太多的钱。吴用回来过一趟,绕道赶到金州来见桓震,给郑芝龙带了一封信去,无非是与他商议贩烟贸易,桓震情愿优价自他处收买生烟,运到金州加工,然后再卖给金朝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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