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自己这一边,全无障蔽,又来不及结成阵势,想要保命,就只有赶在鞑子逼城之前冲进城去一个法子。他大声吆喝,要部下快些跟上,可是城门窄小,就算能进得去,也不会那么快。赵率教咬紧牙关,喝令后面的军士草草结阵,先撑一阵子,让前面的骑兵尽量进城,保得多少算是多少。
担任断后的士兵跳下马,结成了三排轮放的火枪阵,几轮枪过去,固然射倒了不少鞑子,可是鞑子的羽箭也有一些射了过来。赵率教焦急地望着身后,忽然发现不知为甚么人马一直丝毫未动,正要叫人前去查看,忽然张奇化奋力挤将出来,大呼小叫。原来北门守将说道,鞑子就在眼前,开了城门不能即刻关闭,恐怕这四千人马未曾进城,鞑子已经蜂拥而上了,是以不论张奇化如何说破嘴皮,只是一个不开。赵率教心里一片冰冷,怎么办?走?打?
张奇化挥刀斩落一支射来的羽箭,急道:“大人,再不走就迟了!”赵率教略一迟疑,他知道城南数里有南龙北龙两座小山头,若是鞑子尚未占据,奋力拼杀一阵,冲到那里,也可以算是一个暂时整补之地。当下叫张奇化断后,率军西奔。鞑子兵紧跟着咬了上来,一路上只听得士卒惨叫连连,他心中清楚,每一声便是一个辽东健卒中箭落马,可是却也不敢回头去看。
午后,终于杀出重围,好容易到了南龙山。望着满地东倒西歪、个个披红挂彩的士卒,赵率教心里满是无奈。自己千里奔驰,总算抢在鞑子破城之前赶到,总算不负袁军门的重托。可是那个王巡抚大人,居然不让自己入城,四千骑兵绕城一周,望城兴叹,不由得叫他想起那出甚么罗成叫关的戏文来。莫不是自己今日也要如罗成一般了么?
这时候各哨清点已毕,还有战力的不满三千。这点人马对上十万鞑子,就算脑袋里装的全是豆腐渣子,也知道毫无胜算。官维贤的二程援军,其中有一个炮营,数日内是不能赶到的。遵化还能支持多久?自己还能支持多久?若是数年之前的赵率教,根本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只消返回山海关便好了;可是今时今日的赵率教,便是搏上这一颗头颅,誓也不离遵化一步!
叹了口气,倚着山坡坐了下来。只能在此等待官维贤了。忽然一骑疾驰而至,直冲到他面前,马上探哨翻身落马,来不及行礼,叫道:“糟了!鞑子大队人马从东来了!”赵率教一惊,站起身来眺望,果然东边隐隐似有烟尘卷起。他毫不犹豫,大声下令道:“上马!持枪!向西北,再回遵化!”张奇化望了自己的主将一眼,知道他已经是抱了必死之志,轻叹一声,暗想了不得大家一起丢了老命,搏一个身后封荫便了,当下拔出腰刀,大喝道:“上马!”
赵部冲杀回去,一支区区数千的骑兵,还有半数负伤,面对鞑子十万大军,当真如同蚍蜉撼树一般。两军近战,火枪手炮都无法使用,大家都是肉搏作战。杀到后来,血花四溅,人人战袍皆红,已经分不清楚是鞑子的血,还是自己人的血了。
初四日黎明时分,赵率教的身边,已经只剩下五百多人。鞑子重兵团团围困,看来无论如何是冲杀不出去的了。赵总兵惨然望着这些几年来与自己一同出生入死的辽东好汉,喉头哽咽,他们立刻就要死了!看看面前,鞑子蠢蠢欲动,又要发起一轮攻势。赵率教狠狠地吐一口血水,怒吼道:“杀!”举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鞑子砍去。
那一瞬间,他的心里只有满足。袁军门,率教没有负了你!率教不能再替你守关了,烦你告诉诸位同袍,赵率教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见风转舵的老狐狸了,赵率教是一个敢战善战,铁骨铮铮的大明武将!
他这一刀下去,就听得鞑子大阵背后,忽然一声巨响,跟着又是两声,三声,一连串的震天动地,刹那间不论鞑子,还是明军,都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举起的刀也都忘记了落下。
卷二 国之干城 八十四回
赵率教醒过神来,愕然朝着发出巨响的地方望去,只见几股黑烟袅袅升起,虏兵大为骚动,马匹惊鸣,互相践踏起来。自己的坐骑也有些不受约束,连忙努力勒住缰绳,心中十分讶异,难道是援军来了么?可是哪里能到得如此之快?莫非是虏兵阵中出了甚么事故,自相扰乱起来了?
正在狐疑,忽然听得一阵齐声大喝,一队骑兵,两翼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挥舞长刀,中间的都伏在马背上,不断发射火枪手炮,冲杀进来。骑兵愈来愈近,渐渐能看清面目,赵率教瞧得真切,当先一骑,正是新任的锦州总兵桓震。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援军,真的是援军!
赵率教部下的士兵,原本已经战得精疲力竭,自分必死无疑,现下眼见忽然来了援军,虽然人数不多,仅有两千余,但却有如腊月送炭,叫这些残兵一下子又鼓起了力气。桓震方才在敌后大丢火药包,虽然杀伤力不是很强,但这些火药包都是加入了铁渣的,虏兵的马匹往往都给炸伤,一时间混乱起来。他趁着后金兵一阵慌乱,挥军冲杀,直将敌阵撕开一个缺口,突击进来,直杀到赵率教的面前,骑兵分作两翼,将赵率教与他的五百残兵围在中央,个个举起了火枪手炮,向外轮流发射。
桓震伸手抓住赵率教的马缰,大声道:“快走!”赵率教知道这实在是千年难逢的机会,虽说与他一同冲杀不见得便能成功突围,但若不搏上一搏,非但自己这五百人绝无幸理,连桓震的两千援军,都要给自己累死。当下点了点头,大声喝令部下重新结队。他所部将士连日苦战,早已经弹尽药绝,连箭也射光了,手中只剩下一柄长刀。许多人的马匹也已经给射死,变做了步兵。
桓震也瞧见了这等情形,立刻下令将赵部将士护在中间,无马可骑的便两人一匹。后金的铁骑果然是铁骑,方才给火药包炸得一阵骚动,此刻却已经镇定下来,羽箭又是雨点一般射了过来。明军士卒手中有盾的,纷纷举了起来抵挡,然而还是有些流矢,穿过盾牌缝隙,射中了他们。桓震知道再接下来后金骑兵就要发起冲锋了,那时两军肉搏,自己决然不占上风。伸手在怀中掏出一支特制烟花,随手晃火折点燃了,只见一个红色火球直冲天际,虏兵从没见过这等东西,正在发楞,便听一连十几声轰隆巨响,后金骑兵的侧翼又挨了一阵火药包。
虏兵连着给炸了两回,虽然人是早已有了准备,可马却仍旧会害怕,何况那还是加了铁渣的火药包,马儿受伤,便开始惊跳,有些骑兵控驭不住,便给摔下马来,甚至还有给自己的马踩上了几脚的。桓震瞧准机会,大喝一声,自己的部队裹挟着赵率教所部,向虏兵最为混乱的地方冲杀过去。
他本意之中,是想能够与方才一般,干脆利索地冲了出去。可是虏兵经过方才一次,已经摸清了明军的意图,一见火药包又来,炸乱了自己一片人马,两侧的骑兵当即补上缺口,丝毫不给桓震机会。
桓震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兼程赶来,就是为了救援赵率教,难道现下反而要与他死在一起了么?没法子,只好硬冲,可是若论真刀实枪的搏杀,明军哪里及得上八旗的铁骑?没能冲出多远,已经有不少士卒倒了下来。他瞧在眼里,心中焦急无比,然而若不硬着头皮杀出重围,那是必死无疑。
正在左右彷徨,无计可施之际,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个辽兵大声吼叫,声若裂帛,十分凄厉,便在这喧闹的战场之中,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桓震吃了一惊,回头望去,却是赵率教的一个部下,大约是战马死了,同自己所部士卒合乘一骑的,身子一挺,跌在地下,顺势打了几个滚儿,滚入了后金骑阵中去。
虏兵瞧见这么一个傻子送上门来,都是哈哈大笑,在马上伸出长刀来砍,但他只在地下打滚,长刀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砍他不到。一个虏兵纵马向他胸腹踩去,马蹄偏了半分,正踏在他的腿上。那明卒的大腿似乎给踩断了,他也不加理会,仍是尽量深入。忽然他一直抱着的双臂一张,桓震瞧得清楚,赫然竟是一个火药包,只听轰然一声,腾起一个火球,虏阵之中,马嘶大作,又是一片混乱。
桓震张大了口,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便是他这么一愣的工夫,又有十几个伤卒,见样学样,抢了身边援军身上带着的火药包与火折子,更有一些是自己带来的援军,索性直接策马冲入后金阵中,就算人给砍死了,捆在腰间的火药包已经引燃,尸首给马儿拖着乱奔,不知便在何处炸将起来。一时间爆炸之声不绝于耳。
倒是赵率教首先清醒过来,急忙喝令士卒趁机突围。后金兵虽然剽悍,究竟也要性命,瞧了明军连己带敌一同炸死的亡命劲头,都不敢上前阻拦,生怕哪个明军士卒忽然发起疯来,抱着自己一同死了,当下只是远远追在后面射箭。赵率教带领全军冲出重围,一路狂奔,直向西行出二十余里,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山坡,看看后面已无追兵,这才停了下来。
过不多久,桓震留下接应的一支分队,也由张思顺带着绕道追了上来。查点士卒损伤,自己所部固然只剩下了三百不到,桓震部下也是死伤惨重。
喘息少定,桓震这才对赵率教说明,自己此来的缘由。原来他自打从宁远出发,就向袁崇焕请求先行,一路上日夜兼程,倍道而行,士卒轮流用布带缚在马背上睡觉,终于初三这天傍晚给他赶到了三屯营。叫城之下也是如当日赵率教一般的碰了一个大大钉子。他可没有赵率教那般好惹,直截了当地叫部下后退五十步,用自制的土弹弓向城上丢起火药包来。朱国彦哪里吃得住这一手,吓得屁滚尿流,一叠连声地直叫开城。
桓震也防他挟嫌报复,只在外城休息士卒,一面派出游哨探听赵率教的情形,知道他在遵化不得入城,被迫在城下血战,已经力不能支。夜半又再拔营起行,黎明时分,正在赵率教自忖必死之际,总算给他赶上了。
赵率教又一次死里逃生,庆幸之余,瞧着那些损手折足,遍体鳞伤的残卒,也不由得黯然感伤。然而他毕竟是一方大将,旋即振作起来,对桓震道:“百里,敌攻遵化方劲,你以为现下该当如何?”桓震沉思道:“虏兵势大,我们不能硬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图,在地下摊了开来,道:“昨日在三屯营宿扎之时接到飞报,督帅在昨日已经入关,若照原先计划,走抚宁、迁安、玉田一线,大约还要后日才能抵达丰润。”赵率教沉吟道:“遵化到丰润,也有将近百里,现下遵化城仍在固守,料想一两日之内,该当不会破得如此之快。”
桓震凝神细想,也想不起遵化城究竟是哪一日给攻破了的,索性暂且将这个问题丢在一边,道:“赵大人,遵化不可保。现下咱们手里,总共只得三千余骑兵,下官来时命他们每骑携带火药包两个,枪弹若干,方才一阵冲杀,已经用去了不少。”赵率教叹了口气,道:“本镇原知野战力不能逮,只想一鼓作气,冲进城里,凭坚据守,哪知道王大人他……”神色之间,很是愤愤。张奇化在旁插口道:“总镇大人,咱们做下属的瞧着,着实不平!这回鞑子忽然破边而入,大伙儿豁上了命赶来赴援,他王……王大人凭什么将咱们拦在城外!若非如此,也不致折损了这许多弟兄!”他心情激动,说到后来,嗓音已经有些颤抖。旁边几个士卒,闻言纷纷附和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对朱国彦同那王巡抚愈来愈是咬牙切齿。
赵率教叹道:“现下说这些又有何用?”其实在他心中,未始不是对朱王两个的混帐行径痛恨不已,但他自认一条性命,早已经卖给了袁崇焕,哪怕因此而死,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何况现下侥幸得救,当务之急不是发泄心中牢骚,却是考虑如何保全自己余下的三千来人,等待袁崇焕的援军为上。俯下身去指着地图,道:“那么咱们便去丰润同督帅会合。”
桓震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不远处一人放声大哭起来,循声瞧去,却是自己部下的一个士卒,怀里抱了一人,不住呼唤“哥哥,哥哥!”桓震心中叹息,走过去拍拍他肩头。那士卒抬起头来,泪水滚滚而下,哽咽道:“哥哥……我的盾牌失手掉了,哥哥便将他的给了我……哥哥……”桓震蹲下身来,只见他怀中那人的背后深深插着数支羽箭,鲜血浸透了衣甲。伸手出去探他呼吸,无意中瞧见他的脸庞,只觉得满是稚气,上唇生了细细胡须,至多不过十七八岁模样。
他心中清楚,这个年轻士卒是不成的了,见他胸膛一起一伏地奋力吸气,脸色却是愈来愈青,知道多半是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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