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佛跳墙
是,就是专注,就好像一个最好的瓷匠,对着手里逐渐成形的陶坯,这一刻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奇怪,只是一瞬间,晚潮紧张得僵硬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
呛鼻的药水味弥漫开来,烫伤处麻酥酥的,忽然有一丝尖锐的刺痛,从眼角窜了出来,“啊哟!”晚潮忍不住叫了一声。
“别动。”他的声音就在她脸上方半尺处,“已经有溃疡的地方了。”
“很严重吗?”晚潮的心提了起来,“不会留下疤痕吧?”
“你烫伤的部位肌肉活动频繁,伤口很容易撕裂,而且皮肤承受的张力也很大。”他语气冷静,当然冷静,伤又没在他脸上。
“刚才护士还说你很有办法。”晚潮心里绷紧起来,万一真的留下疤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跟毁容有什么两样?
“医生也是人,不是神。”荆昭纠正她,“每个人体质不同,伤口深浅面积不同,完全不留下疤痕是不可能的,这是人体自然的生理现象。”
“可是过一阵子我还打算去考空姐,这下怎么办?”晚潮急了,“我就是为了参加泛亚航空今年的公开招聘会,才跑到这里来的。”
“你要考空姐?”荆昭不由自主地停了手,想起钟采。
“空姐,地勤,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跟航空公司有关的——可是现在,只怕全完了。”
荆昭没做声,只管替她排出积液,敷药。过了半响,才说:“现在替你做一个简单的减压包扎,每四个小时,要换一次药。”
“什么,四个小时?”晚潮不禁愕然,脸上被浸透了药油的纱布一层一层地裹起来,眼前一片黑,像个瞎子一样,走路都成问题,还要每隔四个小时,过来换一次药?
“最好是有人陪你一起来,或者去附近的医院,你一个人怎么行。”说话的是竹青,她过来帮忙了。
“我家人都不在这里,我也是刚来不久,就算有认识的朋友,大家都那么忙,又怎么好随便麻烦人家?”晚潮心下茫然,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拼,真的不是说说那么容易。平常也帮一些公司做做零工,打打版画画图什么的,可是那点收入,怎么够支付昂贵的医药费?更别提还要住医院了。
“医生,医生!”那边的人等得不耐烦,开始催促,“他痛得不得了——”
竹青拉了拉荆昭,“你先去看看,这边我来。”
“我进来的时候已经看了一眼,骨头没断。”荆昭头也没抬一下,“不过就是关节韧带挫伤了。”真的很烦,一点小伤小痛,就在这里呼天抢地。
晚潮识趣地闭上嘴。这位荆昭荆医生,连脾气也这么的暴躁;他是不是都没一点同情心,换他摔折一条腿试试,只怕他叫得更厉害。
“行了。”荆昭结束了包扎,“竹青,你带她过去结账。”
晚潮看不见,本能的伸出手在空中摸索,碰到一只手,刚想拉住,却被一下子甩开。原来是荆昭。这男人还真不是普通的恶劣!她不过是他的病人,又不是存心占他什么便宜,这年头,女人也用不着像他这么三贞九烈吧。
竹青赶紧扶她坐起来,走到外面候诊室的沙发旁边,“先休息一下,感觉怎么样?”
晚潮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但是竹青那么温柔周到,她连抱怨的话也都说不出来,“还好……”她勉强应了一声,用手摸摸脸,触手是一层油腻腻的纱布,不知道浸了什么药,“可是有点痒。”
“痒?”竹青一怔,这算什么症状。回头向荆昭问了一句,“荆,谢小姐说伤口发痒,不要紧吧?”
荆昭正在帮那边摔伤的人处理伤势,听了不禁停了停手,“痒到什么程度?”
晚潮觉得脸上的刺痛逐渐发麻,好像有蚂蚁在里面爬,很快就痒得厉害了,从额头、脸颊开始迅速蔓延,恨不得立刻就把纱布一把扯下来。
荆昭过来端详着她的脸,从纱布的边缘,可以清晰地看见皮肤泛红,很快连下巴和耳际也红成一片。
“竹青!拆纱布。”他急促地吩咐,心里一紧,是药物过敏的征兆,严重的话后果十分麻烦。幸好还只是外敷,如果静脉注射引起的过敏,甚至可以导致休克和呼吸猝停。
竹青见他脸色,知道出了问题,十分麻利地取过剪刀拆下纱布,“接着怎么办?”
“准备脱敏注射。思甜,来帮忙。”荆昭抄起刚才用过的药,看了看上面的牌子,没错啊就是这个,这种药从来还没有引起过敏的先例。可是再摇一摇,闻了一下瓶口的味道,他眉头忍不住一皱,“药不对。”
“不……不会吧?”思甜犹疑地凑过来,“我明明很小心的,怎么可能弄错。”
晚潮心里“咯噔”地一跳,他手里拿的瓶子,上面的牌子那么眼熟,不就是刚才她顺手挂上去的那一个?
荆昭回过头,“谢小姐,我们可能有点疏忽,用错了药,现在有过敏的反应。先不用担心,立刻就帮你注射脱敏剂,万一出现问题,我们可以赔偿。”
他居然没有推卸责任。晚潮不禁心虚,是她马马虎虎捅出乱子,怎么可以赖在他头上,让人家背这个黑锅?还说什么赔偿,她哪敢出声。
荆昭从竹青手里接过针管,在晚潮手上搽了碘酒,晚潮低下头,不经意看见他右手手背上,一道浮凸的疤痕,纵深而长,像刀疤,从食指指节下斜着贯穿过来,可见当初伤得不轻。
他的手修长稳定,这道伤疤显得格外触目而突兀。
“你的手……”晚潮忍不住一时好奇。
荆昭的脸色一沉。又来了。她是第一万个问他手上这道疤的人,可是每当被人问起,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一道疤痕,一个耻辱的十字架。
竹青轻轻取过药纱,重新帮晚潮换药包扎,思甜悄悄瞥一眼沉默的荆昭,欲言又止。一时间,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晚潮听不见荆昭的回答,只觉纱布一层一层蒙上来,眼前又是一片黑。
“现在好些了没有?”竹青轻声问道。
“已经不那么痒了。”晚潮回答,其实还是痒,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难以忍受,“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竹青有点为难,“我怕过敏反应还会发作,你一个人住,这两天都是危险期,万一有什么状况……”
“那我留下来好了。”晚潮提议,她是巴不得留在这里呢,就算没再有什么过敏反应,每隔四个小时换一次药,也够折腾的了,这样蒙着眼摸黑走回去,只怕天都亮了还没找到家门口。
“可是我们十点半就下班了。”说话的是思甜。
“思甜,现在是咱们的错,怎么能撒手不管?”竹青拉了拉思甜的衣角。
晚潮心念一动——反正误会都已经发生了,可不是她故意的,大好机会摆在那里等着她利用,要是这个时候还不放聪明一点,就真是太浪费了。
“荆医生。”她清了清喉咙,“刚才好像你说过,这种情况是应该赔偿我的,是吧。”
荆昭眉梢一抬,“你的医药费都可以免掉。”
“我不是这个意思。”晚潮露在纱布外面的只有一个翘翘的鼻尖和没消肿的唇瓣。她小小一颗白牙咬了咬嘴唇,“失误总是在所难免的嘛,我可不是耍无赖,讹诈你,医药费是不会欠你的;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也看到了,我眼睛现在不方便,只要……我留在这里,一直到不需要再换药为止,就可以了。”
荆昭失笑,什么,这还不算讹诈?她知不知道现在去医院换一次药,什么价钱?更何况这里十点半就关门,她留下,他怎么办?
“我要是说不行呢?”
“那就只好算啦,我就这样回去,万一路上被车撞到,也只好自认倒霉,不然怎么办?谁叫我自己不长眼睛,找到这么一家见死不救的诊所来。”
“荆。”竹青把荆昭拉过一边,“你这什么态度?”
“那照你说的,把她留在这里?谁会加班照顾她,你还是思甜?”
“诊所可不是我们的。”思甜在旁边插嘴,“不是我说你,荆,我们几个里面就数你住的最近,这种时候我跟竹青可帮不了你了。”
“你要我——把她带回家?”荆昭总算反应过来,“我一个大男人——”
“可是你给人家用错了药。”竹青打断他,“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很伤诊所声誉的,到时候没有人敢上门,大家都跟着你去讨饭啊?”
荆昭语塞。
“就这么决定了。”思甜拍拍他,就知道荆昭这种人,不逼他是不行的。这只特大号的烫手山芋,除了他,还有谁接得下来?
荆昭回头看一眼沙发上的晚潮,她正翘着一颗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期待他的答案。叹口气,他头都大了一圈,“那你,先去我那里待一晚上。”
好歹等过敏反应的危险期过了再说。
晚潮情不自禁用手在胸口划了个小小的十字,主啊原谅她吧,用这么不光彩的手段达到目的。
荆昭皱起眉,不知道怎么的,会不会是他太多心,怎么总有一种踩了套的错觉?
“你住得这么近?”
十点半,诊所挂牌停业,晚潮跟在荆昭身后回去。才穿过一条街,没走几步路,就到了。
荆昭只应了一声:“嗯。”多一个人跟在后面,真觉得别扭,可是有什么办法,谁叫他阴差阳错用错了药。
晚潮可以想象他板着一张脸的样子。这个人,啧,真是不上道,她是他的病人啊,又没欠他钱,他那什么脸色。
“几楼?”晚潮两只手在前面小心地摸索。脚底下一绊,差点栽个跟斗。
冷不防地,他伸手一把把她拉到身边,“要关电梯了。”
晚潮没提防,“咚”的一声撞上他肩膀,顺手揽住他一边手臂,松了口气,“还以为你把我落下了呢。”
“喂!”荆昭慌忙拉下她的手,电梯里虽说没别人,可到底他也是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这样跟她勾肩搭背。
“真小气。”晚潮扁了扁嘴,“你到底住几层?”
“十一层,到了。”他按住电梯,让她先出去,“这里往右拐,行了,就这里。”
晚潮听见他翻钥匙,开门,打开灯,虽然脸上蒙着纱布,可好像还能感觉到灯光隐约透进来。呵——长长松了一口气,就地坐下来,两只手在地上摸了摸,是木地板。
不是她诉苦,今天真是累坏了,兼且惊吓不小。几乎想就这样在地板上躺下来,先昏睡十二个钟头再说。
“你……”荆昭伸手拖她起来,“你到底是不是女人,随便就在地上坐?”
“不然怎么办?霸占你的床?”晚潮嬉皮笑脸地跟他开玩笑,这个男人真死板的很,不挑逗他几句,心里好像不舒服。
“我有客房。”荆昭硬邦邦地答,“不过很久没收拾了,床单要重新换过。”
“哦——”晚潮拖长了声音,状似失望,“那就先将就一下吧。”
荆昭的眉头打了个结,要忍耐,好男不与女斗。更何况她总算是个病人,“那边有沙发。”他一指沙发,也不管她看得见看不见,径直脱掉外套,走到冰箱前面,“喝不喝水?有可乐跟咖啡。”
“不要。我不喝咖啡因的东西。”晚潮摸索着走到沙发旁边,直接倒了进去,“好、软、啊……还有抱枕!”
舒服地伸个大懒腰,左右滚了滚,看不见沙发的颜色,可是这么宽大舒适,触手是厚实的灯芯绒,她猜是浅棕色,不然就是松绿色,总之,像秋天原野里那种颜色就对了。
仗剑红尘已是癫,有酒平步上青天;游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
荆昭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看着她像只猫似的在大沙发上滚来滚去伸懒腰,打呵欠,不知道是匪夷所思还是无可奈何,真要命,这到底是他的家,还是她的?为什么看上去,她好像比他还要自在还要享受。
“真不想起来了。”晚潮心满意足地叹口气,“我不用去客房,就在这沙发上睡就好。”
“不行。”荆昭坚决反对,他半夜起来喝水,去厕所,洗澡,都要穿过客厅,难道要她在这里欣赏他的半裸体秀?
“反正我什么都看不见。”晚潮说得十分无辜。
“很快就可以拆纱布了。”荆昭不为所动。
“那么下次包纱布,在眼睛的位置剪出两个洞来,不就好了?”她突发奇想,“这样一来我至少可以生活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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