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桓震不料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便让自己离去,怔了一怔,微一点头,向外走去。多尔衮的人抬起田妃所坐软兜,跟在他后面过了江。黄得功只怕多尔衮阳为大度,其实伏下刀斧手偷袭,一路上始终右手不离刀柄,紧紧跟着桓震。却是虚惊一场,一路平安地回到了义州城。
李昉已经等候多时,见面便问与多尔衮会谈经过。桓震自觉不该将这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只寻些借口支吾过去,却赶着回来叫彭羽商议。彭羽听桓震细说一番,沉吟道:“大人这事做得不好。”桓震讶道:“哪里不好?本抚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措置,才不至于受人所制。”彭羽却道:“不会受人所制,却也不能出手制人,虽然无退,可是也一步未进。”桓震默然,自己在诸多选择之中挑了最稳妥、最不可能捅娄子的一个,彭羽却说这法子不好,当下反问道:“那么依妙才之见,我当如何?”彭羽微微一笑,道:“奉迎太上,独立辽东!”
桓震乍听之下,没明白他话中含义,细一想,这才转过弯来,指着彭羽叫道:“你你你……你要我造朝廷的反?”彭羽哈哈大笑,道:“有何不可?”桓震冷静下来,坐定了细想,果然似乎就如彭羽所说,无甚不可。现在的辽东与从前已经不同,不但有了自己的军需体系,而且对外防线也已经稳定下来,要想独立,只有两个难题必须解决:一是内地倘若切断物资供应,那要如何应付;二就是自己造起反来完全没有合法性,要如何取得士大夫集团的认可。就眼下的形势来看,煤铁等等资源完全可以通过朝鲜转运输入,至于士大夫们,如果自己造反的名义不是自立为王,而是奉崇祯重登帝位,在正统上已经可以站得住脚了。
沉思道:“妙才这主意不错。只是却有些不妥之处。其一,太上与我辽东芥蒂颇深,何以见得定会与我们合作?其二,独立了之后,又要如何自处?关内倘若派兵来剿,我们难道当真要同他们作战?其三,太上的为人,本抚知之甚深,他绝不是一个甘心情愿做傀儡任我摆布的角色,恐怕到时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就不妙了。”彭羽笑道:“太上不与我们合作,大人自可以利诱之,以势挟之,不由得他不肯。关内的皇帝乃是太上的亲生儿子,上皇在辽东复辟,哪个大臣敢主议派兵来剿?太上不肯做傀儡,也不是他不肯便算数了的。”黄得功插口道:“卑职却不懂了,彭先生说当今圣上是太上皇的亲儿子,是以一定不会出兵来剿太上,那么太上复辟,直接就在京中正位登基,岂不更好?”桓震摇头道:“你不明白。今上也只不过是温体仁的傀儡而已,太上若回京师,恐怕第一日到,第二日就要给温体仁鸩死。”黄得功张大了口,不知道朝廷之中的斗争竟是这般险恶。
桓震心中却打起了算盘,皇太极大约料想不到姓温的竟会有胆子鸩杀太上皇,不过以桓震对他的了解,温体仁做出这种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温体仁绝不希望崇祯活着回到京城,这道理自己知道,崇祯自然也知道。照道理说起来,自己与崇祯倒不是没有合作的可能。只是崇祯的性子刚愎高傲惯了,忽然要他对昔日臣子低头,怕他宁死也不肯答应。思前想后,总觉得这险冒得太大,成功了固然以后再无钳制,如果失败了,以往努力全要付诸东流。
彭羽瞧他神色,便知他仍在犹豫不决,当下道:“大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良机一闪即逝,时不再来啊。”桓震叹道:“你说这些我不是不曾想过,只是要我拿整个辽东去冒险,这赌注未免太大了。”彭羽劝道:“大人试想,今日多尔衮给大人拒绝,消息传回沈阳,也不会超过十天。皇太极多半是会直接将上皇送回北京的,这么一来……”桓震截口道:“这么一来,上皇的性命必定葬送在温体仁手里,可是辽东不也因此安稳了么?温体仁眼下还有用我的地方,他不敢轻易将我怎样。”彭羽急道:“但若有朝一日,温阁老用不到大人了,那又如何?求人何如求己,大人怎么不明白这道理!”
两人愈谈愈是激烈,几乎要吵起来。黄得功在旁瞧得目瞪口呆,彭羽全不顾巡抚大人的体面,当面如此争执,固然少见得很;桓震丝毫不以为忤,一样面红耳赤地同他辩驳,却是更加奇怪。尤其两人争吵的内容,更是十分大逆不道,一时间只觉得这两个都不是寻常人物。
桓震皱眉道:“妙才的法子太险,若是失败,再也没法翻身了。”彭羽拍案道:“自古成大事者,哪个不冒三分险!朝远处说,魏武置刘表于不顾,倾国以征袁绍,是用险而胜;朝近处说,皇太极举国奔袭北京,袁帅格于物议,始终不肯以一军抄其后路,偷袭辽沈,这是不用险而失利!殷鉴在前,大人如何不顾?”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三十四回
彭羽正在那里慷慨激昂的侃侃而谈,忽见桓震举起一只手来,示意他“且住”,只得不情不愿地闭口不言,静听巡抚大人高论。桓震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的道:“若是皇太极并不打算送还太上呢?”彭羽一怔,却听他道:“妙才方才一番话,都是以皇太极真心将太上送还为前提。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咱们应允了,太上便可以到手,是不是?”彭羽心想确是如此,当下点了点头。桓震续道:“可是如果这只是皇太极的幌子,咱们不答应,太上固然不会还朝;就算答应了,他也必寻出种种借口,迟疑不肯放人。妙才试想,若真如此,我不允就要受天下士人责骂,允了就要失信于温阁老,岂不是两头为难?我实在疑心这是皇太极使的驱虎吞狼之计。”彭羽脑中飞转,终于不得不承认巡抚大人所担心的这个可能还是有的。可是他愈想脸色却愈是兴奋,终于一拍桌子,喜道:“皇太极想驱虎吞狼,咱们便教他骑虎难下!”
桓震大感兴趣,问道:“怎样骑虎难下?”彭羽招手教黄得功也过来,三人窃窃私语一番。桓震一面听,一面点头,终于击掌道:“好!就照妙才所说。”
次日一早,他便再往江北,对多尔衮说知昨夜前思后想,只觉还是不忍将太上多留漠北一日受苦,拼着这个专擅的罪名,也要奉迎太上先在辽东暂居,等候朝廷派人来接。多尔衮心知肚明,只觉皇太极妙计奏效,一口答应下来。
另一头,桓震却离了义州,只带黄得功与吴诚两人,日夜飞马穿过盖、海二卫,避过鞑子的耳目,就连广宁、义州卫也不稍停,径奔山海关。多尔衮不久撤兵而去,彭羽只推说桓震有病在身,要回辽去疗养,摆足了巡抚仪仗,大张旗鼓地从义州起程南下。
桓震一行只有三人,又是日夜兼程换马,不过第三日过午便抵达关口。山海关虽然是北方重关,可是广义收复以来军事位置已经显得不是先前那般重要,是以商旅来来去去,只要持有关内赵率教或是关外桓巡抚任何一个的批文,都可以放行。桓震自己给自己开一道批文,自然是寻常事,只充做入关贸易的商人,顺顺利利地蒙混过了关。
入得关口,正要上马离去,忽然一个关兵把总在后叫道:“前面那三个牵马的客商且住!”桓震心中一沉,又不能逃走,只得硬了头皮跳下马来,笑道:“官爷有何贵干?”那把总走上前来,一言不发地拉起桓震双手,看了又看。桓震暗叫糟糕,常在营伍之人,虎口都有茧子,自己多时不曾亲自操练,吴诚刚刚从军不久,倒也罢了,黄得功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
那把总一个个地验罢三人,抬眼瞧着桓震,皱眉道:“这关文分明是桓巡抚的大印不假,可是尔等三人分明又不是行商,说,究竟是何来头?”
桓震眼见不能蒙混过去,对黄吴二人使个眼色,示意硬闯。那把总忽然低声笑道:“桓大人微服出关,不知有何贵事?”桓震大惊,这把总自己并不认得,何以他却能识破自己身份?不由得脱口问道:“你是谁?”那把总躬身笑道:“一百一十六回里那个奉了袁帅手书,飞马送给祖总兵的兵部小吏萧慎,大人忘记了不成?”桓震愕然,那时戎马倥偬,一心都在皇太极身上,萧慎只不过匆匆数面,早就忘了个干干净净,不由赧然笑道:“呵,呵呵。这事却不可怪我,都是那作者公子易不好,专喜写新角色出来玩耍,又是有头无尾,许多人晃上一晃,就此无影无踪。过了许久,待他想起来时,随手又拉一个出来充数,真是可恶至极!你这算是好的,连我两个女主角都给他折腾了无数个来回,强逼我与温氏做夫妻不说,还不准同房,某年近三十,仍不给我生儿子,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萧慎哭笑不得,心中也觉这种作者着实十分可恨,却道:“大人放小声些,莫要给他听见,否则笔下一转,便叫大人抄家灭门,不得善终了。”话头一转,道:“小人因为祖总兵不奉袁帅手函,受了牵连,给放来这里守关。大人却是为何微服入关?”桓震一时不知该如何搪塞过去,灵机一动,道:“还不是那公子易闲来发慌,怕我总在辽东坐出痔疮,四下里调着我玩耍。”萧慎点点头,似乎深有戚戚,拱手送桓震上马而去。
桓震抹一把冷汗,回顾黄得功道:“千万不可得罪作者,否则便是这个下场!”
山海关有惊无险地过去,不过数日间便赶到北京。他到了北京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见温体仁,到了门口递进名刺去,温体仁吓了一跳,心想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叫人请进来。桓震以翁婿之礼见过,劈头便问有无收到皇太极兴兵的消息?温体仁愕然,反问道:“兴什么兵?”桓震大惑不解,心想自己在义州都收到了塘报,连朝鲜王也知道的事情,温体仁怎么可能不知?祖大寿、何可纲难道不会报回京师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皇太极有意识地控制了消息扩散的范围,只在朝鲜散布流言,却从来没正式誓师出兵。这样便能解释为何身在朝鲜的自己,与高踞北京的温体仁得到的消息不同,也就能解释何以多尔衮只有八百兵前来犯境。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仍是叫人猜想不透。
当下将多尔衮请求送还崇祯的事情说了,问道:“小婿已经暂且应许,为的是稳住鞑子。岳父大人瞧这事该当如何才好?”温体仁瞟了桓震一眼,心想他在要紧事上对自己还算恭谨,原本打算责问他为何滥分辽东土地,给这大事一冲,也就暂且作罢。以他的立场,是绝不可能应允崇祯还京的,熟知本朝典故的温体仁,绝不可能将自己摆到于谦的处境之中。漫不经心的道:“自然是遣使迎驾。”
桓震早知他有此一答,追问道:“那么岳父心中,谁可充使者之任?”从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中,他便可以推断出温体仁对崇祯帝的态度如何,是杀还是留。如果要在半路上谋杀崇祯,在温党的骨干之中,周延儒与温体仁素有心结,两人面和心不和,一定不会被温体仁委以此任;张捷虽然深得他信任,可是做事有时候不能瞻前顾后,这种泄漏半分就要掉脑袋的事情,温体仁也不会叫他去。其余人等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唯有王应熊一个人,胆大心狠,行事把细,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温体仁若不想让崇祯活着回到北京,那么使者必定是王应熊。否则,便可能随便派遣张捷之流前去。
温体仁瞧了桓震一眼,仍是淡淡的道:“明日朝廷之上,自有分说。你带回了皇太极的国书没有?”桓震这才记起,连忙从怀中取出多尔衮交与他的国书。温体仁打开瞧瞧,点头道:“好。你此次来京,算是擅离汛地,还是莫要迟延,即刻赶回去的好。”桓震一怔,心想他干么这么着急赶我离京?唯唯答应,告辞离去。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三十五回 温氏女佯为贤妇
他出了温府,便对黄得功道:“他要轰我快走,我偏要留下看个究竟。京里耳目众多,得寻个安稳所在呆上几天。”沉思片刻,却觉哪里也不安稳,温体仁的触角无处不有,难说不会被他发现。黄得功却道:“大人孤身入京,得功一人之力只怕不能护卫周全,还是快快回辽去的妥当。”桓震知道他是好意,想了一想,也觉得就算在京里滞留下去,也没法子露面探听什么消息,倒是走了的好。
连日连夜地赶回辽东,他人到山海关,朝廷里的八百里急诏恰好也送到了。时值年末,赵率教正在山海关一带检阅关防,桓震心想不妨前去拜访他一下,当下亮明自己身份,教关兵引着去见,只说自己巡阅保垒,偶然经过山海关附近,来探一探旧日同袍。赵率教老而弥坚,虽然两鬓已经染霜,身体依然壮健如昔。见了桓震,也是十分高兴,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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