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是这样,仍然吃不饱的居多,到了崇祯即位之后,朝廷财政困难,更是打起了驿站的主意,大加裁撤,省钱没有省下多少,却将一班原本便穷苦不堪的驿夫弄得更加无以聊生起来。
如今桓震却要利用这个一直给人看作赔钱货的驿站赚钱,民间早有一种行业叫做行脚,那是专门给人雇佣搬运货物、载送旅客的一群小工,他们原本各自为政,工价既低不说,还常受人欺凌,所得仅可糊口而已。如果将这批人汇聚起来,全招拢在驿站之中,仍叫他们从事这些搬运的勾当,与前不同的是,没有人再是自赚自食,他们所赚的每一分银子,都要让驿站抽取一份,反过来驿站也要负责为他们拉拢生意、给他们提供保护。这样一来既便利了行人,又让原本僵死的驿站重新活了起来,既有利润可言,驿夫便不至于无所糊口;至于行商,他们雇小工也是雇,雇驿夫也是雇,何况驿站有官府在背后作保,大宗货物有官军沿途护送,比起自佣小工来安稳了何止数倍,料想有资本万里跋涉来辽东贩运的商户,都不会吝惜这几个钱。
这是初步的打算,倘若实施下去十分顺利,桓震甚至还准备将驿站之中非关公事的那部分承包出去给商人经理,官府只管收取利润。不过那种事情看起来似乎十分遥远,不提它也罢。
他不敢贸然在全辽推行这种仿造现代邮局的东西,毕竟不知道市场如何,商人旅客们是不是认同。明年开春,从山海关到宁远卫之间的大小驿站,都将改以这种模式经营,私驿别以佐杂统之,原有的官驿不论建制还是管理都沿用不变,改称公驿,以防官员挪用本该用于政事军务的驿递人员去搞私运牟利。军马不能战者,皆付驿役用。
这个冬天他却不能在金州度过,因为一旦封海,辽东本镇与金州便无路可通,作为巡抚而言,朝廷政事不能传达,那是万万要不得的。至迟十二月之前,至少须得回觉华岛上去才行。觉华岛与宁远之间可以踏冰往来,便不要紧了。
于是将孙元化书记的烤烟之法交给沈廷扬,嘱咐他依法先建一两所烟房,等待郑芝龙的首批生烟运到,先行试制,瞧瞧销路如何,再行扩张。至于自己,却要上皮岛去走一遭。当初因为恐怕毛文龙胡乱勒索商船,与他约定凡从金州驶出的船只,尽皆由自己征税,尔后与他按照五五分成。至于原先行经皮岛的朝鲜、山东等处之船,仍凭毛文龙征税,照旧是五五分成。不论在哪一处征过税的船只,另外一处便不得再征。这笔钱收的是海税,也就是船只只要下海,便必须缴纳这笔税款。金州的规矩,是只有五十人以上的大船才收,否则便任凭来去,每船只五十两银。毛文龙却要贪心得多,不论船只大小,一律大加勒索。因此渐渐有些商船便投机取巧起来,先从山东驶入金州,然后再行转赴皮岛,借以规避重税。桓震虽然乐得如此,可是推想毛文龙心中必然耿耿,是以此次赴岛,便自行让步,将所得的二万三千多两海税分出六成五与毛文龙,差不多是一万五千两。
毛文龙起初确实觉得便宜尽被桓震赚去,虽不肯明着与桓震翻脸,但是却也打好了主意,待桓震上岛之后,要给他些不阴不阳的颜色瞧瞧。可是桓震一到便给他分了大头,比原先商议的足足多了一成五,一下子将毛文龙的嘴巴堵了起来,再也不好说三道四。相互吹捧敷衍一番,毛文龙只觉有桓震在,他的收入反比从前多了些许,也就暂且忍耐,收拾起自立门户的一番心肠;桓震花些银子将毛文龙安抚下去,免得他在自己背后捣鬼,两人皆大欢喜。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二十七回 严府尹改调汉城 桓巡抚遇刺义州
这一次重来义州,见到的女真人比上回骤然多了许多,街市中来来去去,尽是剃发垂辫之类。在明金之间,以货易货的贸易眼下仍是占据大部分,金人从本国运来牲畜、毛皮、人参、鹿茸等物,来换取朝鲜的东珠,中国的丝缎。严府尹听说天朝的巡抚兄弟驾到,一早便令人洒扫街道,大事铺张地搞了一个欢迎仪式,列香亭、龙亭、仪仗、鼓乐,百官,城门外相对树了鳌山、彩棚山,弄得如同迎接正式使节一般。
桓震晓得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打从入城的时候心中便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应付。严愰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一味谈些朝鲜风土,只不肯入正题,好容易熬到晚间接风宴上,酒过三巡,这才开了口,道:“敝府便要奉调回汉城去了,往后义州事务,当由新任府尹申景珍申大人与天使磋商。”桓震心中奇怪,随口问道:“贵国外官,不是如我国一般逢辰、戌、丑、未之期,三年一考么?今年分明是庚午年,贵府赶着回京,却是为何?”严愰只是摇头,道:“昨闻报,申大人已经行至秦川,大约后日可望抵境。敝府交割了府印,即日便要回京听调,往后不能再与大人把酒言欢,今日且尽一醉。”说着举起杯来。
桓震十分疑心这次人事调动背后有鬼,明知严愰不肯说,只推为了往后相处方便,旁敲侧击地打探起申景珍的为人来。严愰口风却严,一味说他好话,没讲出半点有用处的东西来。桓震无法,心想左右申景珍也快要到了,但见过了面,自然也就明白朝王壶卢里卖的甚么药。
巡抚车驾照旧下在义顺馆,这一回雪心仍然随行,那馆吏上次吃了告诫,此次却聪明许多,替两人分别安排了房间。桓震心中总放着严愰的诡异言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白日奔波一日,到了晚间反睡不着起来。索性披衣坐起,推开门来,但觉寒风扑面,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抬头瞧瞧天上一弯新月,心想不知不觉之间又一年将要过去了,屈指算算,自己在明朝的日子正向第五年迈进,五年来由一个甚么也不懂的外方来客一直做到如今的方面大员,虽然其间也干过许多愚蠢无知的事情,不过总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般地走过来了。现下辽事总算暂且稳定,可是皇太极绝不甘心就此臣服,十年之盟定是定了,在双方心中却都只不过是哄孩子的玩艺儿,谁也不知道下一次战争要在甚么时候爆发。朝鲜国王表面上恭谨顺从,其实也是存了骑墙心思的,严愰此次骤然奉调回去,多半是因为彼国朝中对义州的事情起了甚么纷争,若真如此,显然亲明派是失利了,新来府尹申景珍也多半是个不易相处的家伙。义州总归是人家地盘,自己无兵无权,事事都要缚手缚脚。
他一面沉思,一面在庭中信步走去,冬夜寒冷,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雪心在后叫道:“这样夜了,桓哥哥怎么还不歇息?”桓震回头一瞧,但见她手中挽着一领棉袍,当下笑道:“我在想事情。”随手接过棉袍给她披上,两人在亭中坐了下来。
雪心兴趣盎然地道:“桓哥哥仰头望着天,可是在瞧星星么?”她知道桓震有望星的嗜好,只要夜空晴朗,几乎每天必看,自己也就跟着喜欢起来。桓震笑道:“是啊。我在想,朝鲜的星空不晓得同咱们大明的有甚么不同?”雪心眨眨眼睛,摇了摇头,道:“雪心看起来都是一样的。”桓震微微一笑,道:“听说天上的一颗星星,便是地上的一个人。那星落了,人也就死了。不知是不是真的。”雪心仰望星空,忽然伸手一指,笑道:“雪心要做那颗星星,那光彩好漂亮啊。”
桓震随着她手指望去,不由得脸色立刻变了。他于天文学所知不少,一眼便认出那是一颗“新星”,也就是寿命将到尽头,作了最后一次大爆发的恒星。虽然光芒万丈,耀人眼目,可是实际上却是白矮星表面发生爆发,数次爆发之后,恒星便归于死亡。星星的光要几亿年才到达地球的也不稀奇,此刻雪心瞧见的那颗星,说不定早就变成黑洞了。旋又笑起自己多疑来,星星与人怎么比得?〔按,每年银河系都有数十次新星爆发,至于超新星则少得多,有记载的平均一个世纪只有一次。〕
雪心见他出神,只道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安起来。桓震只要说个笑话逗她开心,当下道:“我道这话多半是假的,倘若当真死一个人便要落一颗星,这几年来大明与鞑子打来打去,死了多少人,天上的星星还不落光了么?”却觉这笑话并不好笑,喟然叹道:“打仗死人,总是不好,不论死的是明人还是鞑子,还不都是父母生养,都有妻子儿女的?只是你若不去杀他,那就只有等着他来杀你。旁人丢了性命,总比自己丢了性命好,是不是?许多时候我真不明白,为甚么无缘无故地老天要将我丢到这里来杀人?”举起自己双手,摊在月光下面,自嘲道:“这双手几年来拿枪也拿得出了茧子,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我瞧我死之后,定要下十八层地狱陪阎王喝茶去了。”
他觉得对雪心谈这种话题似乎过于沉重,当下深吁一口气,笑道:“这一两个月,跟着我东奔西跑,累不累?我又没空时常陪你。”雪心连连摇头,道:“不累,还很好玩呢!我若闷了,便自己做些针线,桓哥哥不必担心。”桓震忽然异想天开起来,拍手道:“我却有个好主意,桓哥哥来教你读书认字何如?那么往后你闲得无聊,也可以看书啦。”雪心自幼便给周士昌教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读书认字甚么的并没太大兴趣。只是桓震既然高兴,她自然也就乐意去学。
桓震随身带有炭条,当下取了出来,就着月光在石桌上写了两人名字,一个个字教给她。过得一会,雪心困了起来,不住掩口呵欠。桓震也觉天色不早,当下送她回房休息,自己也回床上躺下,想着诸般繁杂心思,直到东方破晓之时,才终于睡了过去。
睡不到半个时辰,黄得功便来叫门,桓震迷迷糊糊之中记起今日是要与刘从祥、杜怀德议定今冬贸易方针的,虽然仍未睡醒,也只得叹口气,爬起来洗漱。他起床之后,先看昨日刘、杜两人送来的账目,赵锦阳从金州跟了他来,此时便在旁一一解说。桓震一面看,一面听,一面点头,义州贸易形势尚好,不过赚朝鲜人的钱要多过赚鞑子的钱,并且后金人大多喜欢以物易物的交易,换来的尽是牲口毛皮之属。皇太极似乎禁止向金州贩马,是以马匹输入都是偷偷摸摸,数量也不算大。时候快到辰时,刘从祥与杜怀德才一同来见。桓震大略问了些情形,便问杜怀德道:“严府尹给调回他们国都,你可听说其中有何蹊跷?”
杜怀德躬身道:“学生正要将此事细细禀与大人听。昨日相见,四周皆有鲜人耳目,言语不便,是以延至今晨。”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书来,放在桓震面前。桓震打开来看时,满篇尽是朝鲜文字,并不认得。杜怀德道:“此是一个鲜族商人从汉城写与学生的书信,彼与王室多有交通,近日听得一个消息,深恐危及自己生意,是以写信同学生讨一个主意。学生要我军中通译写了汉字在此,大人过目。”说着取出另一张纸片来。
桓震定睛细看,却是备言日来朝鲜王室之中,对李琮答允义州开市之举多有非议,内中一个强势人物,叫做李贵,爵封延平府院君,打从明朝两国书信往来磋商之时,便深不以为然,不住向朝王进言,说朝鲜夹在明胡之间,唯有两不相帮,才能相安无事,此刻答允桓震所请,分明便会令胡汗疑心朝鲜又再附明,倘若大兴挞伐之师,不免又如丁卯年那样,丧师辱国。李琮正在左右为难之间,使者朴兰英自觉华岛回去,备言明军军威之盛,这才让他定心。谁知约成之后李贵仍不死心,又联结了许多贵戚大将一起上奏,要朝王即便有意叛金,也不可同明过于亲近,毕竟明金交兵以来,两国互有胜负,难说最后究竟是谁得志。李琮小人心肠,听多了耳根子发软,当即将亲明的严愰召了回去,却令申景珍前来继任。
那申景珍虽非拥金一派,却也并不愿意得罪皇太极,丁卯年胡兵入侵朝鲜,李琮大惧,召群臣商议对策,便是这个申景珍倡议同皇太极“和好相处”,后来统兵元帅阿敏定要朝王李琮亲自同他盟誓,朝鲜君臣多以为是大屈辱,不愿应允,又是申景珍劝说李琮,倘若不照阿敏的意思去办,恐怕胡汗以为朝鲜议和之心不诚,又启兵衅。最终李琮还是委委屈屈地亲自在江华岛焚香盟誓,向阿敏低了头。
桓震听了这申景珍以往所作所为,也就大致明白为何严愰不愿多说。细想起来,或者是因为自己拉他结拜,才害得他以亲明获谴,心中倒觉得有几分对不住他。但是目下比严愰更要紧的,却是如何对付这个新来的申府尹。照这形势看来,他继任之后,就算不偏向皇太极,至少也不会如严愰在日一般为自己提供诸多方便。非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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