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皇太极微微一笑,也不理他,自问黄杰道:“何以见得?你起来细细分说。”黄杰拜了一拜,这才起身,道:“前些日大汗以反间之计瞒骗皇帝,此刻料已成功。只是皇帝虽然中计,心中对于袁崇焕未必毫无留恋之情。再者朝堂之上人才济济,可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识破了大汗的计谋。”他说到这里,偷眼瞧瞧皇太极神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续道:“小人以为,此时大汗不妨烧上一把火,替袁崇焕坐实了罪名,叫皇帝不敢再行起用。”
皇太极脸上笑意愈胜,点头道:“不错。只是这一把火要如何烧得起来,众将可有良策?”他这一句话,是对着所有人发问,可是却并没一人回答。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任是瞎子也看得出,这两个汉人必是早已得了大汗的授意,特地当着众人之面演一出双簧的。哪个不识好歹的再去为难黄杰,那不如同为难大汗一样么?皇太极见众人都不说话,笑道:“你们不说,我自己来说。”
回身指着背后悬挂的京畿大图,道:“这一把火,不在京城之下烧,却要到这里去烧。”说着手指在北京以南大兴、宛平、良乡一带划了一个半圆。
众将面面相觑,都是十分不解。达海鼓掌道:“大汗此计妙极!离京南奔,一则可以避援兵之锋,二则京畿周围草谷早已打尽,也须别寻粮秣;三则更可以叫明皇以为我军失了袁崇焕这个内应,因此不敢攻城。明皇疑心病犯,必然将蛮子重重治罪,不复起用。那时我军再还京师,还有谁能撄锋?一石三鸟,妙啊,妙!”
皇太极笑道:“正是如此。来呀,传令三军,即刻造饭起营,先向东南袭高丽庄,再向西绕奔大兴!”众人领命而去,只剩下宁完我与黄杰两人留了下来。宁完我指着黄杰道:“大汗,臣观此人实在是可用之才,此番咱们的布局,他虽然不曾参与,却是一点便通,撤兵离京之计,也是他提出来的。以此人之才居一书吏未免可惜,臣愿以本身官职想让,求大汗成全。”皇太极哈哈一笑,道:“那又何必?你这个榜式得来不易,且是范先生辛苦替你求来的,你若这么白白扔了,以后拿甚么脸去见他?”宁完我道:“选贤与能是臣子本分,何敢在乎一己得失而误了国家大事。”皇太极大悦,拍着他的肩头道:“你既入直文馆,便是我家智囊,此身此职已非自有,岂可轻易说让便让?”想了一想,道:“既是你一力荐举,便着他在鲍承先部下做个备御罢。”(女真八旗实行三级管理,二百丁为一牛录,置一牛录额真,五牛录为一甲喇,置一甲喇额真,五甲喇为一旗,置一固山额真和二员梅勒额真。天命五年序列五爵,牛录额真称为备御,是比三等游击还低一等的武官。)鲍承先也是汉人,更是宁完我入朝时候亲自荐举的,现下大汗叫黄杰在鲍承先部下任职,那分明是对自己莫大的优宠,更显得心胸宽广,不怕汉人结党。宁完我心中激动,张了张口,说不出话。
黄杰连忙跪下谢恩。忽然莽古尔泰大吼大叫,闯了进来,说甚么也不肯随大军撤走。皇太极微微皱眉,冷冷的道:“那么你要如何?”莽古尔泰挺直了腰,大声道:“我有本旗万名勇士,足以扫平北京,活捉明皇。到时候瞧是谁的脸上无光!”皇太极哼地一声,道“是你自己要来的呢,还是给人煽动来的?”
莽古尔泰脸上一红,皇太极的这句话确实说到了他的要害。方才听说大军向东南开拔,莽古尔泰虽然不情不愿,可是也并没起过孤兵留下的念头。真正促使他向皇太极叫板的,是十四弟多尔衮的一番话。说起来多尔衮也并没怂恿他分兵攻打京城,只是大谈明京守兵如何脓包,北京城如何不堪一击,袁蛮子去后皇帝必定沉不住气贸然出战,等等之类,听得莽古尔泰怦然心动:现下围城一月而不能下,全是因为袁蛮子的坚壁固守之策。倘若真如多尔衮所言,袁蛮子给大汗的反间计害死,皇帝挥兵出城,两军战于平原,那还不是刀切豆腐一般地轻而易举?
皇太极不敢攻城转兵南下,北京城却给自己打破了,倘若这种事情真的发生,到时他皇太极的汗位可就不那么稳当了。只是多尔衮说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北京城当真能够打破么?莽古尔泰的心里也不是全然有底。这个排行十四的弟弟,虽然也是一旗之主,平日对皇太极却总是八哥八哥地十分恭顺。去年他出征察哈尔,立下了大功,还得了墨尔根戴青的封号。有时候莽古尔泰甚至觉得,在十几个弟兄当中,最有能耐的不是现下的大汗皇太极,也不是自己莽古尔泰,更加不是老好人一般的大哥代善,却是这个年方十八便博得了聪明王之号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零六回
莽古尔泰虽然给皇太极说中了心事,可是他自诩义气为先,决不肯在老八面前说十四弟半句坏话。当下摇摇大脑袋,瓮声瓮气的道:“我莽古尔泰做事,并不用旁人来教。”有意无意之间,还横了宁完我与黄杰一眼,心中对于皇太极每逢大事必问汉人谋臣的这个习惯,十分不以为然。
皇太极瞧着这个桀骜不逊、张扬跋扈的三贝勒,一时间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想拔出刀来,一刀斩落他的头颅。可是皇太极毕竟是皇太极,虽然心里恨的咬牙切齿,脸上却也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来,淡淡的说道:“军令已下,你想抗令不成?”
这一顶大帽子压将下来,莽古尔泰脸色就是微微一变。他们四大贝勒本来平起平坐,可是皇太极登位以来却在一步步地削减代善、阿敏同莽古尔泰的权力,现下更搬出军令如山来对付他了!这怎能不叫他恼火?然而他跟从先汗努尔哈赤征战多年,深知军令一出不得违抗的道理。前者广渠门大败,皇太极不知是要袒护儿子豪格,还是安了别的甚么心思,竟没拿自己怎样。若是再有半句怨望之言,可不又给了他一个借题发挥的借口么?
闷闷哼了一声,便要退下。宁完我恭恭敬敬地道:“贝勒爷慢行。”瞧着莽古尔泰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对皇太极道:“倘若我全军骤然撤围,北京守将必然疑心其中有诈。”皇太极点了点头,反问道:“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他因了范文程之故,对待宁完我也十分客气,现下范文程不在身边,宁完我的意见是不可不听的。宁完我道:“大汗不如效阿敏故事。”
皇太极一怔,继而大笑道:“知我者惟范先生耳!”宁完我只道他想念范文程,一时口误,也不在意。当下皇太极下令,叫莽古尔泰本部正蓝旗不必随着大军起行,而是留下继续围城。传令之时,格外强调四个字:“困而不攻。”
黄杰随着宁完我走出主帐,一个转身挡在宁完我面前,跪了下来,大声道:“大人再造之德,某必不敢忘。”宁完我连忙伸手拉他起身,笑道:“自古君臣相需,大汗虽然天纵英才,总要臣子辅佐,方才克定大事。选贤与能是完我的本分,何谢之有?”黄杰连连称是,说了些漂亮话儿,话头一转,道:“三贝勒未必能如二贝勒一般。”宁完我微微一惊,偏过了头去,眯着眼睛瞧了黄杰片刻,笑道:“何以见得?”黄杰连忙谢罪,道:“杰自归降以来,也曾听人议论纷纷,说莽古尔泰、阿敏等人常有不臣之心?”宁完我面不改色,目光飞快向左右一扫,道:“为人臣子,不得妄论主上家事。”黄杰截口道:“贩夫走卒家事为家事,天下之主家事为国事。”宁完我再不说话,只是默默与他并肩而行,忽然脱口问道:“我请大汗留下莽古尔泰,你可明白其中深意?”
黄杰摇了摇头,道:“杰愚钝不明,请宁大人指教。”宁完我笑道:“你如何愚钝不明,在我面前不必装腔作势,大家都是一般的为大汗效命,还分甚么彼此。”黄杰俯首道:“是。”瞧了宁完我一眼,道:“二贝勒生性谨慎,当初虽然与袁崇焕两军对峙,却始终不肯轻出。三贝勒莽撞暴躁,倘若离了大汗辖制,说不定咱们大军今日南下,他明日便要挥兵攻城。”宁完我捋须微笑,心想此人聪明有余,只是阅历心机不足。他却也不加解释,只叫黄杰速速去鲍承先处报到,自己倒背双手,扬长而去。黄杰瞧着他渐行渐远,终于在视线之中消失,这才离去。
宁完我与皇太极都已料准了莽古尔泰的性格,只要皇太极率领主力离开京城,他必定按捺不住,挥军攻打。那时倘若给他侥幸攻破了北京,也是不遵将令的抗命之举,功过相抵不说,还耗损了正蓝旗的实力;倘若明军坚壁固守,莽古尔泰攻打不下,更可以借机治他的罪。长久以来皇太极便将战功彪炳的三贝勒视为自己汗位的第一大威胁,有了这等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怎会白白放过?然而同时他们也都在担心着北京城里的动静,虽说范文程的计策瞧起来天衣无缝,可是谁知道崇祯皇帝究竟会不会上当?
。。。。。。。。。。。。。。。。。。。。。。。。。。。。。。。。。。。。。。。。。。。。。。。。。。。。。。。。。。。。。。。。。。。
十二月初四日五更未到,就在鞑子大军离京城越来越远的时候,北京皇宫门外已经黑压压地跪满了一地的人。为首的自然是几个朝臣,韩爌、成基命、吏部尚书王来光,御史刘一燝,兵部职方郎中余大成等等,后面的四五十个却有些出奇,当先是一个戎装将军,瞧服色只是个游击模样。身后跪着的却是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的一大群人,年龄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大约是天气太冷,给清晨的冷风吹着了,在母亲怀中哇哇大哭。那游击给孩子哭得不胜其烦,一个大巴掌摔将过去,孩子吃了打,哭得更加厉害。那妇人一面努力拍哄,一面责怪丈夫不知轻重。
那游击冷笑道:“甚么轻重?现下督帅给奸人诬陷下狱,咱们却在外头逍遥自在,甚么是轻,甚么是重?我说将督帅好好保了出来才是第一要紧,小儿无知哭闹,你也不明白么?”他妻子不再答话,低下头去哄孩子。韩爌扶着成基命的肩头站起身来,走到那游击身旁,俯身问道:“你是袁崇焕的部属?你叫甚么名字?”那游击受宠若惊,连忙答道:“末将是袁大人麾下游击,姓何,名之璧。”韩爌微微点头,轻轻叹了口气,道:“回去罢。天气太冷,莫叫女人孩子受了寒气。”何之璧红着眼睛道:“末将不愿回去。今日此来,便是要恳求陛下,用我全家四十六口来换袁大人出狱。”说着一把抱住了韩爌的双腿,语带哭音,叫道:“韩大人,末将知道你与督帅有师生之谊,求你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哪怕是要了我阖家四十六人性命,只要放督帅回去重行带兵,何某并无半句怨言!辽东将士离不得督帅啊!”
韩爌默然,轻轻挣脱他手,一面摇头叹气,一面走回成基命身边,艰难地跪了下来。成基命望着他道:“韩大人,天气阴寒,你素有腿疾,何必与我等一同捱冻?”韩爌苦笑道:“韩某年事已高,正如风中之烛,区区残命,早不足惜。”他心中还有半句话不曾说出,自己的这个门生袁崇焕,正在年富力强有功于国的岁数,怎么可以这么不明不白地坐牢丢命?可是说实话,他确乎也快要支撑不住了。腊月的风肆无忌惮地从他官服的领口、袖口钻进来,他的膝盖跪在地下,似乎已经没了知觉。跪宫门这种事情,仿佛当年自己是干过一次的,那还是万历爷的时候……
“韩大人,韩大人?”一阵叫声将他从沉思之中唤了回来。定睛瞧去,却是周延儒。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人左手中拎着一个木桶,外面裹着棉胎,右手提着一柄木杓;另一个却捧着一摞细花瓷碗。周延儒对两名小童一挥手,那拎桶的小童当即将桶打开,伸杓搅了几搅,舀出一碗姜汤来。
周延儒接过姜汤,恭恭敬敬地捧了一碗给韩爌,又捧了一碗给成基命。两人都接了,端在手中,并不便饮。周延儒又去给刘一燝端汤,刘一燝却不伸手去接,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周延儒一番,猛地手臂一挥,将碗打得飞了起来,一碗热汤尽数溅在周延儒身上。刘一燝犹不解气,跳起身来,劈手从小童手中夺下木桶,举将起来,照定了周延儒头顶泼将下去。姜汤是周延儒特地带来,热气犹盛,这一从头倒脚淋将下来,把个周侍郎烫的呲牙咧嘴,幸好一路上已凉了不少,不曾皮开肉绽。
周延儒给他泼得一时慌了手脚,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韩爌、成基命等人也没料到刘一燝竟然如此暴烈,也都愣了片刻,还是成基命先回过了神,想要伸袖子替周延儒去揩,忽然想到身上穿的乃是朝服,一只手停在空中,不知是该当抬起还是放下。
刘一燝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