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吴天德自从方才被刘志一阵抢白,一直闭口不言。现下听得桓震要走,再也忍耐不住,豁然叫道:“军师,你若要走,某家定然随你去!”桓震却知他只是一时顾念朋友义气,其实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苦笑道:“不必了。你我虽是好朋友,却不可共事。你与他们才是一国之人。不必为了与我讲甚么朋友义气,徒然委屈了自己。”吴天德哑口无言,想了又想,钢牙一咬,决然道:“某意已决。这班贼厮鸟的嘴脸,老子看了便有火。”桓震摇了摇头,也不再劝。
惠登相拉着桓震双手,恳求道:“哥哥必定要走,那也须等明日,容小弟今夜替哥哥饯行可好?”桓震瞧着他双眼,实在不忍拒绝,何况自己还有些事情要交代傅山,当下点了点头。一转念间,想起赵南星来,当下又求惠登相暂且将他交给自己。惠登相只觉自己十分对不住结义兄长,一口答应下来。
各人此次齐集聚义厅,原就是受了刘志和萧当两个的挑唆,嫌桓震碍手碍脚,合起谋来要寻衅将他赶走。此刻见逼走了桓震,心愿大畅,一个个心满意足而去。桓震也不管他们,自拖了傅山,走到个僻静去处,要与他深谈一番。
两人走出山寨,兜了个圈子,寻个无人经过的小山坡,并排坐下。桓震缓缓问道:“青竹,大哥问你一件事情,你须得作实答我。”傅山听他语气严肃,当下也不多话,只应了一声“是”。
桓震瞧着他脸庞,那是一张二十岁年青人的脸,可是已经颇有风霜之色。当日在广灵狱中受的脑箍之刑,在额头上留下了一道环状的淤痕,一直不曾消退。不论前生后世,桓震二十五年的生命之中,自觉亏欠最多的,便是这个小弟了。静了半晌,方问道:“若不是因为我,如今你还在广灵从父行医,一家人何等快乐,如今落得落草亡命,无家可归,傅老更是因我而死,青竹,你心中可曾怪过我么?”
傅山似乎早料到他会如此这般地问,叹道:“大哥,这句话,你三个月前便该问我了。”桓震心中一沉,却听他又道:“大哥若是当时问我,我定以‘否’相答;如今大哥这般问,我仍是答这一个‘否’字。”桓震心情激荡,一时说不出话,不敢再看傅山,转过了头去,瞧着夕阳慢慢落下。傅山将手按在他肩上,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桓震只觉人生有此一知己,死亦无憾,不由得重重点了点头。
日头落了下去,天色愈来愈黑。桓震站起身来,远远眺望山寨,道:“青竹,我去之后,寨中由你一力支持,我不放心。”他说这话,用意十分深远,三人结义,自己乃是大将军的兄长,仍然压制不住群豪,傅山行末,自然更不可能被他们瞧在眼中。自己这一去之后,惠登相少谋寡断,不一定便会出甚么岔子。傅山遇到此等情形,自不会坐视不理,这“不放心”三字,既是不放心惠登相,更是不放心傅山。
傅山何等聪明,自也明白他话中隐含之义,当下道:“大哥自管去。小弟心中已有了计较。”桓震一怔,眯起眼打量着他,许久方道:“不可。”傅山笑道:“小弟尚未开口,大哥怎知道甚么不可?”桓震叹道:“我是要你不可学我,一走了之。”傅山哈哈一笑,道:“大哥自己遇难便逃,还要教训小弟么?”桓震长叹一声,道:“你不明白。哥哥我原本便不该在这里的,如今也只不过是哪里来,哪里去罢了。”傅山以前从没听桓震说过自己身世,不由奇道:“大哥你说甚么?”桓震摇了摇头,心想终不成告诉他我是几百年后来人罢?还不吓杀了他!只道:“此刻不便说。”
忽听一人道:“二位却在此处,可累散了老夫这把老骨头。”桓震一听这声音,立时跳将起来,奇道:“赵大人?”来人却是赵南星。他虽然不把一身生死放在心上,但得桓震之助免于贼前受辱,却是十分感他之德。方才在厅中,众人一番扰攘,他究竟是久经朝堂风波之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内幕。后来桓震负气而去,惠登相也无心理他,料想一个老儿也做不出甚么名堂,便由得他自去了。赵南星出得寨来,一路寻找,居然给他找到了桓傅二人。
桓震日来碰了他许多软硬不等的钉子,哪曾想过他会亲身来寻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起来,一壁打恭,一壁问道:“老大人寻在下何干?”原来赵南星听桓震说话,却也不是盗匪一流,料想他必是有所缘故,这才栖身贼中,不由得动了惜才之念,想要超脱他出这个火坑。
赵南星也在坡上坐了下来,道:“男儿才识,当报效国家。”桓震心念一转,已经明白他来意,反问道:“然则如国家不用者何?”赵南星似乎早料他有此一问,顺口答道:“有为一国之力,当为一国;有为一地之力,当为一地,有为一身之力,当为一身。”说到“一身”二字,语气格外加重。桓震摇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赵南星道:“可曾教你乘桴做贼?”这赵南星原是明末的一个幽默小说家,著有《笑赞》,多是讽刺笑话,后世流传甚广。桓震自知口舌之利无法与他抗衡,只得苦笑不答。
赵南星望着远方,悠然道:“老夫今年七十七岁,见过之人,经过之事不可胜数。”瞧着桓震,道:“这世间人人都有一个该去的所在,你可知道自己的所在是在何处么?”桓震只觉心中异常烦躁,猛然叫道:“我怎知道?我怎知道?我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全不一样了,你来教训我,可是你见过那样的情景么?你说你经过之事不可胜数,可是你经过那样的事情么?”赵南星并不明白他究竟说些甚么,只是道:“人生原是一场大梦,梦醒之日,追抚往昔,若还能记得些甚么,那才不枉了这一场梦。”桓震仰头大笑,一面笑,一面扬长而去。
傅山连忙替桓震陪礼,道:“老大人恕罪。我这哥哥日来心中十分抑郁,言语之间偶有冒犯,尚望老大人莫要介怀。”赵南星拈须道:“老夫大把年纪,岂能与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又道:“然而小哥与令兄终日侧身贼中,不免与涅俱黑。”傅山摇头叹息,撇开话题,道:“敝兄去意已定,老大人若再留在此处,凭我一人之力未必便能照拂万全。这就让小子送老大人离去罢。”说着便要搀赵南星起身。赵南星摇头道:“老夫不走。”顿了一顿,道:“除非尔弟兄二人随我同去。”傅山哭笑不得,心想你堂堂一个朝廷大臣,怎地缠上了两个毛头小贼?
赵南星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喟然道:“那也不必瞒你。老夫自万历二年入仕,至今在官场中打滚已是五十二年。五十二年来几沉几浮,早已把一己功名看得不值一钱。然而国家政治,日渐糜烂,老夫实是死也不能瞑目。如今秦晋一带盗贼猬起,朝廷却是一味麻木不仁,老夫说一句不祥之语,国之大难将至啊。”傅山以往也曾听父亲纵论天下大事,深觉赵南星所言有理,不由得问道:“然则老大人以为该当如何?”
赵南星苦笑道:“老夫以一垂死戍卒,旦暮未知,又能如何?但贼中既少一人,国家便多一人。一己微力虽不足道,但要老夫坐而视之,非但不忍,并且亦不能也。”傅山霍然动容,一躬到地,道:“傅山谨受教了。”
回头再说桓震,一路直回山寨,到得自己帐中,惠登相却已经在那里相候多时了。他一见桓震回来,当即扑通一声,拜倒在地。桓震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把他拉了起来,道:“二弟你这是做甚么?”惠登相满面羞惭,道:“今日之事,小弟给哥哥陪礼。”桓震摇头道:“我自要走,不干你事。”惠登相提起手来,拍拍给了自己重重两个耳光,直打得面颊又红又肿。
桓震叹道:“这又何必?二弟,我与你说,我今日之去,如同当日之来,都是情势如此,不得不然。你并无半分不是,以后千万不可耿耿于怀。”惠登相瞪大了双眼,十分不解。桓震也不与他详细分说,只教人取酒来,道:“咱们弟兄结义以来,从没能兄弟单独对酌。今日哥哥要与你喝最后一回酒。”过不多时,傅山也赶了回来。桓震酒量甚浅,略用几杯便即停杯不饮,倒是惠登相一个人抱了酒壶,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个不了,终于颓然醉倒,伏在桌上呼呼睡着了。
桓震见状,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时?简单取了两件衣服,揣了平日积蓄的几十两银子,便与傅山告辞,头也不回,径自出寨。
他一径北行,不多时便到了山口。正走间,突然觉得似乎远远一骑,从寨子方向疾驰而来。他不愿与山寨中人诸多废话,当下跳入路旁灌木中,蹲下身子,向外观看。
前传 昔我往矣 二十四回 前路
桓震伏在路旁,拨开灌木,露出两只眼睛来向外观看,只见一骑飞奔而至,马上竟似坐的是两人,天色昏暗,倒看不清面目。那骑愈奔愈近,马上骑士大声呼唤“大哥”,却是傅山的声音。桓震一跃而出,叫道:“我在这里!”
傅山勒住马头,跳下马来,跟着却又从马背上扶下一人,竟是赵南星。桓震奇道:“这做甚么?”傅山笑道:“赵老先生有话要与大哥说。”桓震不明所以,望着赵南星,只听他道:“老夫有一个早年至交,其门人弟子之中,有一个与老夫交情甚好的,如今在遵化做个兵备使,两位若往投之,老夫可保此人必以客礼相待。”桓震摇头道:“多谢老大人美意。只是桓震并不想做官。”在他心中,始终觉得明代政治腐败,早已无法挽救,哪怕自己再怎么立志要做一个好官造福乡里,一旦入了官场,要想逆流而上那是再也不能,只有随波漂浮,却又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是以一口拒绝。赵南星呵呵笑道:“你道官是说做便做的么?老夫举荐你去,也不过是充个佣书幕僚,以后进身之途,全要靠你自己打拼,老夫却帮不得也。”桓震这才明白,心想去去无妨,好在幕客的自由度甚高,若不适意时,自管抬脚便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老大人如今却往何处去?”赵南星叹道:“天子流我于戍所,但教老夫一日不死,便不能擅离,自然是回振武卫去。”
桓震正要答话,却听又是一阵马蹄如鼓点般急响,远远有人飞马而来,转眼已到目前,那骑士飞身跃下马来,桓震一瞧,却是吴天德。他跳下马背,第一句话便道:“军师快走!”桓震奇道:“怎么了?”吴天德怒道:“那班贼厮鸟们,暗地里商议说军师知道我寨中许多机关隐秘,倘若就此投了官府,引大军来攻,山寨必无幸日,是以要纠合部众,前来追拿。老子实在不忿这般人的作为,特意赶来送军师一程。”桓震心中感动,他与这吴天德虽然平日交好,但不过只是一同闲聊谈天的朋友而已,在他自己这一面,并不觉有甚么特别的交情,现下自己有事,吴天德竟特地前来相送,足见义气深重。当下点了点头,道:“桓某知道了。现下桓某打算往蓟州一行,料想他们也追不到蓟州去。”指着赵南星道:“某这里却另有一事,要烦恳吴大哥一力承担。”吴天德见桓震不要自己送行,本来不乐,但听他又说另有事情相求,当下道:“何事?快说!我怕他们就快追来了。”桓震道:“这位赵大人,请吴大哥送他回代州去。”
吴天德想也不想,一口答应。傅山却道:“小弟随大哥同去。”桓震心中一动,想那山中众人既然对自己如此疑忌,必欲除之而后快,傅山留在那里,太也危险,倒着实不如与自己同去。当下道:“那好,我们……”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得远远一阵喊声嘈杂,竟是山寨中人已经追了上来。吴天德急道:“快走,快走!”桓震摇头道:“不必。”瞧着人马来向,咬着牙道:“桓某倒要会一会他们。”傅山哭笑不得,心想对方个个都是悍匪,你一个赤手空拳的书生,拿甚么去会?当下便要强行拖他上马。桓震左右不肯,正拉拉扯扯间,对方已经赶到,当先一人喝道:“兀那鼠辈,容不得你走!”却是刘志。
桓震挺身而上,凛然道:“你待怎样?”傅山暗道不好,哥哥气昏了头,竟将自己性命也不放在心上了。刘志冷笑道:“若留得你这厮,必是大大祸害,且除了你。”桓震不怒反笑,道:“尔等今日杀我,明日官军便至,以我一人的性命,换你全寨两千余性命,桓某这笔生意实在大赚便宜,绝不蚀本!”刘志嗤道:“好大话儿!难不成你还有甚么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的伎俩不成?”他虽然口上如此说,但知道桓震身边有个惯用奇计的傅山,平日虽没把他放在眼中,此刻却也暗暗疑心,当下迟疑不进,并不立刻令部下擒杀桓震。
桓震见恐吓奏效,心想打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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