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
〃涓生对你还好吧?〃唐晶问。
〃他对我,一向没话说。〃
唐晶点点头,欲言还休的样子。
我安慰她,〃放心,你也会嫁到如意郎君。〃
唐晶看着腕上灿烂的劳力士金表,〃时间到了,我得回办公室。〃
我惋惜说:〃我戴这只金表不好看,这个款式一定得高职妇女配用。〃
唐晶向我挤挤眼,〃去找一份工作,为了好戴这只表。〃
我与她分手。
我看看时间,两点一刻,安儿也就要放学了。下个月是涓生的生日,我打算送他一条鳄鱼皮带作礼物。羊毛出在羊身上。还不都是他的钱,表示点心意而已。
选好皮带,走到连卡佛,安儿挽着书包已在门口等我。她真是高大,才十二岁,只比我矮两三寸,身材容貌都似十五岁。
见到我迎上来,老气横秋地说:〃又买东西给弟弟?〃
〃何以见得?〃我拢拢她的头发。
〃谁都知道史太太最疼爱儿子,因爸爸是独生子,奶奶见媳妇头胎生了女儿,曾经皱过眉头,所以二胎得了儿子,便宠得像迟钝儿似的。〃
〃谁说的?〃我笑骂,〃嚼舌根。〃
〃阿姨说的。〃
子群这十三点,什么都跟孩子们说,真无聊。
〃她还讲些什么?〃
〃阿姨说你这十多年来享尽了福,五谷不分,又不图上进,要当心点才好。〃安儿说得背书似地滑溜。
我心头一震。看牢安儿。
使我震惊的不是子群对我的妒意与诅咒。这些年来,子群在外浪落,恐怕也受够了,她一向对我半真半假地讥讽有加,我早听惯,懒得理会。
使我害怕的是女儿声音中的报复意味。
这两三年来我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她成长得太快,我已无法追随她的内心世界,不能够捕捉她的心理状况。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怪我太爱她弟弟?我给她的时间不够?
我怔怔地看住她,这孩子长大了,她懂得太多,我应该怎样再度争取她的好感?
我当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阿姨老以为女人坐办公室便是丰功伟绩,其实做主妇何尝不辛苦呢7〃
〃是吗?〃没料到安儿马上反问,〃你辛苦吗?我不觉得,我觉得你除了喝茶逛街之外,什么也没做过。家里的工夫是萍姐和美姬做的,钱是爸爸赚的,过年过节祖母与外婆都来帮忙,我们的功课有补习老师,爸爸自己照顾自己。妈妈,你做过什么?〃
我只觉得浊气上涌,十二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种话来,我顿时喝道:〃我至少生了你出来!〃
百货公司里的售货员都转过头来看我们母女。
安儿耸耸肩,〃每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我气得发抖。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我喝问。安地已经转头走掉了,我急步追出去,一晃眼就不见了她。
司机把车子停在我跟前,我一咬牙上车,管她发什么疯,我先回家再说,今晚慢慢与她说清楚。
到了家我的手犹自气得发抖,阿萍来开门,我一眼看到涓生坐在客厅的中央。
〃咦,你怎么在家?〃我皱起眉头问。
涓生说:〃我等你,中饭时分等到现在。〃’
〃干什么?〃我觉得困跷。
〃我有话跟你说,我记得我叫你中午不要出去。〃泪生一字一字说出来,仿佛生着非常大的气。
今天真是倒霉,每个人的脾气都不好,拿着我来出气。
我解释,〃可是唐晶约了我——对了,我也有话要说,安儿这孩子疯了——〃
〃不,你坐来下,听我说。〃涓生不耐烦。
〃什么事?〃我不悦,〃你父亲又要借钱了是不是,你告诉他,如今诊所的房子与仪器都是分期付款买的,还有,我们现住的公寓,还欠银行十多万――〃
〃你听我说好不好?〃泪生暴喝一声,眼睛睁得铜铃般大。
我呆住了,瞪住他。
〃我只有一句话说,你听清楚了,子君,我要离婚。〃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你说什么?〃我失声,用手指着他,〃史涓生,你说什么?〃
〃离婚,〃涓生喃喃说,〃子君,我决定同你离婚。〃
我如遭晴天霹雳,退后两步,跌坐在沙发里。
我的内心乱成一片,一点情绪都整理不出来,并不懂得说话,也不晓得是否应当发脾气,我只是干瞪着涓生。
隔了很久,我告诉自己,恶梦,我在做恶梦,一向驯良,对我言听计从的涓生,不会做伤害我的事情,这不是真的。
涓生走过来,扶住我的双肩。他张开口来,我听得清清楚楚,他说:〃子君,我已找好了律师,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分居,我已经收拾好,我要搬出去住了。〃
我接不上气,茫然问:〃你搬出去?你要搬到哪里去?〃
〃我搬到’她’家里去。〃
〃’她’是谁?〃
涓生讶然,〃你不知道?你觉不知道我外头有人?〃
〃你——外头有人?〃我如被他当胸击中一拳。
涓生说:〃天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连安儿都知道,这孩子没跟我说话有两三个月了,你竟然不晓得?我一直以为你是装的。〃
我渐渐觉得很疼,像一只无形的手在拍我的心,我缓缓知道事情的真相,涓生外面有了女人——也许不止短时间了——全世界人都知道——一独独我蒙在鼓里——连十二岁的女儿都晓得——涓生要与我离婚——
我狂叫了一声,用手掩着耳朵,叫了一声又一声。
涓生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一声不响地走进房内,出来的时候,他提着一只衣箱。
〃你到哪里去?〃我颤声问,〃你不能走。’〃
涓生放下衣箱,〃子君,你冷静点,这件事我考虑良久,我不能再与你共同生活,我不会亏待你,明天再与你详谈。〃他说这番话像背书般流利。
〃天呀。〃我叫,’〃这只皮箱是我们蜜月时用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妈妈,让他走。〃
我转头,看见安儿站在我身后。
〃爸爸,你的话已经说完,你可以走了。〃安儿坚定地面对她父亲,〃何必等着看妈妈失态?〃
涓生对于安儿有点忌惮,他低声问:〃你不恨爸爸吧,安儿?〃
安儿顶撞他,〃我恨不很你,你还关心吗?你走吧,我会照顾妈妈的。〃
涓生咬咬牙,一转身开门出去了。
阿萍与美姬手足无措地站在我们面前,脸色像是世界末日来临似的。
安儿沉下脸对她们说:〃你们快去做事,萍姐,倒杯热茶给太太。〃
我跟自已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脑袋一片混沌,我顺手抓住了安儿的手,当安儿像浮泡似的。
我无助地抬起头看安儿,她澄清的眼睛漠无表情,薄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无力地说:〃安儿,你爸爸疯了,去把奶奶找来,快,找奶奶来。〃
阿萍斟来了热茶,被我用手一隔,一杯茶顿时倒翻在地。
〃妈妈,你静静,找奶奶来是没有用的,爸爸不要你了。〃安儿冷冰冰地说。
他不要我了?我呆呆地想:这怎么可能呢?去年结婚十二周年日,他才跟我说:〃子君,我爱你,即使要我重新追求你,我也是愿意的。〃
我的手瑟瑟发抖,他不要我了?怎么可能呢,他多年来没有一点坏迹……
阿萍又倒出茶来,我就安儿手喝了一口。
安儿问我:〃我找晶姨来好不好?〃
我点点头:〃好,你找她来陪我。〃
安儿去了打电话,我定定神。
他外头有人?谁?连安儿都知道?到底是谁?
安儿过来说:〃晶姨说她马上来。〃
我问:〃安儿,你爸爸的女朋友是准?〃
安儿撇撤嘴,〃是冷家清的母亲。〃
〃谁是冷家清?〃
〃我的同学冷家清,去年圣诞节舞会我扮仙子,她扮魔鬼的那个。〃
我缓缓记忆起来,〃冷家清的母亲不是电影明星吗?叫——〃
〃辜玲玲。〃安儿恨恨地说,〃不要脸,见了爸爸就缠住他乱说话。〃
〃电影明星?〃我喃喃地说,〃她抢了我的丈夫?〃
可恨我对辜玲玲一点印象也没有,这些日子来我是怎么搞的?连丈夫有外遇也不知道。
涓生的日常生活并没有不正常的地方。日间他在诊所工作八小时,晚间有时出诊,周末有时候到医院做手术,十多年了.我不能尾随他去行医,夫妻一向讲的是互相信任。
我没有做错什么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从不要涓生担心,他只需拿家用回来,要什么有什么,买房子装修他从来没操过心,都由我来奔波,到外地旅行,飞机票行李一应由我负责,孩子找名校,他父母生日摆寿宴,也都由我策划,我做错了什么?
到外头应酬,我愉快和善得很,并没有失礼于他,事实上每次去宴会回来,他总会说,〃子君,今天晚上最美丽的女人便是你。〃我打扮得宜,操流利英语,也算是个标准太太,我做错了什么?我不懂。
至于在家,我与涓生一向感情有交流,我亦是个大学生,他虽然是个医生,配他也有余,不至失礼,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我呆呆地从头想到尾,还是不明白,涓生挂牌出来行医,还是最近这三年的事,我跟他住在医院宿舍也足足住了十年,生活不算得豪华,身边总共只一个阿萍帮手,自己年轻,带着两个孩子,很难挨过一阵子,半夜起床喂奶自然不在话下,生安儿的时候,涓生当夜至,直到第二天才到医院来看我,阵痛时还不是一个人熬着。
就算我现在有司机有佣人,事前也花过一片心血,也是我应该得到的,况且涓生现在也不是百万富翁,刚向银行贷款创业……
而他不要我了。
他简简单单、清爽磊落地跟我说:〃子君,我要同你离婚。〃然后就收拾好皮篋行李,提起来,开门就走掉了。
他搬去同她住。
十多年的夫妻,恩爱情义,就此一笔勾销。
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看别人离离合合,习以为常,但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安儿推我一下,〃妈妈,你说话呀。〃她的声音有点惊恐。
我回过神来。我的女儿才十二岁,儿子才八岁,我以后的日子适应么,叫我怎么过?我如坠下无底深渊,身体飘飘荡荡,七魂三魄悠悠,无主孤魂似的空洞洞。
忽然我想起,四点半了,平儿呢,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放学回来。
〃平儿呢?〃我颤声问道。〃平儿到奶奶家去玩。〃安儿答道。
〃呵。〃我应了一声。
润生连女儿跟儿子都不要了。
他多么疼这两个孩子,那时亲自替婴孩换尿布,他怎么会舍得骨肉分离。
一切一切因素加在一起,涓生离开这个家庭是不可能的事,他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吓我的,我得罪了他,约好了陪他吃午 饭又跑去见唐晶,他生气了,故此来这么一招,一定是这样的。
但随即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只因我没陪他吃午饭?
我慢慢明白过来,涓生变心了,我那好丈夫已经投入别人的怀抱,一切已经成过去,从此他再也不关心我的喜怒哀乐。他看不到遥远的眼泪。
我的目光投向窗外,今天与昨天没有什么两样,是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快圣诞了,但是南国的冬天往往只能加一件毛衣,令人啼笑皆非。
今天我还兴致勃勃地出去吃饭聊天购物,回到家米,已经成了弃妇。
太快了,涓生连一次警告也不给我,就算他不满我,也应该告诉一声,好让我改造。
他竟说走就走,连地址电话都没留一个,如此戏剧化,提起箱子就跑掉。
我罪不至此,他不能这样对我。
彷徨慌张之后,跟着来的是愤怒了。
我要与他说个明白,我不能死不瞑目。
我〃霍〃地站起来。
安儿跑去开门,是康晶来了。
〃什么事?安儿,〃唐晶安慰她,〃别怕,有我一到,百病消散,你母亲最听我的。〃
〃唐晶。〃我悲苦地看着她。
〃子君,你怎么面如死灰?〃她惊问,〃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唐晶,涓生收拾行李走了,他决定与我离婚。〃
〃你先坐下,〃唐晶镇静地说,〃慢慢说。〃她听了这消息丝毫不感意外。
我瞪着她,〃是那个电影明星辜玲玲。〃
唐晶点点头。
〃你早知道了?〃我绝望地问,〃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唐晶静静地说:〃子君,真的几乎每人都知道,史涓生与辜玲玲早在一年前就认识,出双入对也不止大半年,怎么就你一人蒙在鼓里?〃
我如堕入冰窖里似的。
〃人人只当你心里明它,故意忍耐不出声,变本加厉地买最贵的衣料来发泄。老实说,润生跟我不止一次谈论过这问题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嗯?〃我扭着唐晶不放,〃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唐品将我按在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