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耿如杞下定了决心,当即同桓震开门出去。桓震见孟豹已经将一干军士尽数集中在校场,心中暗道此人倒是一个将才,可惜头脑有些欠发达了。当下叫了他过来,要他与粮运官二人领五百军,即刻入城,开大丰仓搬取米一百五十石,面一百五十石,余外不得多取一分一毫,限天亮前回报。倘若有人阻拦,只管捆绑起来便可,决不能妄伤人命。是时已经四更,孟豹领了军令,不敢耽搁,径自点人去了。
桓震却要借这段时间想想如何破敌。方才来报的那一个斥候,除却晓得哈刺慎前锋已经抵达宽河所,与千户李裕交上了手之外,甚么都说不清楚,连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也都茫然不知,当真不晓得他是如何做的斥候。但据耿如杞说,宽河所驻军名为一千一百,实际大约只有八百之数,李裕以八百人而觉不能抵挡,想必此次南下的敌人并不会少。游牧民族南下劫掠,多是马队,自己这里五千人,基本全是步军,以步对马,本来已是不占优势,何况眼下敌人数目动向一概未知?当下叫过辕门官来,要他挑出二十几个为人机灵,马术熟练,身手敏捷的士兵,分数个方向派了出去,打探哈刺慎进军方向,即时回报。耿如杞是文官出身,本来不懂得打仗,也弄不清楚桓震所说是耶非耶,只由得他搞去。
桓震细细回想早先在小五台那段日子与傅山谈兵的所得,要过地图来,凑在火把下面仔细观看,遇到分辨不清的地方,只好拿去询问耿如杞,一面心中暗想日后若有机会,必定要设法推广现代地图。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出了几个法子,只是眼下派出去的斥候无一还报,敌情未明,不能轻易决定。
又过一会,天色渐亮,孟豹却仍未回来。桓震一面思索破敌之策,一面担心他是否出了甚么差错,是否给人拿了,或是杀了城中官员;一面又怕这里的众官兵等不及,再度骚动起来,真是只恨时光不流逝。终于听到了一阵轮声辚辚,孟豹领着五百军士,推着粮车,出现在众人面前。校场上的五千官兵,一瞬间先是发呆,继而狂喜,又继而大哭,纷纷抱做一团。桓震眼见粮食能够让人疯狂到这等地步,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连忙令人埋锅造饭。这却不消他吩咐,早已有人去办了。
孟豹上来禀报,说是入城门之时给守军阻拦,是他爬上城去将门打开。后来在仓中搬粮,来了一个甚么官儿诸般废话,他一气之下便给砸昏了,却不曾伤他性命。桓震赞他两句,便要他暂领参将,统带此处的两营士兵。孟豹喜出望外,欣然应了。不一会饭熟,众军都是数日没见过米的,吃起来如同饿狼,桓震担心少停行军之时有人吃得太多引致腹痛,不住穿行营中,叫他们少吃。恰好饭罢,得了斥候飞报,道是李裕力量不敌,已经率残部向东败走,现下敌人正在南下,两卫不曾奉命,不敢擅出。据他约略估计,这一次南犯的哈刺慎部众,少说也有七八千之众。桓震请了耿如杞允准,便叫两人持了令符,分别前往东胜右卫和忠义中卫,面交该处指挥,令其分别防守本处,不得令哈刺慎兵马越过防界。同时又须时刻注意南边动静,只待本军接战,立刻自后包抄。如此一来,便形成一个桶状,将来犯之敌局限在遵化一带。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以步破马了。
马军原是步军的克星,但他记得傅山曾对他谈过,戚继光著《练兵实纪》,其中记载以砍马腿之法破马军,收效甚著。当下将几个把总召集起来,要他们各领本部,联作墙般一堵,一待号令发出,立刻一字向前,以长刀大棒砍打马头、马腿,马伤倒地之后,敌被跌落,身方未转,就用刀棍劈头打下,又令杀敌之后,割落左耳作为表记,待得战后,每只耳朵可换敌衣一套,死马一匹。敢于冲锋在前者,战后将生存好马尽皆赏赐。众军得桓震之力吃饱了饭,对他本就感激,现下听得缴获皆归自己,更是振奋,都道马肉可食,衣服可穿,生马更可将来卖钱,加之方才吃饱了肚子,一时间军心之高,至于极点。
桓震见士气可用,当下请耿如杞一声号令,留五百军守营,余下一齐开拔。他自骑了马,与耿如杞在中军押阵。
宽河所距离遵化本就不远,哈刺慎马队过了宽河所之后,一路南下,很快便与耿如杞这支军队遭遇。马步相遇,自是马军略占便宜,单是踩也能踩死许多。各把总约勒部下,都照桓震所说,专砍马腿,虽然本军多有死伤,一时间却也连人带骑地砍倒了不少。孟豹更是悍不畏死,挥着一柄厚背大刀,高呼酣斗,刀光闪处,敌骑纷纷倒地,他也不去割甚么耳朵,只管一刀挥去,敌头便飞得不知去向,一时间倒叫桓震想起小五台那一战当中的刘黑虎来。
两军自巳时相遇,直战过未时,双方死伤都是惨重,东胜、忠义两卫之兵,却也完成包围,开始从敌后进攻。哈刺慎首领眼见腹背受敌,呼哨一声,便要撤退。桓震哪里肯放,令鼓手拼命击鼓,直追上去。他料想北边尚有两卫拦堵,必能将其截住,岂知穷寇莫追果然不是虚言,哈刺慎首领情急之下,竟然回头反扑,置身后两卫近万人于不顾,猛攻桓震疲惫之兵。
卷一 顺流逆流 四十二回 遭劾
哈刺慎首领情急拼命,用力挥动马鞭,驱赶部众向明军猛冲,马蹄到处,有些士兵来不及用大刀斩马腿,便给踏倒在地,有的头颅被踏破,脑浆白花花的,流了一地。桓震眼看敌军反扑,心中知道此时此刻决不能让士兵后退,否则一退百退,敌人马军,追杀自己的步军简直如同儿戏。然而瞧己方士兵,见到了同袍给奔马踩死的惨状,有些已经吓得发抖起来,眼看就要掉头逃跑。他心下大呼不妙,须得设法激励士气才好,正要招呼孟豹,却见身旁人影一闪,耿如杞竟已劈手夺了近旁一个兵士的长刀,催马上前,抡起刀来,向敌军阵中杀去。桓震大吃一惊,心道凭他这等文人,自去冲锋陷阵,那不等于送死么?连忙高声大叫孟豹,岂知叫了几声,并没回答,想是他杀得起性,不知冲到何处去了。
桓震又气又急,但耿如杞乃是自己的主官,战场之上,主官有了甚么不测,这一旅军士,都要倒霉,瞧瞧自己身边,还跟着七八个士兵随身保护,当下有样学样,夺了一柄长刀,大喝一声:“杀!”打马便冲,直向耿如杞方向杀去。他并没亲身经过战阵,就是指挥战斗,连这次在内也不过只第三次,试问这等身手,上得阵去却能讨得了甚么好?胡乱冲杀一阵,虽然砍倒了几名敌兵,自己肩头背后却也中了数刀,鲜血直流。
他痛得头昏眼花,仍是大呼冲杀,一心只想将耿如杞保护出来。耿如杞的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战不多久,便给人一棍打翻,跌下马来。那打他落马之人,大约认出了他是明军主将,见他落马,哈哈大笑,纵马踩去。眼看一个耿兵备,便要肚破肠裂,脑浆横流。桓震用尽力气,格开对面一刀,回头去望耿如杞时,正见到那敌将马蹄落下,欲待要救,正是远水近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命在旦夕。
这一分神,便给对面敌兵钻了空子,一刀劈来,桓震来不及还手格架,暗道这一次当真死了,不由得伸手到怀中摸去。便在这时,但听一声马儿悲嘶,那敌兵的坐骑竟然倒地,却是一双前腿给砍了去。定睛看时,却是自己注意过多次的那个枯瘦老兵。桓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究竟是甚么人?可是没等他想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眼前一阵发黑,在马背上昏了过去。在那之前,他记得唯一的景象,就是那匹给砍了前腿的马儿,在地下抽搐挣扎,哀鸣不已。
待到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军营中邓仕兴的房间里了。一个兵丁在旁照料,见他醒来,连忙跑去禀报,想要喊住他问一问战况如何,他竟似没听见一般,一溜烟地跑掉了。桓震不由得苦笑,想要起身,只觉背后、肩头都是剧痛,实在支持不住,只得作罢。房门开处,邓仕兴快步走了进来,见他试图起床,连忙按他躺下,道:“百里兄,你总算是醒了!”
桓震用力拍拍自己脸颊,叹道:“果然不是做梦,我没死么?那一仗怎样?”邓仕兴笑道:“百里兄果然大才,这一仗我军大胜,蒙鞑子们'——笔者注,哈刺慎为蒙古一部,明人习称蒙古人为元鞑子,蒙鞑子'仓皇北逃,还有些投降了的。咱们得了八百来匹好马,还有许多死马和死人身上剥下的衣服,都照着战前所言,分下去了。众将士都是十分欢喜,闹着要告假去城中卖马呢。百里你瞧,是不是轮换放假?”
桓震松了一口大气,问道:“那么我军伤亡如何?”邓仕兴笑道:“不值一提!斩敌四千,自损千五,耿大人这一次嘉奖,定然逃不掉的了。”桓震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自损千五?那不是说有一千五百个士兵,就战死在敌人的马蹄下了么?邓仕兴又道:“此次大破哈刺慎,全仗耿大人与百里兄身先士卒,才能人人用命,耿大人正叫仕兴草奏,说要将百里兄好好地提上一笔,恭喜,恭喜!”桓震却没去留神听他说些什么,他的脑中,仍然满是那匹伤马临死之前的哀怨眼神。
邓仕兴见他神色不对,只道他伤后疲倦,当下笑道:“那么百里兄好生休息,耿大人也在养伤,仕兴须得过去照料,这便告退了。”当下轻轻出去,带上了门。桓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战场之上,挥着长刀冲杀,被他斩杀的敌人,都用那种伤马也似的眼神瞧着他,长刀砍杀的人愈来愈多,瞧着他的眼睛也是愈来愈多。待到后来,非但是敌人的眼睛,更有自己士兵的眼睛。他大叫一声,醒了过来,只觉得浑身已给冷汗浸透了。
喘了几口大气,只觉得疼痛稍轻,扶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瞧着这个自己实际上只安睡过一夜的房间,突然觉得无比亲切,一时间心中只觉活着真好。只听房门吱呀一响,却是耿如杞,叫人用软椅抬了进来。
那一战之中,耿如杞千钧一发之际幸得孟豹相救,受伤也是甚重,好在并不致命,请医调治,数日间逐渐康复。桓震流血太多,睡得几日,也就醒了过来,只是还有些气虚血弱。耿如杞一进房门,见桓震已醒,正坐在那里发呆,当下笑道:“百里在想甚么?”桓震摇了摇头,道:“没有甚么。耿大人,营中情形可还好?”耿如杞哈哈一笑,道:“甚好。百里只管安心养伤便了。”桓震道了谢,又问他那哈刺慎究竟是甚么来路,敌酋是谁。
耿如杞想了一想,道:“这个本道却也知之不详,哈刺慎本是蒙古一部,大约是因源出哈喇河套,而得此名。”说着叫人取地图来,细细与桓震解说。桓震这才知道,哈刺慎所据之处,便是后世的承德一带。有明一代,北方蒙古诸部时常南下骚扰,与明朝的关系也是屡降屡叛,屡叛屡降,理由无非只有一个,便是要通商互市。譬如土木之变,便是也先求互市而不得,这才掳了明英宗去,胁迫开口。这哈刺慎部原本乃是蒙古兀良哈之一部,方兀良哈归顺之时,哈刺慎便属于朵颜三卫管辖。嘉靖、隆庆以后,兀良哈附鞑靼、瓦剌而叛明,哈刺慎也就开始袭扰辽东、河北、山西等地。到得明朝末叶,边市废弛,哈剌慎求市不得,许多生活必需品又要从南方获得,于是袭扰变本加厉起来,特别冬季牲畜不蕃,有时往往一月数次南下抢掠。
桓震这才明白过来,顺口问道:“那么只消准其通商互市,可不就完了么?何必如此你来我往地打那无用之仗?况且通商之后,便可用茶换马,省了多少军马开支。”耿如杞叹道:“早年原是如此,自世宗肃皇帝嘉靖年间闭关绝贡,彼求取盐茶不得,便时时出骑兵在边地掠夺。朝廷因彼侵掠不绝,更不能屈从开市以为羁糜。自此之后,战无虚日了。”说着,不由得连连叹气。桓震暗想这人虽然不懂打仗,却也看得清形势,颇具远见。想了一想,问道:“那么难道民间便没有私下里贸易的么?”耿如杞摇头道:“再也不要谈起!私自贸易,便是通蕃卖国,哪里有人敢为?”
两人谈了一阵,看看时候已经过午,耿如杞便要叫人开饭来桓震房中吃。桓震忙称不敢,正在那里谦辞推让,忽然邓仕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耿如杞心情正好,一见他进来,笑道:“仲成,今日咱们一同在此用午饭可好?”邓仕兴一顿足,气急败坏地道:“哪里还有心吃饭!耿大人给参了!”桓震吃了一惊,连忙问他,原来却是那日开仓放粮之举,给遵化县上报蓟州府,蓟州府又上报顺天巡抚刘诏,刘诏久已瞧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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