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愿
永实掏出自己的钱包,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芳契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
混身的精力像是无法发泄,她暗暗吃惊,真怕身不由主,会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来,试想,把这股蛮力纳人正轨,岂非万夫莫敌。
回到公寓,推门进去,猛一抬头,看见镜内一个人影,刹时间还以为哪里来一个陌生的少女,看仔细了,才知道是自己,不要说别人,连吕芳契都不认得吕芳契。
看着簇新的身体,芳契感慨万千,当时不知道珍惜,暴吃暴喝,捱更抵夜,陷自身子不义,现在有第二次机会,她轻轻抚摸双臂,非要好好当心不可。
她轻轻坐下来,脱去鞋子,看到小小足趾,不穿袜子都不会觉得难为情,奇是奇在小时候认为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不觉稀奇。
芳契吁出一口气。
走到书房,按着电脑,那股特别强烈的绿光已经消失,光与影大概已在度过愉快的假期后离去。
芳契好不想念他俩,相识不过短短一段日子,他们对她的了解却比地球上任何朋友深切,他们有恩于她,却不思报酬,因无利害冲突,故可坦诚相见。
芳契唏嘘。
这时候老板秘书的电话追上来,〃吕小姐,提醒你,下午四点钟你要到公司来。〃
〃知道了,我记得。〃
〃吕小姐办事我们最最放心。〃
芳契换上一件小小皮夹克,轻松地回办公室去,打算吓全人类一跳。
没有什么芳契不满意,除了关君不接受她的追求,关君甚至不接受她是她。
接待员请她到会客室等。
她说:〃马利,我是吕芳契。〃
马利看了看她,会错了意,〃我们已经截止招考练习生。〃
芳契只得取起电话,拨进去,同她老板说:〃我在会客室。〃
〃闹什么玄虚?〃
〃见面才讲。〃
她坐在沙发上看杂志,只见大班过来扶着门框,对她视而不见,转头问马利:〃吕小姐在哪里?〃
芳契过去轻轻搭住她肩膀,悄悄说:〃我在这里。〃
她一转过来,看到芳契,张大嘴巴,硬是合不拢来,下巴的韧带像是坏掉了。
芳契离她很近很近,她嘘了一口气,顺手关上会客室门。
〃我是芳契,你记得吗?头一次来见工的芳契。〃
她渐渐想起来,许久许久之前,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始自大学出来,冒昧到华光毛遂自荐……
是,这是芳契,错不了,她记得,她问:〃但时间已经过去,当中发生许多事,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也在场。〃
〃但是你好像往回走了十年。〃
〃没有,我没有往回走,我知道相信这个故事会有点儿困难,但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身体的年龄往回走,我的思想没有。〃
她老板倒是个聪明人,〃你的意思,我俩没有代沟,交流毫无问题。〃
看!芳契慨叹,她统统明白,关永实还不如她。
只见她坐下来,〃我不管你外型老嫩,可是,这是如何发生的,你碰上了外星人还是怎么样?〃
听,听,明白人就是明白人,不用解释也明白,不明白的人就是不愿意明白,说破嘴皮也不管用。
〃你肯定你喜欢这个样子?青春不是一切,你可以相信我,芳契,你可有想过这也许是自寻烦恼?〃
芳契答:〃已经来不及了,帮我的人不知道犹疑是地球人性格最大的特色,他们没有让我详加考虑。〃
〃但是,〃对方静下来,〃即使想清楚,你还是情愿要这个新的身躯吧?〃
芳契不知道,她神色凝重地抬起头,刚想把事情经过向这位亦师亦友的老板说清楚,会客室的两扇门被蓦然推开,来人是关永实。
他一看到吕芳契便低声嚷:〃又是你。〃
芳契忍不住苦笑同第三者说:〃他终于看腻了我,希望我天天换一个样子。〃
关永实指着她说:〃你说你是吕芳契,那么,以前那个吕芳契在哪里?〃
芳契指一指小关的胸膛,〃做论文用这种楔而不舍的态度还差不多,永实,我还以为我俩的感情已超脱查根问底。〃
〃不,我同芳契感情基础建于了解,我现在不认识你,你是一个陌生人。〃
芳契的老板叹一口气,〃你们需要独处。〃她要退出。
〃不用,〃小关说,〃我要彻查这件事。〃
芳契唤住他,〃慢着,这是我家门匙,在聘用私家神探之前,你先去书房阅读电脑纪录,自然明白。〃
关永实犹疑片刻,才接过锁匙,拂袖而去。
芳契坐下,用手捣着脸。
老板同她开玩笑,〃漂亮的少女,你缘何悲伤?〃
〃去你的!〃
〃看情形,关永实所喜欢的,实在是旧日的你。〃
芳契深深吸进一口气,〃我在华光的职位没有问题吧?〃
她老板为难地看住她。
芳契大吃一惊,〃你说过只讲能力,不讲外形。〃
〃小姐,即使同事们接受事实,外头的客户会怎么想?有许多技术性的问题有待克服。〃
嘿,时穷节乃现,〃你妒忌我,所以留难我。〃
只听得老板慢吞吞笑道:〃谁说不是,非要付出适当的代价不可。〃
芳契一时不知是真是假,脸色大变。
〃你让我把细节打通,便知会你复工,对了,那电脑纪录,最好也给我看一遍,好奇心谁人没有?〃
芳契哭笑不得。
〃你打后门溜吧!别骚扰我员工的情绪,〃她拍拍芳契的背脊,安抚她,〃我会作出适当安排。〃
芳契走到街上,才发觉她失去的也不少。
她的事业,她的感情,都起了变化。
彼时虽然抱怨生活平淡沉闷,一切按部就班,什么都在意料之中,但胜券在握,信心十足。
现在她仿惶。矛盾。踌躇,一如少年时,原来心灵与肉体不可能完全分家。
芳契疲倦了。
回到家中,她用力按门铃,小关来开门给她,一见芳契,他神情困惑,疑幻疑真:〃他们把你怎么了?〃
芳契叹一口气,〃别误会,他们是好人。〃
〃分明把你当作实验品,太不负责任。〃
〃这是我的梦想,他们实践了我的愿望。〃
〃芳契,你不过是说说而已,每个人在极端劳累的时候都会突发牢骚,你并非真的想回复青春。〃
芳契说:〃我害怕身体一日比一日老丑,我怕它衰竭,我怕它不中用,我怕它有一日崩溃,而我活泼的灵魂却要与它陪葬。〃
〃芳契,这是生命的自然现象,无可抗拒。〃
〃芳契你叫我芳契,永实,你终于承认我是芳契。〃
永实说下去,〃照光与影的说法,你将重复十七至三十四岁这一个环节,之后,还不是照样衰老死亡,你并没有赚得什么。〃
〃我赚得另外一个十七岁。〃
〃你又不是女明星,靠年轻平滑的面孔吃饭。〃
〃我全身充满活生生的力气。〃
〃恭喜你,明日可到码头与苦力争一朝夕。〃
〃永实,你对我请尊重些。〃
永实把她拉到镜子面前,〃看,看清楚你自己,多么可笑,三十多岁的人,穿着十多岁的衣服。〃
芳契气鼓鼓他说:〃你是我所知道唯一不崇拜青春的人。〃
〃不见得,只有少许毫无自信浪掷生命的人才怕年华逝去,芳契,你不应该是那样的人。〃
芳契生气,〃我以为你一旦了解真相便会对我冰释误会。〃
〃刚相反,我对你非常失望,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永实语气有点儿无措。
〃你可以拥抱我跟安慰我。〃
永实到这个时候,才勉强笑起来,把芳契拥在怀中。
第7章
那感觉是陌生的,这不是吕芳契的身体。
很多时候,过马路。跳舞,永实都有机会揽到芳契的腰身,松且软,他喜欢那感觉,也已经习惯,此刻在他怀抱中的芳契明明是个少女,他不自在地放开手。
感觉是难解释的一回事。
芳契说:〃你知道我一直有遗憾。〃
〃我可不当那五年是一个障碍。〃
〃你家人呢?〃
〃爱不得够,才借口多多。〃
话还没说完,电话铃便响起来,说到家人,家人便到,是芳契的大姐。
〃小芳,你最近去看过母亲没有?我很担心她的状况,上午同她通电话,她坚持前两日见过小阿固,这是不可能的事,两地乘飞机要十八小时,老人家倘若忽然糊涂,怕是一种不吉之兆,你赶快送她到医院检查一下。〃
芳契捧着头唯唯诺诺。
〃小芳,你应该与母亲接近点儿。〃
芳契的容忍力比从前差得多,忽然说:〃为什么,因为我们住在同一个城市?假如这是主要理由,那么,明天我也可以移民。〃
〃我不过请你注意母亲的身体。〃
〃你要是有你表现的一半那么孝顺,你就该终身不嫁服侍老母。〃
〃不可理喻!〃大姐摔掉电话。
永实问她:〃这种争吵是必要的吗?〃
〃别管我的家事。〃
〃我所欣赏的成熟。婉曲、肯为大前提着想的吕芳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看你,动不动生气闹憋扭争口舌便宜,这算什么?〃
〃我累了,忍气吞声这些年,紧守岗位,任劳任怨,久了好像活该吃苦似的,为什么我要那么懂事,为什么我不能同他们一般见识,为什么我不能斤斤计较?〃
关永实冷冷看她一眼,毫不动容,〃因为你是吕芳契,你是个榜样。〃
〃笑话,我也薄有积蓄,干吗要早睡早起,辛勤工作,母亲又不是我的私伙,嘘暖问寒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
关永实诡异地看着她,〃你惨了,芳契,你现在兼备新中年的唠叨与少年人的愤怒,不但一无是处,且讨厌非凡。〃
还没有说完,芳契已经抓起一只大花瓶,刚想兜头兜脑摔死关永实出口气,谁知猛地想起手上是拉利克水晶,理智上不舍得,只得半汤半水地放下它,关永实说得对,她一点儿也不可爱,既无年轻人的坦率诚恳,又失去中年人圆滑老练,两头不到岸。
她伤怀地站在一角发呆。
永实这时不忍心,又来哄她,〃他们给你几个愿望,能不能把我也变成十七岁?〃
大姐的电话又来了,这次她说:〃你讲得好,我也有责任,我已经订妥飞机票,明天一早飞回来探访母亲。〃
芳契急道:〃大姐,你别忙,母亲没有事,由我来照顾她好了——〃
大姐打断她,〃我同小阿囡一起返来,母亲好像很牵记她。〃
芳契一叠声叫苦,永实把手叠在胸前微微笑。
他说:〃假李鬼要碰到真李逵了。〃
〃关永实,你给我滚出去!〃
他摇摇头,〃你所有的,也不过是我,我走了,你靠谁?〃
〃我不要你的同情怜悯。〃
永实吐出一口气,〃我猜你说得对,我不羡慕你。〃他转身去开门。
芳契至为震惊,她没有想到永实的反应如此奇突,人不同电脑,信然。
芳契有种感觉,她可能会弄巧反拙。
世人太崇拜青春,商品千方百计要使人看上去更年轻更活泼,化妆品。衣服、健身用品。健康食物,都意图令顾客长春不老。
尤其是女性,为着瞒那三五七岁,出尽百宝,丧尽尊严,试想想:一个人竟以自身的年纪为耻,多么匪夷所思。
人对人最大的恭维,往往是〃你又年轻了〃,〃你同班同学看上去似你母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芳契受生活中这种畸型现象影响,也渴望越活越回去,没想到关永实不吃这一套,他是例外。
他是那种罕有的、不抗拒、不力争。情愿优雅地老去的人。
他在门口转过身来,〃我一直觉得你是头发白了任它去打理清洁算数的那种潇洒自在人,芳契,告诉我,这是一宗意外,完全出乎你意料。〃
芳契不能诬告光与影。
她说:〃我们俩人都需要静一静。〃
〃你讲得对。〃
永实离去。
芳契内心闪过一丝恐惧,她可是要失去他了?
大门关上后小小客厅显得分外冷清。
她把头发挽起,梳成一条马尾巴,坐下,点一枝烟,凝思,她不折不扣做了一个老人精,失去工作,失去男友,换回泡泡糖、小白袜。
当事人认为值得便是值得,旁人很难估计她的得失。
芳契躺在沙发椅上,在陌生人眼中,这活脱是不良少女写真:烟,酒、懒洋洋。
身体上所有的表面伤痕都已经褪去,心灵上的疤与痂却依然累累重重,午夜梦回,仍然会想起太多不如意事,永实说得对,只有他是她生活中的亮光,他从未试过叫她流泪伤心或是害怕。
她干掉手中醇酒,叹一口气,走到露台上,抬高头,看到一弯冷月,正在惆怅,忽然看到关永实的车子驶回来,停下。
芳契似少女般冲动,匆匆地奔下楼去迎接他。
走到停车场,永实正在锁车门,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