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待得后来魏忠贤大势已去,桓震青云直上,颜佩柔便劝岳春风说此事已然弄清,当初桓震屈身事阉,只是为了大计着想;岳春风却始终不听,更说若非瞧在佩韦的面上,早已盟规处置了颜佩柔;倘若她不愿接此任务,自然有旁人去做。颜佩柔无法可想,只得继续跟着桓震,他去辽东任职,她也随着到了辽东;后来桓震率兵回援,她也一路跟回北京。桓震给袁崇焕捉将起来,她便百般设法买通了一个兵士,叫他助自己混入了军营中去,觑隙药倒看守士兵,将桓震弄了出来。她原想待桓震醒来之后便告知他事情原委让他离去,可没想到在山中竟然见到了岳春风尾随偷看。
她明白岳春风既不现身相见,必是要瞧她是否当真动手,无奈只得虚刺一刀,却故意放水让桓震躲了过去。后来岳春风出言警示,她便知定是给他瞧破了戏法,只怕他会再派旁人来对桓震不利,是以见到桓震进城,便也从南城门混入城来。南门守卫之中有他们灭阉盟的门徒,偷偷放进个把人也不算难事。昨夜她送桓震出城,便是走了那人的路子,将桓震放在麻袋之中扛出去的,难为他喝得如此之醉,竟然始终不曾醒来。那日程本直动手行刺,桓震看不清楚,她在房上居高临下,却是瞧得明明白白。千钧一发之际,从房顶穿了下来,助桓震躲过了那一剑。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六回
桓震听了这么复杂的一个故事,许久方才转过弯来,明朝竟然还有这种黑社会一样的东西,真是叫人惊讶不已。说起来倒也有几分类似中国近代的锄奸团,专门做暗杀一类事情的。想了一想,问道:“你们那个甚么盟,这些年来杀掉了多少阉党官员?”颜佩柔思索片刻,对他说了几个名字,全是当初钦定逆案之时未受重处,或贬官降职,或削籍闲住的。桓震自逆案定谳之后,便没怎么关注过这些人物,此刻听她一一数将出来,隐约似乎记得曾经接到过一两次讣闻。当时自己不想再与阉党中人扯上关系,是以始终不曾理会。
可是既然这个黑社会团伙连在京的官员都能暗杀得,莫非他们的势力已经深入到朝廷内部了不成?颜佩柔听他这般问,犹疑片刻,摇头道:“确切情形我并不知晓,可是在杭州时候常见有北京口音的人捎信来,岳大哥……会首每次都是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读信,从不让我们瞧见。”忽然想起甚么似的,叫道:“对了,会首曾经说过,京城里有一个姓金的翰林,是我们的人,叫我在京有事可以找他。”
桓震奇道:“金声?他也是你们会里的?现下他已经升了做御史啦。”颜佩柔“啊”了一声,再不说话。两人默默并辔加鞭而骑,只有蹄声得得,如雨点一般落在身后。
他们为了避开鞑子游哨,特意先向南绕了一个圈子,再向北行。如此一来便耽搁了些许时日,追上祖大寿的时候,他已经同关宁二程援军会合,正在向山海关行军了。祖大寿原本一直以为桓震早已给袁崇焕遣往山海关去,此刻见他忽然从背后追上,不由得大大吃惊。桓震也不将事情说明,只推说自己听说袁崇焕下狱,便独骑赶回北京去意图援救,听说祖大寿率兵东归,当即又追了过来。两人来去走的不是一条道,是以错过了。
祖大寿听了,疑惑方释,狠狠一拳打在马鞍上,怒道:“咱们这次回辽去,再不入关了罢!”桓震暗暗叹息,道:“此事暂且慢议。我出京之时,新任的兵部尚书、辽东经略孙恺阳(恺阳是孙的号。桓震比他年轻许多,是以称号以示尊重)已经从通州赶往山海,可曾遇上了你?”祖大寿摇头道:“孙大人便不曾,却是见过了石柱国。祖某不曾与他接谈,叫士兵用弩箭将他逼退了。”桓震屈指算算,道:“今日是初十日,想来也早该到了。”祖大寿不明所指,问道:“甚么该到了?”
桓震问道:“可曾有督帅的信来?”祖大寿一头雾水,摇了摇头,反问道:“甚么信?督帅如何还能致信与我?”桓震但觉事情不对,自己往见袁崇焕那天是初六日,想来他不是在自己走后当场作书,至多次日也该写好;崇祯皇帝如此急切,多半要当场派人飞马送来。从京城到此地,倘若单骑飞奔,一路上有马可换,至多二日二夜就可以赶到。如此紧急军情,相信是没有哪个敢耽搁的。
正在盘算,忽然听得后军中一个校尉一面呼喊,一面策马赶了上来,就在马上对祖大寿道:“禀总镇,北京信使从后赶来!”祖大寿一怔,举目望了桓震一眼。那校尉见主帅迟疑不答,插口道:“要不要叫弟兄们如前日那般将他射了回去?”祖大寿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桓震急忙喝止那校尉,对祖大寿道:“祖总兵莫急,待我去会会来人何如?”
祖大寿面现怒色,他从离京以来已经将整个朝廷视作了敌人,朝廷来使,不一剑砍杀已是大大的恩德,哪还有甚么心思听他鬼扯?可是桓震一力要去,却也不好违拗。正在迟疑之际,却有一个兵士奔上前来,单膝跪下,道:“总镇爷,老太太请你过去说话。”祖大寿神色十分尴尬,对桓震道:“大寿出征,家母向来随在军中。此次仓卒赴援,携行不便,是以在后军之中跟了来。”
桓震是知道这一层的,并且这位祖老太太还是劝说祖大寿回师京城的要紧人物,当下笑道:“老夫人高节壮义,可钦可佩!不知可容兄弟拜见?”祖大寿不假思索的应承了。当下引着桓震往中军去,颜佩柔也紧紧随在身后。
那祖老太太却是坐在一辆马车之中,祖大寿驰马近前,翻身落鞍,跪在车前道:“儿子给娘叩头。”桓颜二人见状,也跪下行了个见长辈的大礼。只见车内伸出一只手来,撩开了车帷,先下来的却是一个丫鬟,跟着搀下了一位年逾八旬,鸡皮鹤发的老妪来,顺手带下一个坐墩,扶那老妪坐了。
那老妪年纪虽大,瞧上去精神却十分矍铄。颤巍巍的瞧了祖大寿一眼,道:“儿啊,当年你父亲教你弓马刀枪,所为何来?”祖家世代都是武官,大寿从军乃是家学渊源。这话似乎祖老太太已经问过不下一次,大寿回答起来十分流利。
祖老太太一顿拐杖,大声道:“照啊!你父亲无非是要你做一个国之栋梁,社稷干城,可是如今你连天子使臣都要射杀,怎对得起你替自己取的‘复宇’二字?”祖大寿字复宇,是他自己所改,桓震这还是初次听说。
祖大寿抗声道:“娘不知道个中原委,那昏……那皇帝将袁军门害死,我怎么还能替他卖命?”祖老太太叹息道:“袁将军于你有知遇之恩,他如今被难,我也知你心中不快。可是你守卫社稷并非单只为了陛下一人,现今没了袁大将军,辽东千万百姓可不就靠你们这些人了么?”说着对桓震道:“这位桓总兵,老身听小儿多有提起,也是一位忠诚之士,请多劝劝小儿,老身这里拜上了。”说着便要叫丫鬟搀扶起身行礼。
桓震连称不敢,扶着她重行坐下,这才道:“袁将军是我辽东之魂,失袁将军者,辽东将为一盘散沙。桓某拼尽心力,也要设法营救督帅,重振辽兵。老太太只管放心。”祖老太太点了点头,道:“如此全赖桓总兵了。老身有些疲累,这先失礼了。”祖大寿叩了个头,亲自扶着老太太上了马车,对着桓震苦笑道:“道理总是人人说得。”桓震也不与他争辩,只道要去与那使者说几句话。祖大寿料想无妨,当下答应了。颜佩柔一直做男装打扮,假充是桓震的亲卫随从,此刻自然也跟了去。
桓震驰马直至后军,果见一众士兵团团围在一起,人人手持火枪,对准了中心一人。连忙喝散了众军,问那人所为何来。
那使者自报家门,是兵部的一个新进小吏,名字叫做萧慎。说是有要紧书信,却只肯见了祖大寿方可交出。桓震微微一笑,道:“可是余大成叫你送来的?”萧慎一怔,摇头道:“不是,是梁大人。”桓震一惊,喃喃道:“梁廷栋?”
对那使者道:“给我即可。”萧慎十分固执,摇头道:“梁大人再三吩咐,只可当面付与祖大人。”桓震冷笑道:“此刻将你团团围住的全是我的部下,只消我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瞬间将你射做一只刺猬,你怕也不怕?”
萧慎老老实实的点头道:“怕得紧。”话音一转,道:“只是小人职守所在,没有法子。”桓震却有几分欣赏此人,原本打算硬夺过书信来,却又改了主意,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见祖大人。”萧慎十分高兴,应声上前。桓震带着他直到祖大寿马前,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祖大寿怒目喝道:“你这厮寻我何事?”一招手,身后若干士兵纷纷举起弓弩,对准了萧慎。萧慎却不害怕,大声道:“我奉袁督师之命,送信来给祖总兵,不是朝廷的诏书!”祖大寿吃了一惊,回头望了桓震一眼,只见桓震微微点头示意,当下定了定心神,喝道:“拿来!”
萧慎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的献在马前。祖大寿一把夺过,拆开来读罢,不由得滚鞍下马,捧信大哭。桓震冷眼瞧他哭罢,这才问信中所写何事。祖大寿道:“本来以为督师已经死了,咱们才反出关来,谢天谢地,原来督师并没有死。”桓震这才记起自己与他见面之后,为了隐瞒见过袁崇焕之事,竟然连袁崇焕尚还活着这等大事都忘记告诉他了,不由得暗自好笑,好在并不误事。
祖大寿读罢了信,交与三军传阅。祖老太太在中军听说,也是欢喜无限,当即使人传话来说,叫祖大寿打几个胜仗,再去求皇上赦免督军,皇上就会答允。现今这样反了出去,只有加重督师的罪名。
祖大寿深以为然,便同桓震商议回军收复永平、遵化。桓震却摇头道:“不好,不好!”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一十七回
祖大寿愕然问道:“怎么?”桓震摇头道:“这道理很是简单,前者陛下叫孙大人致书召还,你用弩箭将来使生生逼了回去;现下督帅相召,你却毫不迟疑,即刻便回。那岂不是显得督帅的一封书信比圣旨的分量还要重上几分么?陛下若知,该当如何看待督帅?从古至今,哪曾有一个皇帝,肯容忍臣子的威望要高过自己的?”祖大寿听他一言,不由得汗流浃背,提起手来重重掴了自己一记耳光,连道:“是,是,祖某糊涂,险些反害了督帅!”他虽是大将之才,于这些专制主义之下皇帝的心理揣摩却是甚少。象这等满脑子只有忠君爱国之人,要他忽然相信皇帝其实是个小人,也真难为了他。经桓震这一番恐吓,一时间没了主意。
桓震微微一笑,道:“左右事已至此,咱们不若搏上一搏。”压低声音,说道:“督帅本来无罪,你我都是清清楚楚。可是陛下将他囚而不杀,你知道是为了甚么?”祖大寿目露疑色,摇了摇头。桓震道:“现下在此地的关辽部队,算上你我与何总兵的部下,总共有多少人?”祖大寿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援军之中有你的锦州兵一万五千余,加上从北京带出来的,约莫两万之数;属我部下的是一万人上下,何总兵所部也约有此数,余下尚有关兵九千余人同两个精锐炮营,总共是六万五千人上下。”
桓震点头道:“这许多精锐之师,倘若叛乱起来,朝廷要如何收拾?况且眼下皇太极正谋再攻北京,腹里军队不堪一击,全不是对手。陛下尚要倚仗咱们这支兵抵御鞑子,倘若此刻杀了督帅,关辽将领一则痛心切齿,一则再无顾虑,军心一乱,莫说回援京师,八成要投了鞑子。桓某这话虽则难听,可是祖总兵细细想想,可是这么回事?”祖大寿脸色十分难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桓震续道:“现今陛下所以不敢杀督帅者,一是安抚辽兵之心;更要紧的却是以督帅为质,迫咱们回援!就是这一封信,多半也是陛下再三催逼督帅所写的。”话音方落,只听一人插话道:“百里说的甚有道理!”循声望去,却是何可纲。方才桓震赶来之时,他亲自领了一队斥候往前方哨探,是以不曾见到。
两人寒暄几句,何可纲便道:“这一层可纲也曾约略想过,只是未敢擅言。”桓震接口道:“凭我大军之力,倘若回击鞑子,必能一鼓破之。可是鞑子军退之后,督帅性命也就堪虞。祖总兵,何总兵,你们愿意瞧着这等事情发生么?”祖、何二人一齐摇头,何可纲叹道:“然而眼下除却遵旨回军,哪里还有旁的法子?京师危急,若是当真给虏兵破了城,咱们一个个都是千古罪人,督帅就是死了,怕也不会安心!”
桓震咬牙道:“我有个法子,成败都是半半之数,你们可敢试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