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震,也是十分高兴,谈起往日一同在遵化城下苦战,想起那些捐躯的将士,都是唏嘘不已。赵率教道:“率教有意在遵化起一座忠烈祠,以便后人景仰缅怀,欲求百里题匾一幅,万望勿吝。”
桓震愕然笑道:“赵大人岂不知我的一笔臭字,如同鸡肠一般弯弯曲曲,如何拿得出来见人?”赵率教给他逗得一乐,哈哈笑道:“百里过谦了。率教也是一介武人,哪里又懂得什么行草隶书了?只不过若真请了什么名家椽笔来写这匾,恐怕那些染血沙场、马革裹尸的将士们,也没几个能看得懂。”桓震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了。赵率教吩咐人取笔墨大纸来,桓震醮饱了笔,转头问道:“写什么好?”赵率教不假思索,道:“忠节二字如何?”桓震微微摇头,俯首沉思,忽然挥笔大书四个字“乾坤正气”,虽然并不讲什么间架笔法,可是一挥而就,却也有三分气势。
抛笔笑道:“尽忠不过忠君主,死节不过死朝廷,何如天地间一股浩然正气哉!”赵率教怔了一怔,终于点头叹服。桓震感慨道:“遵化一役,多少勇烈之士舍生报国,你我今日的官爵功绩,可说全是他们给的!”赵率教容色黯然,黄得功在一旁听着,想起自己在那一战中阵亡的同胞兄长,早已是热泪盈眶。
一个关兵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禀赵军门,朝廷有八百里加急快报到。”赵率教微微一惊,不敢怠慢,拱手告了一声罪,要过快报来拆阅。桓震不好伸头去看,只得在旁装作若无其事的等待,其实心里却已经急得如同着了火一般。
赵率教匆匆看罢,笑道:“原来是朝廷派往朝鲜去宣谕新君即位的使臣,一行五十多人已经出京,不日要从这里经过。”桓震心里一跳,暗想这么快便来了,强压住心跳,装得毫不在意,随口问道:“使者是谁?”赵率教不疑有他,答道:“是右中允黄道周。”桓震只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觉脱口叫道:“什么?”赵率教笑道:“百里年不满三十,怎么便重听起来?使者是右中允黄道周啊。”桓震呆在那里,动弹不得。竟然以黄道周为使,温体仁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他该不是当真要奉迎崇祯还朝罢?这种自掘坟墓的蠢事,岂是温体仁这等老狐狸做的?
这消息一到,他再也不能安坐,急忙起身告辞。赵率教直送出关,这才回身去安排迎接使者的诸般事宜。下给辽东巡抚的诏书,几乎与他前后脚同时抵达广宁,宣谕的司礼太监读罢诏书,双手捧给桓震,顺手捏了他手掌一下,细声道:“温阁老有口信。”桓震一惊,神色如常地接了诏,待得属吏纷纷散去,只剩下黄得功一个,这才道:“公公请说。”那司礼太监道:“便是一个‘巴’字,小人也不懂得。”
桓震点点头,送他出去。黄得功疑惑道:“巴?那是何意?”桓震微微一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只不过不知道哭的那个是我还是他。”他料想这一个“巴”字指的必定是与自己同为川中人氏的王应熊,看来这一次温体仁是下定决心了。只不知道王应熊要以什么身份出现?
不久祖大寿来见,说是自从接了桓震飞马快报,要他提防鞑子偷袭,一直枕戈待旦,可是并没有半点动静。桓震点点头,道:“没事便好。我也奇怪皇太极玩什么花样,咱们在明,敌人在暗,只有自己小心而已。年关将近,更得加倍谨慎,须得严密稽查,防备鞑子奸细混入城中来刺探消息。”祖大寿一一答应,迟疑片刻,问道:“不知犬子在大人麾下如何?尚可堪驱使否?”桓震自然搬出一大堆溢美之辞来,将祖可法与祖泽润夸得一塌糊涂,更拍胸脯打起包票,只要两人一有战功,立刻大加提拔。祖大寿笑得眯起眼来,只觉这个新巡抚似乎比袁崇焕还要好相处得多,满心喜欢地告辞去了。
瞧瞧黄得功,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打起了盹,忍不住心中好笑,在他耳边叫道:“天亮啦!”黄得功一惊而醒,才发现自己居然站着睡着了,立时羞愧无地,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桓震并不责怪,只微微一笑,道:“你也去休息罢,明日咱们还有事情。”忽然想起什么,道:“妙才现下应该回到宁远了罢?你叫人火速赶去,要他兼程来广宁,一刻也不要迟误。”黄得功答应了出去,桓震伸个懒腰,自己摊开书房一角睡榻上的铺盖,脱了衣服钻进去蒙头便睡。
他奔波劳碌十数日,终于能够安歇,只觉疲累至极,脑袋一沾枕头便打起了呼噜来。正睡得香,忽觉什么冰冷的东西钻入了被子中来,就如一条大蛇一般缠住了他,不由得一惊而醒,睁开眼来,却是温氏佳娘的盈盈笑脸,距离自己不过数寸之遥。
桓震惊跳起来,拉住被子裹着身体坐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来干什么?”温氏委委屈屈的道:“老爷常常在外,数月不归,一旦回来便宿在书房之中,妾与老爷成婚半载,老爷却连碰也不肯碰妾身一下,难道妾做了什么有失妇德之事么?”桓震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你回去罢,我要睡觉,明天还有许多公事。”佳娘温柔款款的道:“妾就是来伺候老爷睡觉。”说着整个人朝他身上缠了过来,桓震只觉两人肌肤相触,那佳娘竟是脱光了衣服钻进来的。
桓震虽然并不喜欢她,可是他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个正常男人,当此时候哪有毫不动心的?一面暗叫不好,囫囵掀开被子跳下床来,看也不敢看她,道:“我忽然想起尚有许多公文未看,不睡了,不睡了。”手忙脚乱地穿起衣服,坐在案头取过一封公文来看,却是一个字也没瞧进心里去。
温氏不料他竟会如此,心中委屈至极,忍不住哭了起来,抽咽道:“妾究竟是何处招惹老爷生气了?老爷就是要将妾休致宁家,也该让休得明明白白!如此这般,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下回见到父亲,咱们却叫他评一评理看!”桓震给她哭得心烦意乱,又怕她当真去寻父亲哭诉,虽说温体仁不见得好意思管这种夫妻房中之事,可是自己目下正在谋划大事,最怕的就是跟温体仁闹翻,心中愈来愈是焦躁,忍不住拍案怒道:“吵什么?”温氏给他一吓,哭声划然而止,鼻子一抽一抽地,只是不敢出声。
桓震站起身来,拂袖而去,只留下温氏一人在榻上发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良久,狠狠咬了咬牙,自语道:“老爷,这是你逼我的!”
当夜桓震又跑到黄得功房间借宿,黄得功早已习惯了巡抚大人半夜钻进自己房里打地铺,也不多问,十分自觉地替他抱了铺盖出来。桓震躺了下来,却是翻来覆去地再睡不着,心想自己那般对待佳娘,确实也太过分了,毕竟整件事情之中,除却雪心之外她便是最最无辜的一个人,这头婚事是出于温体仁的意思,又不是她自己看中了桓震非要嫁他,父母之命,身不由己,嫁过来之后却还要遭受这种冷落,实在十分可怜。忍不住便想是不是该稍微对她假以辞色?要自己喜欢上她,是办不到的,可是也不必像眼前这么冷冰冰的,想她一介女流,追随自己远赴异乡,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对她好一点,也亏不了什么。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次日一早,刚刚起床,郑巧儿便来说夫人请老爷过去,有话要说。桓震叹口气,心中已经预备好了,待会一见佳娘,自己便先开口向她赔不是,当下随着郑巧儿去到正屋,只见温氏笑容盈盈地迎了出来,道:“老爷,昨晚是妾身失礼,多有得罪,今早亲自做了粥羹,请老爷略用些。”说着双手捧上一碗粥来。桓震大惑不解,接过了粥碗,却不敢喝。
温氏笑道:“老爷怎么不喝?难道怕妾身下毒么?”桓震讪讪一笑,举匙抄了两口,却全然没尝出味道来。
温氏轻启朱唇,说道:“妾幼奉严父之教,礼明三从之义,深知夫为妻纲。男子三妻四妾,本寻常事耳,老爷既然喜爱周家妹妹,何不正正经经的收她过门?却教她四处浪荡,连个像样的名分也没有。”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三十六回 梅赞画怒弹道员
桓震大奇,一时间只疑心自己耳朵生错了地方,忍不住脱口道:“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她么?为什么又劝我娶她?”温氏嫣然笑道:“夫妻纲常,乾坤正理。老爷所爱,便是妾身所爱。”桓震皱眉不答,说实话他实在不向往什么三妻四妾的幸福生活,在他看来那跟脚踩两条船没什么两样,都是十分卑鄙无耻的行径。况且他与温体仁的关系也未必永远这般下去,虽说这么做有些卑鄙,可是桓震早已经打算好了,到自己能够同温体仁翻脸之日,便将温氏完璧归赵,好好地送回温家去,这也是何以他成婚半年以来始终不肯碰一碰她的缘故所在。他这一番心思却不能对温氏明说,一时间想不出该找个什么借口来推搪。
灵机一动,道:“最近事情太忙,眼看赴朝鲜宣谕使要来,我须领军沿途护送,实在没有空暇。”温氏奇道:“只不过是去朝鲜的使臣,老爷随意叫一个副将去送,不就成了么?何必自己辛苦一趟?”桓震自觉失言,连忙圆谎道:“我有公干要去旅顺,恰好送使者一程。”温氏疑疑惑惑地瞧了他几眼,仍道:“虽然如此,妾说的事情还是请老爷善加思量。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爷年近三十,膝下无人,岂不愧对宗庙?妾不得老爷之心,难承恩露,是妾的不是,但老爷又何妨另娶侧室?”桓震头皮发麻,胡乱敷衍了几句,匆匆脱身出来,抹一把冷汗,心想女人真是善变,上一回对雪心那般凶恶,现下却又极力劝说自己娶她过门,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一日之间,无非勾当公事。晚间回到行辕,门房上来报说梅之焕已经在花厅候了半天,问要不要传他进来。桓震摇头道:“算了,我出去见他。”梅之焕自从给桓震委了广义垦荒的事务之后,每日忙得脚不点地,非但要给拖家带口前来应募的农民安顿住所、划分地亩,更要应付一干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旧时地主,自己偏又是一个没品级的赞画,只奉了一道巡抚手令,丝毫镇压不住那些存心捣乱之人,实在有些难以维持了。偏偏桓震又总在义州滞留不归,梅之焕想要寻他分说,也无从说起。好容易盼得他回了广宁,次日便来行辕请见。
两人见面,梅之焕立刻大吐苦水,道:“大人,求你免去卑职这赞画军需的差事,卑职实在无能为力了!”桓震一笑,这事情早在他预料之中,当初要梅之焕以不入流的杂吏充此大任,只是因为梅之焕对他多有冷眼,满心不愿在他部下就任,这才故意使点手段,要逼得他自求升职。若无其事的道:“彬父执掌荒事数月,以为本抚此策如何?”梅之焕摇头道:“实在大谬特谬!”
桓震竟不生气,呵呵笑道:“谬在何处?”梅之焕似乎已经豁了出去,昂首道:“与民田地而不先收荒地,以至于每每有小民认地垦荒,必定冒出一个地主来横加阻拦,多生枝节,此谬之一也。如此大事而委之于一无品小吏,威不足以震慑,德不足以劝服,此谬之二也。遣使监田,而无人监监田之使,名为三百监田使,尽听命巡抚一人,实则大人日理万机,全无闲暇过问,以至于监田之人与地方污吏勾结牟利,此谬之三也。有此三谬,行事必败,之焕何足用哉!请大人免我职务,放之焕仍去做一戍卒罢了。”桓震十分认真的听着他所说每一句话,沉思良久,点头道:“确实有理。我一人之智,虑事多有不及,下次之焕瞧出纰漏,须得早早言明,莫要误了正事。”
梅之焕愕然,他以为自己这么一通牢骚发下来,必然惹得巡抚大怒,立时将他免职,岂知桓震非但毫无愠色,反倒煞有介事地嘱咐起自己来,难道他就没有丝毫做巡抚的官威么?桓震似乎瞧出他的心思,笑道:“有过必改,这有什么奇怪的?为自己一人的面子文过饰非,甚至于不惜拿国家社稷陪葬,我才不做那等蠢事。”想了一想,道:“彬父以为须得有何等官职,才能任得此事?”梅之焕不假思索,答道:“辽海道足矣。”桓震笑道:“胃口好大。但现任的辽海道并无过失,我怎能任意弹劾于他?”梅之焕肃然道:“卑职正有事情,要与大人禀报。”从怀中取出一束书札,放在桓震面前,道:“这些全是辽海道与都司指挥宗敬沆瀣一气,谋夺民田的凭据。大人欲之焕任事,必先去此二人,否则便请仍令之焕回义州去做一个戍卒罢了。”
桓震吃了一惊,虽说他早已料到必定有人以权谋私,可是没想到垦荒方案刚刚推行数月,便出来了这种蛀虫。当下取过那书札来一一细看,大多却是左近小民的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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