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天空如锅底一般黑沉沉地压将下来,似乎转眼之间便要崩塌一般。
他不愿再看,回身入房,迎面险些与颜佩柔撞个满怀,却原来她早已醒来,一直一语不发地站在自己身后。两个人四目相交,颜佩柔不自觉地倒退一步,桓震只觉得她眼中满是戒备疑惑之色,心中便是一惊,欲待说些甚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口,终于问道:“柔……颜小姐,我……桓某何以身在此地?”
颜佩柔转过头去避开他目光,低声道:“是我救你出来。”桓震心道果是如此,当下躬身深深一揖,道:“多谢颜小姐相救之德。桓某日后必定图报。”颜佩柔脸若寒霜,冷冷的道:“那也不必。”桓震笑道:“前日京城一别,忽忽至今,已有二载,不知别后可还安好?”颜佩柔避而不答,只道:“从前小女子身陷锦衣卫,蒙你冒死援手,感激不尽。此番救你出来,无非只是欠债还钱。滴水之恩既报,以后大家两不相欠。桓震吃了一惊,只觉甚么地方全然不对,还没等他想出何处出了岔子,但听得呛啷一声,眼前刀光蓦地一闪而过。
他在军中练的身手很是敏捷,听得刀刃带风之声,已经直觉有异,身子向后一仰,倒撞出了门口。一柄短刀自他胸口滑过,将衣服挑开了长长一条口子,胸前皮肉也给划破,鲜血透过衣襟,沁了出来。
颜佩柔一击不中,当即连退数步,提刀护住了自己要害。桓震身子一挺,跳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既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提刀来杀自己,又不知自己究竟该当一动不动地给她杀了,还是夺下刀来将她制住?
就在这么电光石火的一怔之间,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说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桓震循声望去,只来得及瞧见柴扉外一个白影倏忽闪过,转眼间便即不见。急回头瞧颜佩柔时,只见她脸色惨白,牙齿咬着下唇,一语不发,良久,忽然叹道:“杀你不成,也是命运使然。”桓震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闪开门口,由得她抢出门外。颜佩柔走了几步,忽地转身道:“取你性命之人不光我一个!”说罢,疾步离去,再不回头瞧上一瞧。
桓震望着她的背影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只觉此时倘若放任她就这么离去,以后咫尺天涯,再无相见之期,抬手张口欲唤,终于没能叫出声音。
他叹了口气,想起颜佩柔临去之时的说话,听起来似乎是有许多人想要除去自己,又或者这些人根本便是一党。可是思来想去,也全没半分头绪,不知究竟是甚么来头,颜佩柔又何以与自己结下了仇怨?一面寻思,一面将那屋子之中搜罗检视了一番。但见床脚摆了一个小小包袱,除一身男子衣服之外,尚有一袋铜钱,三个干硬馒头。
桓震瞧着那包袱之中的物事,不由得便愣了神。这些衣服钱粮,不必说是颜佩柔预备下的了。她既然替自己准备好行装,显而易见起初是并没打算要自己性命的了。那么后来却又为何痛下杀手?方才那出声示警的白衣人,又是甚么人物?这许多疑惑在他心中盘旋来去,始终没法解答。想得头痛,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匆匆换下了身上的血污衣服,将铜钱馒头揣在怀里,扬长而去。
出得门去,却是山间小路。顺着山势向下走去,磕磕绊绊地直走到天亮时分,这才隐约瞧见山居人家。桓震大喜,连忙上去拍门。叫唤许久,这才有一个老头儿,颤巍巍地出来应门,瞪着一双昏花老眼,直愣愣地望着桓震。
桓震客客气气地打了一恭,道:“嘈扰老丈,小子彻夜赶路,在山中迷了路径,请问此处是何所在?距离京城尚有多远?”
那老汉却是个耳背的,桓震无奈,又大声吼了一遍,那老汉听得他说要去京城,立时霍然变色,连连摇手道:“那等是非之地,小哥去它作甚?”桓震一惊,正待细问,却听那老汉续道:“这些天来大家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袁崇焕通敌卖国,纵容鞑子兵在四乡八野横加抢掠,昨日老汉家里的两只鸡鸭,前日山脚下老刘家里的一头肥猪,尽数给他们抢了去。皇上何等英明,怎么不快些将姓袁的杀头抄家,还要咱们受这等荼毒!”
桓震知道北京城内外的居民对袁崇焕误解甚深,也不愿与他多加分解。想了一想,又问他今天是甚么日子。那老汉却要搬出皇历,一五一十地算了一番,这才道:“该是十二月初一了罢。”
桓震大惊,十二月初一,那不是崇祯皇帝诱捕袁崇焕的日子么?就在这一天,崇祯皇帝以召见为名,将袁崇焕宣入宫里,加以逮捕。祖大寿候了三日,不见督帅归来,当即率部东奔,八个月后,虏兵退去,袁崇焕便给处了凌迟之刑,他的血肉给北京城的老百姓一片片地买来吞下肚里,他的家眷遗族都背着一个汉奸的骂名苟活于世,他的墓碑孤零零地给一个忠仆看守着经历几百年风吹雨打,这种事情就要在自己眼前发生了!
一时之间,桓震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或许此刻袁崇焕已经入城了,那要如何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心想军营之中两三日内还不会有甚么大变,眼下总得设法进城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加以挽回才是。
打定了主意,当下向那老汉问明了路径,原来此地却是京城北的一座小山,自来也并没甚么名字,距离北京城约莫只有半日路程。他心急火燎地赶路,未到午牌时分,已然赶至城北西便门前,只见城门紧闭,抬头望望城上,果然是戒备森严,一队队卫兵持了刀枪来回巡逻。桓震张望一番,瞧瞧自己一身打扮,无论如何也不像能给放进城去的模样,一时倒没了主意。正在那里犹豫不定,忽然听得城上有人大声呼叫,叫的正是自己姓名。
他吃了一惊,仰头望去,一人青袍窄带,站在城头向他用力招手,面目瞧得清楚,宛然便是傅山。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连忙大声回应。当下傅山叫城上缒下一个箩筐,将他吊了上去。
从箩筐之中爬了出来,两脚方才站定,傅山已经赶上前来握住他手,喜道:“二载不曾相见,大哥风采依旧!”桓震瞧他容颜,虽然不比自己这些时日在军中日晒雨淋,已有风霜之色,眉目之间却也少了几分青涩,添了些许老练。看来这两年多来,这个兄弟在朝廷之中也是颇长见识,并不曾白白混过。
傅山不待他说甚么寒暄言语,立刻道:“陛下宣召,要哥哥即刻觐见!”桓震心中一沉,却也不便多问,只得跟着他匆匆下城而去。马匹早已备好,一路上两人并骑而行,傅山将事情的大概扼要说了一遍。原来那日崇祯召见傅山,便大发雷霆,质问何以袁崇焕通敌谋反这么大的事情,桓震两年来五十余次密折上奏,竟然只字不提?皇帝安排他去觉华岛任职,不就是要在辽东将领之中安插下一颗自己的钉子么?虽然那时袁崇焕尚未到任,可是桓震离京之时,当面密谕分明是一体纠察,何以袁崇焕这等边塞大员心怀不轨,他竟没半点察觉?自从鞑子围城以来,先前几日还是每天都有奏报,言道军中平静无事,可是自打二十五日之后,便再也没有半点消息送来。莫非桓震也成了那袁崇焕一路上的不成?
卷二 国之干城 一百零二回
傅山给皇帝这般责问,自然一力替桓震开脱。可是他又不是桓震,所说再是天花乱坠,究竟也多了一层隔膜。好容易劝得崇祯暂息雷霆之怒,容传召桓震当面查问之后再行定讞,已是出了一身大汗。他出得宫来,当即设法与桓震通传消息。买通了守城将官,让自己一个仆人缒下城去往营中寻时,却说桓震几日之前已给袁崇焕差往山海关公干去了。山海关与京城悬隔千里,就算送得信去,怕是皇帝早等得不耐烦了。
他无法可想,正自独坐灯下发闷,忽然院中亮起一团火光。老院公急忙赶出去瞧时,并无半个人影,正要转头,但听啪嗒一声,一块石头从墙头打了进来。那石头上缚着一张纸条,却是说桓震现下给袁崇焕扣留在军营之中,并没去甚么山海关。傅山看了,一则以惊,一则以喜,惊的是大哥竟然与袁崇焕闹翻了脸,喜的是既然袁崇焕下手扣押哥哥,那么两人绝非同谋可想而知,皇帝追究之事说到底至多是察访不周,处事不当,这个通逆的罪名眼见是扣不上的了。
想了一回,总觉此事还是原原本本地禀报皇帝为上。他官居礼部主事,早朝原是没他分的。正在那里缮写奏折,却听院公又再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又有一块同样的石头砸了进来,石头上也一般地缚着一张纸条。打开来看时,却是告知桓震就要进城,要他速速接应。
傅山惊异不定,心想此人一再通知,对桓震的行踪如此了如指掌,不知是敌是友,是福是祸。看看天色将明,不敢迟误,当即赶上城去。却也凑巧,他从北城门上城,一上城头,便瞧见桓震正在城下张望。虽然阔别二载,却也一眼就认了出来。看他四处逡巡,想是无由入城,当即大声招呼。
桓震这才明白事情由来,明知那两番留书之人即便不是颜佩柔,也定是她的同行之人。这些人忽而刺杀自己,忽而又帮着自己传递讯息,真叫他昏了头脑,不知彼意何为。两人并肩偕骑,很快便到傅山家中,未及下马,老家院已然迎了出来,说是宫中方才来人宣召,说是陛下叫傅主事立刻觐见,不得迟误。
桓震道:“既如此,不如你我同去。想陛下定也叫人往城外营中宣我了,倘若哥哥不去,那却不好。若是陛下不曾宣召,前日他既曾当面责问于你,哥哥去解说一番,也是该的。”傅山想了一想,觉得并无不妥,当下应了,嘱咐老院公几句,调转马头,径奔内城而去,在城门十丈之外便下马步行。
两人给执事太监引着,一路来到文华殿外。执事太监进去通传,桓震左右一瞧,低声与门口立着的执灯太监寒暄起来。那太监虽不认得桓震,瞧傅山却是眼熟,加之掌心里给悄悄塞进了几两银子,言语之间十分客气,从他口中,桓震知道周温两人同几位阁臣是散朝之后便给留了下来的,袁崇焕却是方来不足半个时辰。桓震笑道:“公公好记心。但不知那袁崇焕可曾与何人同来?”那太监想了一想,摇头道:“不曾,只是他一人。”桓震听说祖大寿并没与他一同入宫,略松了一口气。
傅山不知哥哥何以对一个叛国通敌的将领这般挂怀,絮絮叨叨地问个不休,加上此前种种事端,心中不能无疑:难道他真是袁氏一党么?原本他心中已经暗暗打定了主意,少刻面圣之时,倘若陛下真要降罪,自己就是拼了这身官服不要,也要保住哥哥一条性命。可要是他当真与姓袁的一道里通外国,那……那……
还没想明白那当如何,方才进去通报的执事已经转回,道是皇帝召见。傅山一惊,却见桓震已经疾步随着入内,连忙打醒了精神,正一正朝服,跟在后面。
两人入殿之时,正与钱龙锡、韩爌一干人擦肩而过。钱龙锡满面晦气,韩爌忧心忡忡,刘一燝青筋暴突,成基命不住叹气,周延儒扬扬自得,温体仁却是两眼望着脚尖,看不出半点神情。桓震躬身行礼,韩钱等人微一点头,旋即离去,周延儒却冷笑一声,瞧着桓震道:“好自为之!”桓震一怔,待要追问,周延儒已去得远了。温体仁瞧他一眼,叹了口气,一面摇头,一面去了。
甫一进殿,便听得崇祯大声咆哮。桓震心里一紧,脚下加紧几步,一眼瞧见袁崇焕脱去了冠带朝服,垂手立于殿下,身后站着几个羽林侍卫,耳中听着皇帝大声叱骂,神色间却是一片漠然,仿佛那个给指着鼻子目为汉奸贰臣的人,同自己毫无干系一般。
桓震、傅山参拜已避,崇祯瞧了两人一眼,余怒未消,冷哼一声,也不理睬桓震,径对傅山道:“清晨传召,此刻方至,敢是在尔等臣子眼中,朕便是这般任人瞒哄的泥塑土偶么?”傅山连忙叩头,口称不敢,候得崇祯怒气少平,这才将自己等候桓震的前情略述一番,却略去了两次有人通风报信,只说是路上相遇,以致耽搁了时辰。
崇祯满脸狐疑,盯着桓震上下瞧了一番,忽然冷笑道:“朕着人往营中宣召,袁崇焕只推说将你遣往山海关公干,怎么,何等公事了结得如此迅速,竟赶在接旨之前便已入城了,敢是插翅飞回来的不成?”桓震一时语塞,还未想出一个借口蒙混过关,崇祯已是紧追不舍,又再逼问道:“朕教你辽东任职,为甚么来?两年之间,袁逆反状无数,朝中大臣都有耳闻,怎么尔五十余次奏报之中无一提及?可是你与他合谋通敌?可是给他贿赂买通,勾结起来欺瞒于朕?还不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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