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明传烽录
何可纲摇头道:“我不起誓。百里行事向来出人意表,却不是出卖同袍之人。我既信任于他,便无须立甚么誓。”桓震一时不知该当如何回答,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一个游击在外叫道:“几位总兵大人,莽古尔泰大军来到,似要开始攻城了。”桓震微微一笑,不慌不忙的道:“照先前安排好的办去罢。”那游击应一声是,匆匆传令去了。桓震对祖、何二人道:“二位大人何不同去城上观战?”
于是三人一起上得城来,只见莽古尔泰指挥大军,如同潮水一般蜂拥而来。通州城头仍是瞧不见半个人影,守兵纷纷伏低了身子,静静地似乎在等待甚么。通州护城河约有丈宽,鞑子仍是祭出惯用的小车填土之法,一队队前锋推了土车,冲将上来。
莽古尔泰在中军大声吆喝,瞧着土车队奔至距离护城河尚有两三丈远的地方,忽然一阵尘土飞扬,转瞬间竟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大吃一惊。耳中只听城头鼓声隆隆,刹那间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人头来,上百个火团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城头飞将下来,落在方才土车队消失的所在,立时变做了一片熊熊大火。
阿巴泰打马上前,大叫道:“不好!敌人在陷壕之中灌了火油,快叫前锋退后!”莽古尔泰虽然百般不甘,可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下令鸣金。那火壕并不很深,后金兵身上着火,有些胡抓乱挠,爬了出来,没头没脑地狂奔乱舞,火油沾在旁人身上,登时引燃了一片。一些战马毛皮也给点着,主人自顾尚且不暇,哪有余力为坐骑扑救?只有一面狂奔,一面悲鸣不已。骑术稍差些的便给惊马摔了下来,人马来去践踏,也分不清是死在谁的脚下了。
收兵回阵清点伤亡,好在退得及时,只折损了土车队的二百来人,此外略被火伤的不计其数。伤折人马却是小事,战马见了这等情形,纷纷惧怕后退,再也不肯向前冲杀。骑兵没了战马,那就如同没了双腿一般,莽古尔泰尽管恼怒,却也无法可想,只有下令暂且后退。
通州守军又胜了一阵,士气大振,都在纷纷议论如何杀将出去,将鞑子一网打尽。只是主帅偏偏迟迟不下将令,叫他们等得好生焦躁。
到得三更时分,莽古尔泰趁着夜色深沉,提兵来攻,想要打守军一个猝不及防。岂料城上竟然早有准备,热油大石一起伺候下来,几门大炮一齐发射。女真人虽然彪悍,一时半会却也攻不上去。莽古尔泰正在那里焦躁,蓦然听得背后炮声震天,明军的火炮不知甚么时候竟然在大营后面列阵攻了过来。
后金兵这些日来连吃败仗,早没甚士气可言,此刻腹背受敌,更加无心作战。莽古尔泰身先士卒,大呼酣战,却是愈打愈显败象,渐渐给挤到了护城河边。总算阿巴泰尚有几分清醒,知道再要恋战不休,恐怕讨不了甚么好去,当下极力劝莽古尔泰绕过通州向西突围。
莽古尔泰大怒,指着阿巴泰的鼻子骂道:“女真的勇士,岂有将后背朝向敌人之理?不退,不退,莽古尔泰死也不退!”阿巴泰也急了起来,作色道:“你一人执拗使性,莫要整旗的人陪你送了性命!雄鹰只要留住翅膀,终究还会高飞,若连羽毛也给拔光了,无非是一只草鸡而已!”莽古尔泰仍是执意不肯,阿巴泰眼见劝说无用,狠一狠心,掉转刀口,抡起马刀来,刀背狠狠砸在莽古尔泰后颈。莽古尔泰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不动了。阿巴泰连忙替他拢住马头,大声下令三军向西撤退。
其实他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倘若西边也有火炮结阵拦阻,就算冲了过去,损失也不会小。岂知一路行去,竟然并无半个明军,就连后面的追兵,追了一阵,似乎眼见追赶不上,也就没了动静。阿巴泰又是欢喜,又是疑惑,一路战战兢兢,好容易挨到天明,又行一程,瞧见村落,叫人抓个乡农来问明了所在,却是到了通州西北方向的郑村坝。
莽古尔泰苏醒过来,只觉颈骨酸痛欲裂,拔出刀来便要与阿巴泰决斗。阿巴泰一缩头,躲过他劈来的一刀,大叫道:“女真勇士的刀锋,从来不向着自己人挥舞!”莽古尔泰大声冷笑,怒道:“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仍是一刀接着一刀地劈下。阿巴泰勒马连连闪避,莽古尔泰咄咄紧逼,忽听得锵然一声,自己劈出去的一刀给人架住了不能落下。定睛瞧去,却是阿巴泰的长子尚建。
莽古尔泰怪叫一声,尚建是自己侄儿辈的,向来在面前连个屁也不敢大声放,如今却有胆量架他的刀,难道都跟着范文程那汉人学得不将他放在眼里了么?怒火冲昏头脑,便要与阿巴泰父子决一死活。
尚建眼见父亲危急,不加思索之下架住莽古尔泰劈来的一刀,直震得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刀柄。莽古尔泰的武勇在整个女真族人之中都是家喻户晓,说是小儿闻之不敢夜啼也不为过。方才自己救父心切,加上莽古尔泰方醒不久,竟然侥幸拦得他一刀。可是拦下这一刀之后,再也不敢正面与之相抗,一伸手,攥住父亲的马缰,将阿巴泰的马头带得偏了开去。恰好莽古尔泰又是一刀砍来,这一刀擦着阿巴泰耳缘掠过,在他耳廓上削出一道血痕。
阿巴泰伸手一摸,只见鲜血和着头发粘了满手都是,不由得也怒将起来,自己好歹是先汗后裔,骨子里是努尔哈赤的血脉,虽然不比莽古尔泰身为三贝勒地位尊崇,可也不能这么给人折辱。一气之下,大声吆喝,拔出刀来,策马向着莽古尔泰冲了过去,眼看一场恶斗就要爆发。
卷三 环佩相将侍禁庐 一百二十四回
尚建眼看伯父同父亲打将起来,不由得大为惊惶,莽古尔泰的武勇尽人皆知,虽然这么说话有些不敬,可是凭父亲阿巴泰的身手,那是无论如何也抵敌不过的。然而要他上去助拳,却又慑于莽古尔泰的身份地位,不敢妄动。一时间身子犹如钉在了马鞍之上,动弹不得。
两人马头相错,双刀互砍,阿巴泰给震得虎口发麻,握不住刀,莽古尔泰仗势进逼,又是一刀兜头斩来。阿巴泰大惧,心道这疯子竟当真同自己搏起命来,那可如何是好?情急之下在马鞍上一个后仰,堪堪躲过这一刀,旋即大叫道:“三贝勒,你杀了我,不怕回去受大汗责罚么?”
莽古尔泰一怔,闷哼一声,这一刀便悬在空中,砍不下去。虽说自打北京城下败与袁崇焕,阿巴泰便变做了皇太极的一条狗,可是说到头来,他究竟也不曾与自己当面作对。方才羞怒攻心之下动起手来,此刻稍稍冷静,便知倘若当真砍杀了他,于自己也是多有不便。那皇太极自从登位以来,便将自己视作眼中之钉,时时不忘抓自己的小辫子。阿巴泰虽是自己同父兄弟,却向来给莽古尔泰瞧不起,他的死活固然无足轻重,倘若因此给皇太极整治自己的借口,那可大大划不来了。
皇太极的性子手段,与父亲努尔哈赤真是一般无二,想当年叔叔舒尔哈齐,自少年时便从先汗东征西讨,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立下赫赫功劳。可是后来却给先汗削夺兵权,幽禁至死。莽古尔泰虽是努尔哈赤亲生儿子,可是自幼便对能征惯战的叔叔十分崇拜,就是舒尔哈齐给幽禁了之后,也曾偷偷探过他几回。见着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骁将,变做了形容枯槁的垂死朽木,年未满五十已经是白发苍苍,忍不住替他悲伤感叹。现如今皇太极继了汗位,自己也正一步一步地向着舒尔哈齐当年的下场行去,教他怎么能不恐惧?放着元凶罪魁不能动一根寒毛,却在这里与阿巴泰拼死斗活,莽古尔泰自己也觉得十分无味。
尚建却是十分乖觉,眼见伯父悬刀不落,连忙上前挡在父亲马前,代父亲赔起不是来。莽古尔泰本就不欲继续闹将下去,见对方先低了头,虽是儿子代为赔礼,那与阿巴泰亲自求饶也没甚分别。当下顺水推舟,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阿巴泰也知不论皇太极还是莽古尔泰,都不是自己开罪得起的,心中一面暗骂,一面道:“通州眼下不能再去,三贝勒可有甚么打算?”
这一问倒真将莽古尔泰给问住了,来时大汗的将令乃是教他攻打通州,可是照眼下的情形,明军在通州已然早有防备,瞧那日的火炮,大约是蓟州的辽兵不知何时偷偷赶了来驻守。凭自己手中这不足一万人马,就算攻打下了通州,也必伤亡惨重。正蓝旗元气大伤,正遂了皇太极的心愿。他莽古尔泰不是傻子,决然不作这等蠢事。
可是要他就此回兵良乡,去受那范文程的奚落,莽古尔泰更是宁死不愿。此时此刻,他只想有甚么法子,能立下一个大大军功,哪怕没能打下通州,回去之后也有本钱见皇太极,更不必给汉人耻笑。通州既有辽兵屯驻,东向之路便给封死。南边早已给打了下来,此刻若要建功,只有转而向西,攻打京师。
前者大汗听了那姓黄的汉人谗言蒙惑,分明北京已经将破,竟然撤围而去,弄得如此大功亏于一篑,他莽古尔泰想要第一个登上北京城头的心愿也没能实现。现下黄杰已经给发现了是内奸,早先那自然也就是缓兵之计了。可是大汗仍旧不知醒悟,反听了宁完我的胡说八道,一再向明帝卑躬求和,真是丢尽了女真人的脸,他莽古尔泰可不是这种窝囊废。辽兵既然以为自己攻打通州,必然全力在通州守城,不敢轻出。此时倘若轻骑奔袭京师,满桂已经死了,北京城里哪还有一员大将,能抵挡得住女真第一勇士莽古尔泰?倘若拿下了明京,岂但风头盖过了皇太极,那范文程在自己面前也必无地自容。
莽古尔泰愈想愈是得意,不由得嘴角露出微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似乎已经将崇祯缚于马前,耀武扬威地跑马皇城了。阿巴泰不知他想些甚么,在旁唤了两声,莽古尔泰这才回神,扬鞭指着东南方向,大声道:“三军听者,咱们这就攻破明京,活捉明皇,把京城的男子变成奴隶,女子变成妾侍!”
阿巴泰大惊失色,料不到他居然这般莽莽撞撞地便去攻打京师,当下出言相劝,力陈利害。莽古尔泰只是听不进去,阿巴泰言之再三,他竟暴躁起来,劈头就是一鞭,怒道:“你若害怕,大可以现下便滚了回去,向皇太极曳尾求饶!”阿巴泰给他言语一激,长久以来给皇太极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愤懑不平之气也涌上胸口,不因不由地涨红了脸,大声道:“阿巴泰岂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凭三贝勒吩咐罢了!”尚建只觉不妥,可是父亲与伯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也不敢再谏。于是大军急行,直奔京师而去。
这些时日以来,北京城经历了几番慌乱,终于渐渐的回复正常。先前以为鞑子不日便要打破城池,将他们生吃活剥的人们,见到虏兵撤围而去,都以为此难已过,于是上起诸部大员,下至市井屠沽,又都扬扬自得起来,只说天朝威仪震赫,鞑子兵临城下,不战而退,皇帝陛下洪福齐天,一时间上贺表歌功颂德者络绎不绝。
崇祯皇帝原本战战兢兢,只恐皇太极卷土重来,可是一等两等,虏兵始终不曾再次围城,倒是达海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送来和书,言辞一次比一次谦恭有礼,昨天刚刚送到的第三封书信之中,甚至说甚么小国起兵只为官吏欺压,恳请皇帝陛下派一“好人”前往督察,一干野人得以打猎放鹰,便是快乐之处。崇祯瞧了这等胸无大志的和表,不由得放声大笑。前些天郁积在他胸中的惶惑恐惧,也都随着一扫而空。大明朝还是大明朝,他朱由检也依然是一个中兴的英主,这是任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虏兵围城正急时候那个惶急欲逃的崇祯,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当中消失不见了。
心中这一根弦一旦松了下来,立时便想到前些天那几个捋虎须的逆臣来。挟虏悖逆的袁崇焕自不必言,还有他那几个部下:桓震、祖大寿、何可纲,竟也学着袁崇焕的样儿与自己叫起板来,当真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该是到了杀一儆百的时候了。
镇抚司大牢之中,袁崇焕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拖着镣铐挪动身子,让自己的视线朝向一壁之隔的另一间牢房,虽然实际上瞧不见甚么人,心中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隔壁那人似乎也正想寻他说话,只听得铁铐叩叩叩响了三声,那人低低唤道:“袁军门,可醒着么?”袁崇焕答道:“并不曾睡。傅主事,你在想些甚么?”
隔壁的囚犯,便是礼部主事傅山。前者桓震、祖大寿等人给崇祯罢职,傅山立时上表劝谏,替桓震辩护。崇祯大怒,连带将他也下了狱,与袁崇焕、桓震同罪。傅山官微职低,虽然平时朝中人脉尚好,可是当此关头,并无一个胆敢拿自己前途性命作赌替他说话的。傅山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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