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更要命的是此地乃是皮岛,满岛都是毛文龙的东江官兵,还有数不清姓毛的干儿干孙。与王应熊为敌,就等于与近万人的东江军队为敌,自己手里只不过有曹文诏带领的四千人而已,而且火药枪弹都不足,此刻叫人回觉华岛去调兵,不仅打草惊蛇,而且也是远水不能救近火,压根来不及。
各人都是心怀鬼胎,看完了皮岛兵的演练,崇祯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笑道:“毛卿果然治军有方,我大明边疆得人啊。”想了一想,随口赏赐了许多牛酒等物。毛文龙连忙叩头谢恩,虽然明知只不过是空头许诺,仍要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来。
看看日头偏西,到了晚膳时候,毛文龙令人送了一只烤羊到崇祯房中,算是臣子的进贡。随同烤羊送来的,还有数瓶日本清酒。黄道周仍是一一先尝了,才敢让崇祯食用。今日崇祯的心情似乎甚好,食欲也跟着大开,居然亲手切了羊肉,又亲手端给黄道周吃。黄道周受宠若惊,连忙跪下叩谢。崇祯摆手叹道:“朕与黄卿,可说是患难之交,朕有复兴之日,当以首辅报卿,区区一膳,何足道哉!”说着叫人替黄道周斟满了酒,举起杯子道:“朕为北虏所辱,本来已无生还之望,岂知上天护佑,竟然又让朕得见故土风物。既然天意如此,朕又焉敢违天?”手指用力抓住酒杯,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来:“待朕重践大位之时,便是彼等跳梁小丑授首之日!”说着一饮而尽,将酒杯摔在地下。
与此同时,桓震也正在与毛文龙等人一同饮宴。王应熊的存在原本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加不会出头露面,是以一直呆在毛文龙的书斋之中,连饮食都是毛文龙亲自拿进去的。今天从早到晚,贴身跟随桓震的始终是吴诚,黄得功不知哪里去了,彭羽更是连面也没有露过。毛文龙瞧他一眼,笑道:“这位将军,总是站在巡抚大人背后,难道不累么?守备把总们都在下席饮酒,将军何不去凑个热闹。”他以吴诚是桓震的贴身亲随,是以对他说话客客气气,实际却没把他放在眼里,叫他去的下席也只不过是几名游击伴曹文诏部下的低级将官聚集之处。
吴诚瞧了毛文龙一眼,又瞧瞧桓震,心想若是黄得功遇到这种情形,必定不肯离开巡抚大人半步,他今日另有公干,将大任托付给自己,自己怎能悄没声地寻欢作乐去?可是他出身草莽,却不懂得官场应酬,只是硬邦邦地摇了摇头。毛文龙脸色微变,桓震连忙笑道:“毛帅何必为了几个小小亲卫扫了酒兴?”回头对吴诚道:“这里没你的事情了,你与众位兄弟去彭先生那里,瞧他有何吩咐。快去!”吴诚犹豫片刻,行个礼,带着几名亲兵走了出去。
他径自去寻彭羽,说了毛文龙轰自己出来的经过。彭羽皱眉道:“大人怎能随便让你出来?”忽地顿足道:“不好,不好,难道是那回事?”面上神色紧张起来,也顾不得理会吴诚,匆匆地去了。
桓震目送吴诚等人离去,举杯笑道:“毛帅请。新年伊始,本抚早该亲自上岛来犒问士卒,只不过为了等待赴朝使者,才迟延了时日。犒军的牛酒等物,过几天自会从金州送来。”毛文龙也笑了起来,停杯不饮,悠然道:“不必了。”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故作神秘的道:“敝镇听说,大人这顶巡抚的乌纱,是靠了老泰山才谋得来的,是不是实有其事啊?”
他当着桓震之面问出这句话来,可以说是无理至极,桓震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发怒,脸上却不动声色的道:“本抚多蒙岳父大人提携,始终铭感五内。”毛文龙微微冷笑,道:“温阁老对你恩重如山,你竟敢背叛他!”顺手将酒杯往地下重重一摔,席间众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门外一群士兵蜂拥而入,人人兵戈在手,指定了桓震。毛文龙笑道:“对不住,奉温阁老钧令,捉拿谋弑上皇的乱臣贼子桓震与黄道周,毋须解付京城,就地问斩。”此话出口,诸将也都面有惊色,显然事前全不知情。
桓震却似早就料到了一般,非但毫无惊慌之色,反大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一把扯开衣襟,身子一转,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毛文龙,右手顺手抓起壁上烛台,在他耳边低声道:“毛总镇,你瞧瞧我胸前绑了什么?”毛文龙不料桓震竟会突然向自己扑过来,一时间没能躲开,给他的手臂紧紧箍住。扭动脑袋瞧去,但见他胸腹之间捆了一个大大的包裹,一根半尺长的引线伸了出来,竟似是一个震天雷模样。桓震笑道:“这是觉华岛出产最好的火药,药包里更加了铁砂,我身上这么一包,足够把你我一起炸个肠穿肚烂。”毛文龙大骇,拼命扭动身子挣扎,无奈年纪大了,身体衰弱,力气远远不比桓震,丝毫挣脱不得。
桓震怒道:“不许乱动!”右手箍着他颈子,烛台若即若离地在引线旁边晃来晃去,喝令皮岛众将后退。毛氏部下也都不是吃素的,眼见主帅被擒,均想倘若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将他按在地下,桓震也来不及点燃火线,哪怕当真爆炸了,不过是一个震天雷而已,绝大多数人至多受点轻伤,流几滴血。当下一个个跃跃欲试地要扑上前来。桓震举烛喝道:“再有人上前,我便点火!这一枚震天雷是特制了的,每一粒铁砂都淬有毒药,划伤一个口子,就能要了性命!”
这一句话出口,众人果然俱有几分忌惮,都怕贸然发难之下制他不住,反让震天雷爆了开来,一旦沾上一点,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毛文龙嘶声叫道:“退后,退后,你们不要我的性命了么?”诸将见主帅发令,自然乐得遵从,一个个乖乖地退了开去,闪出一块数尺见方的空地来。桓震拖着毛文龙站在屋角,离皮岛众将远远地,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彼等。
两方面僵持了几炷香工夫,毛文龙已经吓得几乎昏去。桓震瞅空子从怀中拔出匕首架在他颈中,叫人将屋中的蜡烛尽数吹熄了拿到自己身边来,以免断了火种。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之声,伴着一点烛火闪闪跳跃。
忽然叩叩两声,有人敲门,叫道:“禀大人,船坞涨潮,将所有船都冲走了,请大人示下!”桓震手底一紧,沉声道:“你回答‘把船底凿穿’!”毛文龙声音颤抖,依言一字不差地答了。众人全都听在耳中,均觉荒诞不堪,船只泊在坞中,能被潮水冲走已经是滑天下之大稽,桓震竟要毛文龙回答凿穿船底,更加匪夷所思。
毛文龙话声方落,只听嘭地一声,房门给人一脚踢开,一群辽兵端着枪拥了进来,为首一人正是彭羽,大声喝道:“毛文龙弑君谋反,即刻拿下!”皮岛众将目瞪口呆,方才还是桓震谋反,此刻情势全盘逆转,反贼变成了毛文龙,大都蒙在鼓里,不知怎么回事。辽兵上前来将毛文龙绑了押下去,桓震这才松一口气,丢下烛台,只觉得汗透重裘,心有余悸地对彭羽道:“妙才再晚来片刻,说不定便见不到我了。”彭羽微微一笑,道:“黄得功已然将王应熊击毙,岛上其余地方多未弹压,曹文诏正在分兵把守。”
桓震点头道:“好。”问道:“黄道周呢?”彭羽肃然起敬的道:“黄钦差代君而死,可敬可叹!”桓震也不多问,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毛文龙一人谋反,众位想必都不知情。”众将正自惴惴,听了这一句话,都是如闻天音,如蒙大赦一般,连连称是。桓震一一打量诸人神情,料想此刻彼等心中定都不服,当下喝道:“奉上皇旨意,仅罪首恶,余人不问。王应熊已经伏诛,毛文龙束手就缚,留待上皇论处。诸人安心在此,明日各有封赏。”脸色一沉,道:“有敢妄动者,一律同罪!”
此刻大厅已经给辽兵团团围住,厅中众人都知道毛文龙大势已去,哪怕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默不作声,打落牙往肚里吞。不多时只见游击以上岛将鱼贯给人押了进来,桓震令人闭了厅门看守,道:“外面正在清查毛文龙余孽,只得暂且委屈众位一宵。本抚少刻令人再送些酒水食物来,诸位把酒畅谈,也可消此长夜。”嘱咐彭羽好生看管,绝对不准任何人出房门一步,这才离去。
外面的局势已经基本上给曹文诏控制住了,他每到一处营房,便出其不意地冲进去先制住主将,余人群龙无首,只有任凭摆布,竟是一枪未发地夺了皮岛。四处都是走来走去的辽兵,搬着从岛军手里缴获来的军械,堆放在指定的处所。桓震穿过人群,径奔崇祯住处,黄得功带着十几个人正在门外守候,一见他来,当即道:“太上皇在里面。”
桓震点点头,推门进去,只见崇祯面壁而坐,一旁榻上躺着七窍流血、面色铁青的黄道周。轻咳一声,崇祯转过头来,目光中满是愤恨地望着他,咬牙道:“你这奸贼,害死了黄卿,何不连朕也一并杀了?”桓震摇头道:“药死黄道周的是王应熊,他受了温体仁之命来取你的性命,不料误中副车,让黄钦差当了替死鬼。”
崇祯冷笑道:“一派胡言!”桓震拖过椅子,坐了下来,悠然道:“我胡言与否,并不紧要,陛下只要自己想想,王应熊并不在使臣之列,一个京官,为何会无故出现在千里外的皮岛之上?还有,我若真要杀你,在义州时便已经杀了,何必等到如今?你不相信,我尽可以派人送你回京去,把你丢给温体仁,瞧你还能活上几日!”
崇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温体仁也是自己信任过的臣子,说他会谋害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相信。可是王应熊方才分明就给桓震的人带进来,当着自己的面一剑杀了,如果不是心怀不轨,确实也难解释何以礼部侍郎会千里出京?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住抚着自己的脸颊,白天那些复辟登基,一呼百应的美梦,此刻都已经如水泡一般破灭,眼下崇祯的心里已经充满了恐惧,周围都是荷枪实弹的辽兵,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一剑向自己刺来?
桓震笑了起来,道:“陛下莫怕。我并不想杀你。”顿了一顿,道:“应该是说,只要你对我还有用处,我便不会杀你。”崇祯疑惑地瞧他一眼,心中觉得他若真想取自己的性命,只要任凭王应熊为所欲为也就是了,又何必搞这些事端?一时间却有几分相信。可是他的尊严不允许他对桓震这样的人低头,当下义正词严的道:“朕不幸落入你手,有死而已。自古国君死社稷,理所当然,不必多说。”桓震挪动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道:“国君死社稷,是天下为主,君为客而已。然今也君为主,天下为客,君主以天下为私产,代代相授,望子孙受享无穷。可是几曾有一朝一代永存而不亡的?陛下自以为贤君,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崇祯给他问得微微一怔,这个问题自己以前确实从没想过,秦汉以降,小国林立的乱世就不必说了,就是历朝正朔,也都无不以勤俭创业始,以荒淫亡国终,给太祖皇帝打到了北方去的蒙古人,还不就是因为暴虐无度,弄得天下怨恶,以至于“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的么?甚至于蒙古人之所以能够入主中原,也不过是由于君臣离心,奸臣当道,妇人主政而已。虽然如此,可是他心中从未将那些亡国之君与自己相提并论,他要做的是中兴之主,尽管目下龙困浅滩,谁又能说将来不会一鸣冲天?
桓震站起身来,道:“这个问题,陛下今夜便好好想想,过上几天,咱们再来谈往后的事情。”说着微微一躬,出门去了。崇祯怔怔地瞧着他的背影,耳中回响着方才那句话:“君主以天下为私产,代代相授,望子孙受享无穷。可是几曾有一朝一代永存而不亡的?”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四十回
桓震担心出现原本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东江旧部纷纷叛乱的情形,连夜将皮岛士卒重新编伍,混杂入辽兵之中,以辽兵旧将统领,原先毛氏的将官一律暂行罢职,软禁在一起。一面令人急速回觉华岛去调集伏波军赶来接收皮岛,港口也分派重兵把守,任何人没有桓震的亲笔手令,连一条舢板也不能下海。
他生怕士卒哗变,开了岛上粮仓,增半发放口粮,普通士兵只要吃得饱,也就不在乎是谁做大将,倒也安稳了下来。毛文龙给关押在一处净室之中,过不几日,心病突发,一命呜呼。桓震令人薄葬在岛后,准岛上毛姓的将领为其披麻戴孝。虽然如此,许多毛文龙的干儿子干孙子仍是纷纷请求复其本姓,例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原本叫做毛有德、毛精忠、毛可喜,此时都争先恐后地改回了祖宗姓氏。
这几大反王,桓震早已经如雷贯耳,都是先叛明后叛清的变色龙一流人物。改不改姓也罢,总是不敢信任的,只淡淡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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