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打算一旦得中,便可以做官,可以将自己的主张躬行于世,可是老天连这么一个机会也都不肯给他,眼看年岁愈来愈大,再过几年,便不能再上京来赶考了,难道真的要困守书斋之中度过余生?
兄长应升在后面插口道:“长庚啊,难得大人肯加提携,你何不再试一科?”宋应星犹疑道:“那么元礼大哥你呢?”宋应升摇头笑道:“哥哥已经老了。再说有个在浙江做官的年伯一直约我去替他帮忙,我近年气喘愈发厉害,也想迁去沿海居住,这回返乡去接了你嫂子与侄儿,便要赴浙江去了。”宋应星默然,低头沉思良久,忽然问道:“不才敢问大人,这次恩科的主考是谁?”桓震笑道:“是徐玄扈徐老大人。”宋应星啊了一声,双手一拍,决然道:“既然如此,应星就恬着脸再考一次罢!”说罢,笑了起来,似乎十分开心。
卷四 明谟谐弼襄一人 四十一回
在中书省的日子忙碌得很,桓震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陕西的叛乱上面,洪承畴有能力从军事上弹压,这一点他是确信无疑的。但是前提必须是叛乱维持目前的规模不再扩大,而要办到这一点,就非得从根本上解决秦晋之地的饥荒不可。首要的事情是免征,他上任第一天,就连发了数道牒文,陕西、山西、甘肃土地一律免输当年赋役,已经从贼的流民,此刻不论自愿返乡,还是就地附籍垦荒,不但不问前罪,而且还可连续免征三年。又下发一道告天下商旅文,只要运输粮食到三边等地,按照官价贩卖的,都不征丝毫钞关船料之税,并且授予特殊的盐引,可以直接提取食盐。这一个法子是在开中之法基础上加以改动而成,不再要求商人白白供给地方上粮食,而是让他们自由贩卖,之后凭着地方官按照卖粮数目发给的盐引,就可以在全国任何盐场提盐,贩到任何地方。为了彻底禁绝私盐,在各处盐场都设立盐关,专设官员管理,隶属于户部。在那个盐价腾贵的年代,盐可就是钱的代名词,商人唯逐利而已,自然趋之若鹜,不过一月之间,全国各地的粮食就源源不绝地运往西北去。他委了梅之焕做三边救荒大使,凡遇有关荒政,可以节制山西、陕西、甘肃三省的布政使以下牧民之官。除此之外,还假崇祯之名给他弄了一柄尚方剑,有先斩后奏之权。
梅之焕启程之日,桓震亲自送他直到都门,对他深深一恭,道:“三省荒事,有赖长公先生。”梅之焕慨然道:“之焕此去,如不成功,亦无颜还朝。”桓震道:“西北地方官员,侵吞荒银已经如同家常便饭,长公此次随行携带五十万两白银,每一钱都要花在灾民身上。”梅之焕点点头,道:“之焕省得。”一拱手,一行数十名官员在前,押运荒银的一千兵在后,浩浩荡荡向西而去。桓震目送他远去,叹了一声,回顾彭羽道:“陕西若定,则天下可定了。”
说实话,这是一个剜肉补疮的办法。虽然济得一时,可是长此下去,官府非但不能从盐获利,反倒要贴进去大笔的银子来补贴各地盐场的损失,以明朝脆弱的财政,至多只能支持两三个月而已。临灾赈济,只不过是治标之策,兴修水利才是治本之法。桓震原本就有此想法,徐光启入京就任之后与他谈过,更坚定了这一番心思,只是他对水利确实是一窍不通,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才好。
徐光启搬起随身的一个藤箱,放在桌子上打了开来,里面是厚厚的一迭手稿。他取出最上面的一摞,递给桓震,道:“这是老夫穷数十年之力写成的一本种艺之书,合六十卷,分农本、田制、农事、水利、农器、树艺、蚕桑、蚕桑广类、种植、牧养、制造、荒政十二门,不求藏之名山,传于后代,但愿有补当世而已。”桓震随手翻开一页,但见“廉政、轻徭、薄役、无扰民”一行字跳入眼帘,这一卷却是最末的荒政一卷。
桓震将手稿端端正正的放回箱中,肃然道:“徐大人这一本农政全书,震必刊行天下,令各地官员遵为臬圭。”徐光启反问道:“农政全书?”嗯了一声,点头道:“这个名字不错,是书之作,本为农政,只不过自夸曰全,似乎不谦,不如便叫农书好了。”桓震随口答应,却问道:“以徐大人之见,在西北等地兴修水利,该从何处下手?”
徐光启道:“凡地得水皆可佃,所谓水利,不过引黄河之水灌溉而已。”桓震忽然道:“有一种东西叫做水泥,平时如同尘土,遇水便凝结成块,不但坚硬,而且滴水不漏,正好可以拿来铺设水渠。”徐光启却没听过这种东西,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么何处有产?”桓震慢慢思索,道:“应当是石英烧制而成,虽然下官不会,不过召集砖瓦工匠多试几次,肯定是能试出来的。”这一点他却有把握,从前乡间那么多的小水泥窑子,也没有多少的技术含量,烧出来的水泥虽不能拿国标来比,在这个时代铺铺水渠还是有余的。
踌躇片刻,终于道:“有一件事,下官以为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时候。”徐光启瞧瞧他神色,心中已经明白了八分,当下道:“百里又要议开海么?”桓震还道他又要反对,正欲搬出金州贸易的成功来说服他,却听徐光启叹道:“老夫是真的料错了。老了老了,往后该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桓震愕然而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还是自己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用自己的理念说服了别人,不由得让他感到由衷的欣喜,也看到了改变中国人思想的一线曙光。
崇祯四年的四月,发生了一件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大明全面废除海禁,改在沿海各处码头设立海关税课司,只要依船只大小缴纳高低不等的海税,就可以任意下海贸易。此令一出,山东、闽浙、广东都为之轰动,当年海禁最严厉的时候,沿海居民尚且偷偷往南洋、日本去经商,何况如今海禁已经成了往事,官府还大加鼓励海外贸易?只是第一个月,海税的收入便高达六十多万,那时候连带加派的辽饷、练饷在内,整个明朝一年的田赋收入也不过七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已经达到了将近一成。
桓震把所赚的钱尽数投在西北水利工程之上,觉华岛工场研究出了烧制水泥的法子,他并不藏私,而是公诸天下,很快便有富于眼光的商人,看准了三边将会大批购入水泥,便在黄土高坡上开起窑来。官府大力推行以工代赈,兴办各种工场,手工业慢慢发展起来,加上努力引种甘薯和马铃薯,好歹让农民混饱了肚子,愿意跟从农民军造反的人也就渐渐少了下去。洪承畴发挥出他的军事才能,将已经进入山西的王嘉胤挤压到黄河边上,眼看就要完成合围。
辽东的商业与贸易按部就班地发展着,沈廷扬按照预订的计划,经由义州往后金大批走私烟草,销路果然十分之好,很快淡巴菰就在后金境内流行开来,以至于王公贝勒人人以吸烟为尚,耗费了不少马匹、东珠、人参来换购,使得皇太极头痛不已,连发了数次禁烟令。可是他的禁烟仅禁百姓而不禁贵戚,压根是禁而不止,连自己的兄弟儿子,也都一个个地染上了烟瘾。皇太极一气之下,行文来明对桓震大加抗议,要求他禁止明商继续朝后金境内贩卖烟草。
是时恩科刚刚考过第一场,桓震担任副考,熬夜看卷,已经两天两宿不曾睡过。正在拼命喝茶驱除瞌睡虫,忽然一个小吏来报,说是辽东来人,有紧急政务要面奏桓大人。会试期间,考官是绝对不能出贡院一步的,桓震苦笑不已,道:“甚么紧急政务?来的是谁?”那小吏躬身道:“是金州沈大人派来的陈世铎陈大理,说带了沈大人亲笔手书,要面呈大人亲启。”又补上一句,道:“陈大人说是连日飞马赶来的,多半是有要紧公务。”
桓震头痛不已,想了一想,转问徐光启道:“徐大人,此事该如何办才好?”徐光启沉思道:“规矩本来是人定的,自然可以通融。百里速速出去见他,莫要误了正事。”桓震感激不已,深深一躬,随着那小吏走了出去。陈世铎就在贡院外面十几丈远的地方站着,身旁停着一辆马车,辕上坐着一个车夫,车帷低垂,瞧不出里面有人没人。
陈世铎见桓震匆匆出来,连忙上来见礼,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白蜡封固了的书信,小心翼翼地交在桓震手里,道:“沈大人再三嘱咐,要学生将此书面交大人,请大人即刻拆阅。”桓震点点头,拆开来浏览一遍,啊哈一声叫了起来,一把抱住陈世铎,欣喜若狂的道:“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陈世铎摸不着头脑,用力挣脱桓震手臂,疑惑道:“甚么天赐良机?”桓震冷冷一笑,道:“不出一个月,便可以知道了。到那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的。”将信叠好放在怀中,道:“你尽快赶回金州,带我一句口信给沈廷扬,就说“莫怕生事,一如往常”便可。”听得他一一答应,桓震就要转身回贡院去。忽然马车中一个女子声音唤道:“桓哥哥?”
桓震一时之间竟疑心自己听错,自从入京以来一直忙得昏头转向,全然抽不出身去接雪心搬家,怎么她竟会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抢上一步,伸手掀开车帷,果然见雪心坐在车上,脸色苍白之中略带红晕,瞧着自己微笑。陈世铎道:“学生经过广宁,二夫人一定要同行前来,学生只得沿途护送。随行的一个丫环,已经先回府上去了,二夫人坚持要随学生来见大人……”他表情甚是轻松,似乎卸下了一个大包袱一般,桓震歉然道:“辛苦你了,不过还是得劳你即刻起程回去。”陈世铎点点头,牵了自己坐骑离去。
桓震目送他离去,跳上车,握住雪心双手,道:“我忙得连宅子也没找好,还是住原先那所小院,恐怕你来了住不下,一直没叫人去接,不怪我罢?”雪心连连摇头,笑道:“怎么会?雪心知道桓哥哥是干大事的。”桓震听她语声之间有些喘息,呼吸也短浅急促,细细瞧她脸色,却是苍白得几乎透明,全不见半点血色。忍不住皱眉问道:“你身子不舒服?”雪心轻轻摇头,道:“没有。桓哥哥你回去罢,雪心回家里等你。”桓震也觉自己出来太久,徐光启格外开恩,也不能用得太滥了。当下握一握她手,道:“我少说还得十天才能坐完牢,委屈你等等了。”吩咐车夫小心驾车,自己转身回了贡院。
他心中记挂着沈廷扬所报之事,又知道雪心正在家里等他,更加坐不住了。好容易熬到开闱,发过了榜,连行李也不拿,飞奔而去。一口气策马跑回金台坊的住所,院公老齐迎将出来,神色十分惊惶的道:“大人回来了?孙应元刚刚往贡院去寻大人了,二夫人她……”
桓震不等他说完,跳下马来一把将他推开,奔了进去,迎头撞见瞧见温氏的侍婢郑巧儿,捧着一只铜盆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眼瞧见桓震进来,转身便想跑,却给桓震一把抓住,喝道:“跑甚么?你端的什么东西?”一面低头向盆子里瞧去,却是一盆血水。他心中一沉,瞪圆了眼睛喝问道:“怎么回事?”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嵌入了郑巧儿的手腕中去。
郑巧儿吓得跪了下来,叩头不已,嗫嚅道:“二夫人……二夫人……她小产了。”桓震大惊,从没听说雪心怀孕,怎么会有小产?一跺脚,抛下郑巧儿便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压根不知雪心住在哪一间房,定神一瞧,只见家中雇佣的厨娘匆匆跑进自己房间去,当下跟了过去。
轻轻推开了门,恰好一个花白胡子的大夫背着药箱出来,桓震随着他走到门外,低声问道:“拙荆病势如何?孩子如何?”那老大夫瞧了桓震一眼,语带不悦的道:“你这当爹的也太不小心了,尊夫人身怀六甲,你怎么能让她长期服食砒霜?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你还想要孩子?”桓震脑门轰然一响,冲口叫道:“砒霜?”那老大夫点头道:“不错,以老夫诊脉所得,尊夫人服食少量砒霜,已经有接近半年之久。老夫知道有些妇人为了永葆青春,往往借助砒霜之力,令肌肤红润嫩滑,可是爱美之心也要看个时候发作,就是不要自己性命,难道也不要孩子性命了么?”他劈头盖脸絮絮叨叨地把桓震训斥一番,这才舒了口气,道:“幸好府上家丁聪明,知道找老夫来诊治,孩子总算是保住了。”
桓震不知是喜是悲,一时愣住了说不出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深深一躬,道:“桓某铭感大德,老先生要多少诊金?”那老者笑道:“一两足矣。”桓震如数付了,叫老齐好好送他出去,自己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雪心躺在床上,盖着锦被沉睡,脸色白得如宣纸一般,几缕头发被汗水浸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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