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愿





  她同情他说:〃原来你也有烦恼。〃
  〃真的,〃芳契笑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少女问:〃我应不应该跟他走?〃
  照说,成年人不会直接了当地回答此类问题,以免将来被人抱怨责怪,但不知恁的,芳契厌倦了做一个模棱两可的虚伪人。
  她忽然冲动地挥舞双手,大声说:〃走,跟他走。〃
  一对年轻人愕然。
  〃管他们呢,现在不走,还待几时,将来有变化,将来再说。〃芳契慷慨激昂。
  二十八号立刻欢呼一声。
  他女朋友怯怯地问:〃万一有什么变化,人生地疏,可怎么办?〃女孩子恒古担心的都只有这点。
  〃届时不晓得你甩掉他,还是他不要你?大可从头来过,在本家,在异乡,感情问题,都得要你独自承担,谁也帮不了你,走吧,把握现在。〃
  二十八号伸出手来,与芳契紧紧相握,〃谢谢你,我们明白了。〃
  少女双眼闪着泪光,与芳契拥抱。这下子连芳契都觉得心酸。
  人家母亲怎么想,恐怕会追杀吕芳契。
  年轻人走了,芳契才觉得适才大胆发言,太过鲁莽,换了是从前,她无论如何不会这样做,吕芳契是著名的小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克己复礼,因此放弃许多快乐的机会。
  回想起来,她从来未曾拥有过。
  所以才鼓励他人率性而为。
  年轻、漂亮、充满活力,却一无所有,想得到的东西,都要付出时间精力争取。
  智慧被困在这样一个身躯这中,无用武之地。
  芳契躺在长沙发上,渐渐疲倦,眼皮沉重,一连打好几个呵欠,慢慢睡着。
  但是耳朵却仍然半醒,她听见四周围许多日常噪音:隔壁打牌声,婴儿哭泣声,佣人同佣人争吵声,电话铃,门钟,流行曲,汽车喇叭声……清清楚楚,住惯这个城市,也不觉这些噪音有什么不妥,正代表了安定繁荣,芳契天天在同样杂声中人睡,非常熟悉舒服。
  她长长叹出一口气,胸口像是松动得多,两只手互握搁在胃与腹之间的位置。
  〃他们说,女性有改变主意的权利。〃
  〃让她再考虑一下吧,弄得不好,明天又来要求我们把她调回来。〃
  〃我想她已经想清楚了,来来去去,她不过是为着一个关永实。〃
  芳契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
  但是四肢不能动弹,她觉得诧异,原来移动手脚需要这样大的力气。
  她懦动嘴唇,〃光与影,〃她想叫他们,她太清楚除出他们两个不会有别人。
  〃芳契,我要你听着,这次把你调校回原状,是有条件的。〃语气颇为严肃。
  天,不是要我残害同胞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汉奸。
  〃芳契,不要激动。〃
  那么,把你们的条件说出来吧。
  〃你要答应我们,尽你的力量保卫地球上生态平衡。〃 
 


  
 
 
  
 

第9章 
 
  芳契完全不明白所以然,她焦虑一如少年测验时看到不懂的试题,一方面她暗暗骂自己多事,本来可以好好做人,许什么鬼愿,现在却要付出代价做回自己。
  〃你们绝对不能只顾眼前暂时收益而盲目毁坏林木。〃
  〃好,好,〃芳契说,〃我试试重新提倡植树节。你们找错人了,光与影,我说过一千次,我只是一间华资公司营业部的中级主管。〃
  〃稍迟你会明白我们的意思。〃
  芳契答:〃如果能力做得到,我乐意效劳,毕竟,我才是地球居民。〃
  〃好,〃光笑笑,〃你要身体恢复原状是不是?〃
  芳契灵光一现,不不不。
  〃什么?〃
  〃你瞧,你瞧,她又后悔了,她又有馊主意了,我早说过,不要再理睬她。〃
  〃可是她有机会帮我们设立一大片速生树林。〃
  〃吕芳契,你想怎么样?说吧。〃
  芳契忽然想一个童话故事,一个农夫,无意中得到三个愿望,苦苦思索,该要些什么金银财宝,熬到半夜,肚子饿了,他说:〃我希望有香肠吃。〃刹时间,面前出现一条香肠,农妇见丈夫浪费一个愿望,生气,把香肠丢过去,说:〃我希望香肠长在你这蠢人的鼻子上。〃果然,香肠长到农夫鼻子上,拉也拉不掉。
  最后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香肠消失。〃
  芳契想到自己,更觉可笑可叹。
  人类唯一可爱处,也许就是这一点点愚憨,天良未混。
  光问她:〃笑完没有?〃
  影说:〃把坏消息告诉她吧。〃
  光兑:〃新陈代谢这样调来调去,会有不良影响。〃
  猜也猜得到,生命会缩短,是吗?
  〃短一点点,你不会注意到。〃
  芳契说:〃我比关永实长五岁,我只希望,我能够同他一样大。〃
  光完全不明白,〃我真弄不僮你们的思想,但白说,二十八号比他的女朋友大三十多年,你看得出来吗?〃
  〃我不管,〃芳契固执他说,〃请把我的生理钟数拨到与关永实一样。〃
  〃即刻?〃
  马上,明天就得见功,否则前功尽废。
  〃吕芳契,你真麻烦,开头就该这样许愿。〃
  开头谁知道愿望会成真。
  〃这是最后一次为你服务。〃
  〃芳契点点头。
  〃记住你的诺言,还有,下不为例。〃
  〃让她好好睡一觉。〃
  芳契的身体一重,像是深深陷入迷离境界,她梦见自己站在小小山岗上,向光与影依依不舍挥手说再见,她的手与脚都是细细的,约只有七八岁模样。
  身上穿一袭白色蓝纲条的海军装裙子,对,母亲从来不让她穿皱边粉红色有蝴蝶结钉亮片的衣裳,自小她要她打真军,所以芳契下意识恨她,因她不让女儿走捷径。
  小芳契转过头去,盛年的母亲就站在她身边,她气馁了,轻轻把细力的手伸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看一看她,笑笑,泯了恩仇。
  芳契永远不会忘记山岗上天空的颜色,那种明亮的紫蓝色简直不是地球上应有的色彩,她与母亲愉快地抬头仰望特殊的景色。
  梦境结束,芳契没有醒来,她继续想睡。
  她当然听不见大姐与小阿囡在她门口不住按铃。
  〃事情好像不对。〃
  〃妈妈,我去找锁匠。〃
  〃别忙,首先要肯定她是不是在里面。〃
  小阿囡说:〃也许有朋友在,她不方便开门。〃
  〃这又不是学校宿舍,有什么相干。〃
  〃外婆说阿姨这一阵子真怪。〃
  芳契的大姐叹口气:〃我打算把你外婆接来同住,免她一个人胡思乱想,疑神疑鬼。〃
  正在门外议论纷纷,身后传来声音,〃我有后备锁匙,我来开门。〃
  两母女转头,看见一个英俊的。神情略为忧郁的男生站在她们身后。
  小阿囡先活泼他说:〃我知道你是关永实。〃
  关永实欠一欠身,掏出锁匙来,打开了大门。
  小阿囡很关心:〃阿姨没事吧?〃
  关永实一个箭步进屋去探索。
  大家都看见芳契躺在长沙发上,面朝里,背朝外,睡得好不香甜,轻微但均匀的鼻鼾声一下一下清晰可闻。
  小阿囡先笑出来。
  大姐抱怨,〃睡得这样实吓死人。〃
  关永实放下心,陪笑道:〃一定是昨晚的应酬喝多了。〃
  他进房去拿一条薄毯子,轻轻替芳契盖上。
  然后以半个主人的姿态招呼大姐及小阿囡。
  大姐呷一口茶,以老卖老,带着不经意的口气说:〃多亏你照顾她。〃
  关永实不想她们母女看到芳契的变化。很乐意引她们顾左右言他,〃芳契也对我很体贴。〃
  大姐看他一眼,〃我看你俩十分相配。〃话说一半,又问,〃是家里不赞成?〃
  〃不,家里觉得芳契很好。〃比小太妹胜多多。
  〃那还等什么?别以为大把时间,慢慢不迟,芳契的生育年龄会过去,岁月无情,留点儿神的好。〃
  永实叹口气,〃大姐,你说得对,看我带了什么来。〃他自外套里袋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
  小阿囡说:〃呵,订婚戒指。〃
  永实打开盒子,是一枚晶光闪闪的红宝石,〃她不答应你们可要帮我一把。〃
  〃还不答应?〃大姐笑,〃我没见到这样的戒指已忙不迭点头。以前种种磋跎是因为姻缘未到,我有种感觉,你俩时辰已届。〃
  小阿囡问永实:〃你打算跪下吗?〃她觉得很浪漫透顶。
  〃她喜欢怎样就怎样。〃
  〃你会让她继续工作?〃小阿囡问。
  关永实笑,〃芳契是生力军,不让她做,行吗?〃
  做得辛苦了,人人盼退休,等真正退休了,连退休的指望都没有,更加无以为继。
  不能退休,只可以喊退休。
  小阿囡说:〃那么,我要叫你一声姨丈了。〃
  〃当然。〃
  大姐站起来,很觉安乐,这张来回飞机票花得值得,〃我们走了,你同芳契说,我们等她吃晚饭。〃
  〃她如果够精神,我同她一起来。〃
  永实送大姐出去,大姐经过长沙发,想去把芳契的身体扳过来,永实连忙出手阻止,〃让她去,大姐,让她去。〃
  大姐笑,〃你这样纵容她,当心她把脸都睡扁。〃
  永实苦笑,这还真是小事,他轻轻说:〃无论变得怎么样,我都会设法适应。’〃
  小阿囡在归家途中问母亲,〃谁说罗曼史已死?我说它早已复生。〃
  永实等他们离开,松口气,坐在芳契对面说:〃你可以醒啰,她们已经走了。〃
  芳契仍然维持那个姿势呼呼大睡。
  〃小姐,快起来,我们还得商量看怎么过晚上那一关。〃
  芳契没有回答。
  永实这才想到也许她是真的憩睡。
  他有点儿急,不是服过什么药吧?
  他过去推她,芳契的身躯柔软温暖,午夜飞行那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人永实鼻孔中。
  永实把面孔埋进她手心里,多年挽公事包的人,手心必会比较粗糙。
  部门的机密文件统统由她亲自手提,从不假手他人,永实与她都听说过有人摆架子叫秘书挽公事包,结果整套计划书失踪校对头公司得去的故事。
  永实的心一动,慢着。
  芳契已回复青春,手心的薄茧从何而来?
  他摊开她的手。
  这只右手是他熟悉的手,指甲剪得很短很贴,方型掌,象征负责,强壮有力,是工具,不是装饰品,这的确是吕芳契的手,这双手已经做出许多值得骄傲的成绩来。这当然不是陌生少女滑腻柔软毫无性格的手。
  永实扳过她的身子来。
  他看到芳契的脸。
  永实耳畔嗡的一声。
  是她,她回来了,这正是他仰慕了十年的那个人,永实连忙取出那只戒指,套进她右手无名指里去。
  芳契本能地一缩手。
  永实在耳边叫她,〃好睡好睡,也该醒醒了,在做什么美梦?〃
  芳契的睫毛抖动了两下。
  她轻轻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正是她最愿意看到的人。
  〃永实永实,我梦见自己忽大忽小,梦见天空忽明忽灭,梦境半幻半真。〃
  〃是,我知道,我也有份客串演出。〃
  芳契与永实紧紧拥抱。
  〃芳契,我们真的应当结婚了。〃
  〃呵,小阿飞也不介意了?〃芳契异常惊喜。
  永实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他到卧室,取出一面镜子。
  芳契正在搓揉酸软的颈部,关永实过去,单足跪下,双手学古时婢女服侍小姐似把镜子捧高高,芳契忍不住笑,不知他还有多少鬼怪的伎俩没有施展出来。
  她瞥到镜内脸孔,呆住,她认识这个人,一点儿不错,鼻梁泛油,点点雀斑,芳契用手拧一拧脸颊,再倒回沙发上,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青春不再,喜的是终于可以纵容地做回自己。
  天生是淑女抑或劳动妇女都不要紧,只要不需天天扯紧脸皮,企图高攀,使劲扮演其他角色,她已经够满足。
  芳契微笑,〃把电话交给我,我要约高敏出来吃茶,这些日子没同她东家长西家短,都快与世界脱节了。〃
  永实说:〃站起来,让我看清楚你。〃
  芳契伸个懒腰,自沙发窝里依依不舍爬起。
  只觉时髦衣裤紧紧缠住身子,她向永实说:〃我去打理自己,你别客气,请自由活动。〃
  永实把电话捧在怀里,〃我可否公告全世界?〃
  芳契笑,〃措词婉转点。〃
  淋浴的时候芳契感慨,连她都不是个老实人,在这件事发展过程中,百忙里居然混水摸鱼,偷下五年时间,她狡狯地笑了。
  换上舒适的长裤,套上件男装凯丝咪羊毛衫,夹起湿头发,走到客厅,点起一枝烟,做回吕芳契。
  她不再患得患失,不再渴望他人接受她的新形象,她,吕芳契,早已是一块老招牌,她有她的老友。老板。老资格,旁人不喜欢她那德行,大可去结识新人,她不打算再为人改变什么,她就是这个样子,不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