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走,耳中不断回响着耿如杞临别时那句言语:“虽生犹死!”追想近日来所做事情,确乎连自己也都觉得十分无耻,一时之间竟觉仿佛是耿如杞对,而自己错了。
闷闷回到公家,一进门,便听见周士昌在那里大怒咆哮,他心中一沉,拖过一个仆役来问时,却是周士昌不知怎地知道了坐像这桩事情,碍着公铭乙情分不好当面发作,恰好今日公铭乙有事不在,他一人独坐,愈想愈气,居然拍桌大骂起来,吓得一干下人没一个敢进去。桓震心中暗叹,该来的总是要来,硬着头皮走上去,向着周士昌行了一个子婿之礼。
周士昌冷哼一声,视若不见,桓震陪笑半晌,他才冷冷地道:“不敢当得桓大人如此大礼。”桓震知他误会,心中正在思谋要不要将耿如杞之事和盘托出,已给他指定了鼻子骂道:“老夫当真是瞎了眼睛,竟会将雪心许给你这腆颜事贼,无行无义的混帐!你目中有阉无君,有贼法无国法,却将当今天子置于何地?你在阉贼面前跪拜称儿称孙,却将你生身父母大伦置于何地?你助纣为虐,剥削民脂造那无用之物,却将数万饥民置于何地?你自毁名声,将来身败名裂,遗臭万载,却将老夫与雪心置于何地?”他愈说愈是激动,面色发紫,大声喘息,好半晌方才透过气来,续道:“你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无父无君之徒,不配做老夫的女婿!”顺手将茶碗往地下一砸,拂袖便去。
桓震呆呆站在堂中,目送他颤巍巍的背影,但觉心中甚是窒闷,只想放声大叫,可是却又不知叫给谁听。伫立片刻,叹了口气,便要回自己房间去。走出厅来,却遇上雪心正站在门口,向里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得他出来,迎上前拉住他衣袖,道:“桓哥哥,爷爷骂你了么?”桓震不愿给她知道自己和周老间发生争执,当下道:“不曾。”雪心小嘴一扁,道:“桓哥哥骗人。雪心在那边厢房,都听到爷爷的声音了。”桓震苦笑摇头,一语不发,轻轻拍拍她手背,挣脱衣袖,道:“回去睡罢。桓哥哥也去睡觉。”
雪心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抹泪,一面哽咽道:“桓哥哥生雪心的气了么?”桓震最怕女孩儿哭哭啼啼,慌忙安慰道:“没有,没有,桓哥哥不曾生气,谁的气也不曾生。”雪心哭声渐止,睁着一双泪眼,望着桓震,忽地道:“桓哥哥骗人,桓哥哥明明便在生气,全写在脸上了!”桓震呆了一呆,长叹一声,废然道:“不错,我是生气,不过却是气我自己。”他本心之中,对于周士昌所骂的每句话都很是赞同,倘若自己还在后世,定然也是这般嘲骂阉党人物,可是一旦事情真到自己头上,那便不由自主,哪里还容得你讲甚么气节?他对这个同流合污的自己很是厌恶,然而时势所迫,却又不得不然,近日来心中时常痛骂自己,一头骂,一头却还要做那些自己痛恨之事,忍不住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人格分裂了。想到自己对魏忠贤行跪拜之礼,想到傅山那甚么“一腔忠诚,万全筹画”的奏折,不由得胸口一阵翻腾,蹲下身子,大吐而特吐起来。
雪心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拍背,桓震直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这才停了下来,用手背擦擦嘴角,涩然笑道:“没事了。吓着你了么?”雪心连连摇头,眼泪却还在眼眶中打转。桓震心知自己定然吓坏了她,当下双手一撑,站了起来,轻轻拍拍她头,柔声道:“乖,回去睡觉。”说罢,自顾转身回房。雪心瞧着他越走越远,忽然叫道:“桓哥哥做的事情,雪心总知道是对的!”桓震听得她这一句话,回头苦笑道:“那么你爷爷呢?”雪心一怔,确乎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只能站在那里,瞧着桓震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了。
次日一早,桓震还没起床,便听得下人跑来说周士昌收拾了包袱,闹着要走,公铭乙正在那里劝解挽留。他吃了一惊,连忙出去,奔到正厅,迎面撞上周士昌,一手挽了包袱,一手拉了雪心,连瞧也不瞧他一眼,扬长而去。雪心叫得一声“桓哥哥”,给周士昌重重瞪了一眼,再也不敢出声,任由他拉着出门上了马车,车夫吆喝一声,甩个响鞭,车轮滚动,渐渐远去,唯余车后扬起的一阵尘土。公铭乙叹道:“丕明一早便雇了马车要回灵丘,老夫劝阻不住,也只好随他去了。”桓震怅然若失,呆望片刻,想起今日还约了傅山会面,周士昌的事情,一时间却也顾不得了。
公铭乙道:“昨日贤侄不在,内府中有人来说,叫贤侄莫要再等年后,即刻便可到南镇抚司上任,还说要贤侄莫忘了九千九百岁的恩德。”桓震却不知魏忠贤何以这般看重自己,想了一想,答应明日便去报到。他两人却是约在春华楼,当他赶到的时候,傅山已经包下一个雅间,在那里等他了。两人见面,桓震便把昨日见耿如杞的经过略说了一遍。傅山听说耿如杞刑伤甚重,想要自己前去诊治,却没答应,只随口说了一个药方,要桓震照方抓药,给他送去。信王那一头,据说这几日王府周围可疑人物愈来愈多,因此傅山提议除非事情紧迫,否则两人暂且不再会面。桓震也觉甚对,当下答应了,又告诉他魏忠贤催自己上任之事。傅山想了一想,道:“这倒奇怪,他干么这般着急?”自语道:“那日信王入宫朝会,回府之后曾对我说天子气色甚差,不知是不是龙体有恙,神色间对魏忠贤也不似以往那般亲热尊重……莫非他与客魏中间,生了甚么嫌隙?”
他猜得却是没错,就在这一年的元旦前后,天启皇帝一个怀孕的侍女,被客氏蓄意殴打以至流产。皇帝至今无后,哪怕侍女的孩子,也让他充满希望,可是这个希望竟然被客氏给打破了,叫他怎么能不怒?所谓恨乌及乌,连带对魏忠贤也冷落起来了。这些细碎小事,桓震却不可能记得清楚,想了一想,虽觉傅山推论得有理,却究竟记不起是发生了甚么,更不知那与自己有甚么干系。但尽快上任,总不是甚么坏事,至少也可借此多接近魏忠贤。至于耿如杞,傅山一力主张,还须从崔应元处下手方可,却是不能心急,否则说不定愈弄愈糟。好在眼下正是年关,衙门都不办公,就算要将他定罪,那也至少要一月之后了。
次日自去南镇抚司衙门,但主官都未开印,却叫他寻哪个报到去?带他进来的门子,闲谈几句便告辞离去,将他一个人丢在大堂。桓震闲极无聊,四处乱走,见人便与谈天,到得中午时分,已经对这个衙门的基本情况略有了解了。原来他那个百户之职,却是南司衙门中最低的管理职位,下辖也并非定是一百个军匠,每日的职责便是监督军匠做工,瞧起来倒跟包身工里的拿摩温并无二致。所谓军匠,原本是专事制造弓弩盔甲鸟铳火药之类军事用品的工匠,然而明末兵备废弛,军匠往往也被指派一些与军事完全无关的工作。
卷一 顺流逆流 四十八回 冰山
从这以后,桓震便在南司正儿八经地做起了百户来。魏忠贤隔一两日便差内侍前来,催他做一些新奇玩意,桓震也只能搜肠刮肚,想出后世一些简单的机械玩具,交给手下军匠制作。好在那些军匠都是手工熟练,只消他在旁指点,倒也能把零件做得像模像样,只是最后装配就非得他本人动手不可了。他屡屡向来人探听这些东西究竟是做甚么用处,只是每个人都不肯说。
耿如杞一直押在镇抚司狱,虽然不曾审问发落,可也没再过堂挨打,想来是崔应元收了重贿,从中做了手脚。好在桓震也不图他立刻便给释放,只消不让他在狱中拷掠而死,这般不放不审地耽搁过了八月,天启一死,自己便可着手帮助朱由检搬倒魏忠贤,那时耿如杞的事情自然便好分辩。
想固然是这般想,然而目前在这南司中却什么也做不得。想到差不多这个时代的西方,已经将要进入工业革命,而自己拥有后世的机器知识,居然是用来制造这些华而不实的玩物,不由得苦笑不已。眼看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朱由检登基之后,不几年就要爆发陕西大乱,继而李自成攻入北京,满清趁机入关,中国三百年的文明倒退从此开始。自己明明就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却又无力改变,难道要他跑到大街上见人便说皇帝要死了,魏忠贤要倒了,李自成要反了,大明朝要亡了?
这一日,魏忠贤又叫个小内侍来取前几天所要的东西。那是一个类似于后世旋转木马的模型,用水流推动的。小内侍在接过去的时候不慎手一滑,模型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小内侍见摔坏了九千九百岁的物事,当即吓得手足无措,放声大哭。桓震瞧他哭得可怜兮兮,当下应承陪他一起去见魏忠贤分辩求情。魏忠贤果然大发脾气,令人将那小内侍拖下去痛笞。桓震见状,连忙上前打岔,只说自己想出了一种新奇玩意,是以特地前来求见九千九百岁。
魏忠贤本就需要他的那些玩意儿取悦于天启,一听又有新花样,当下顾不得管那小内侍,不住催问。桓震却只是随口拿来骗他的,见他当真问起,如何回答倒也颇费思量。既要新鲜有趣,又要是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所能做出的。想了一想,答道:“下官眼下也只是有个念头,至于能不能成,还要托庇九千九百岁的恩德。”魏忠贤笑道:“那还不易?咱家明日便发一道手谕,南司之中工匠财物,一任尔随便调用。”桓震连称不敢,脑中一转,俯首道:“下官只想向九千九百岁借一个人。”魏忠贤双眼一眯,道:“何人?”桓震指着那小内侍,道:“便是此人。”魏忠贤本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想竟是个在自己眼中连一堆狗屎也不如的内侍,当下挥了挥手,意思是你随便拿去好了。
桓震要那小内侍却不是看中了他,只是见他年纪不过十几岁,不忍心瞧他被魏忠贤拷掠而已。两人出了九千九百岁府,走过一个拐弯,小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桓震伸手搀他起身,笑道:“我不欢喜别人跟我叩头的。”又问:“你叫甚么名字?”那小内侍道:“小人没名字。”桓震奇道:“没名字?你父母不曾给你起名么?在府里他们叫你甚么?”那小内侍摇头道:“小人是陕西人,父母早在小人还没满月的时候就将小人给卖啦。平日人家都叫我阿六,连小人也不知甚么缘故。”桓震感慨不已,这就是一个下层贫民连正经名字都没有的时代!
想了一想,道:“那么我可不能总叫你阿六罢?”那小内侍流泪道:“大人是小人的救命恩人,便叫阿猫阿狗也是该的。”桓震笑道:“我可不喜欢叫人家阿猫阿狗。这样罢,以后你便姓陆,我送你个名字,叫做陆义,道义之义,可好?”那小内侍连忙跪下拜谢,桓震一把拉起,道:“说过了我不喜给人跪拜。九千九百岁既已将你指派给我,以后你就不必再去府里照应啦。若有去处便可自去,若无去处,便随我到南司去如何?”陆义自是乐从,当下便跟着桓震回了南司的住处。
他将陆义带出,本来只是一时兴起之举,不想此人居然有如万事通一般,对魏忠贤府中诸般流言知之甚详,又是个爱嚼舌根的家伙,加上年龄幼小,府中人谈论一些隐秘事情,往往也不避他。从魏府一路走回南司,桓震听着他絮絮叨叨,不由得目瞪口呆:若是生在后世,这人简直就是天才狗仔队!虽然他口中所言全是谣传而来,却也有些许是与桓震所知相符的,倒叫他不能不重视起这个人来了。
从陆义口中,桓震终于知道了魏忠贤要自己做那些木质机械的用意:原来是拿去讨好同样钟情木器的天启皇帝。看来傅山前几天所说,天启跟客氏之间出现了“感情危机”的事情倒有几分是真了。然而陆义所描述的那个魏忠贤,却令他困惑不解:后世所有的史家,都说魏忠贤是一个大奸臣,致力于颠覆大明天下,可是陆义却说,每天一大早,魏忠贤便要起床听别人诵读公文,尔后口述意见,一处理往往就是一天。他对认在门下的干儿义孙义重孙们讲究情义,来者不拒,给予丰厚的回报,可是面对失败的政敌却恣意发泄积怨,报复起来残酷无比。他爱讲排场,爱听恭维,狂封滥赏近乎病态,可是骨子里却异常地自卑,有一次内侍不小心说了一句“外官诌哄老爷”,竟引得他垂首冷笑,长吁短叹,切齿曰:“原来天下人都是诌哄虚誉我”,更因此数日称疾不起。桓震愈来愈觉得,魏忠贤似乎并不是那么一个简单的符号。他是一个传说,一个给大明天下带来噩梦的传说,一个叫自己捉摸不透的传说。
与陆义长谈之后,桓震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三天,三天过去,他做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