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方舟






  「你就是那个小毅!」她这么一说,顾萌立刻想起,她在史燕燕家中曾看见过她的照片,原来她就是燕燕最念念不忘的那个朋友。

  丁连毅点了点头,她的眼圈也是红红的,但显然比她镇定许多: 「有你这样为燕燕哭,也难怪她临死前想见你。」

  顾萌咬着下唇,好不容易停歇了些的眼泪又掉了下来。燕燕就那样走了,十八岁,别的女孩肆意享受青春的年纪。

  「怎么办?这件事情,我们瞒不了她外婆的……」史燕燕的外婆有心脏病,若被她知道孙女死了,可就又栽进一条性命了。

  丁连毅紧锁着眉,过了半响说: 「我可以跟外婆说带燕燕去美国治病,能瞒一时是一时吧。」

  顾萌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样,便连忙道: 「我陪你一起去,两个人说比一个人说好点。」

  丁连毅望着她,忽然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的吗?」

  「其实燕燕还想见一个人的……」

  顾萌立刻明白了她指的是谁,整个人顿时一颤。

  丁连毅低声说: 「但是,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算了,多个人知道多个人难过,还是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顾萌突然站起,转身就走,丁连毅吃惊地叫道: 「你去哪?」

  「我去找叶叔叔和妈妈问叶晨曦的联络方式!」

  丁连毅叫道: 「为什么问他们要?我就有啊……」

  顾萌猛地停步,非常震惊地回头: 「你……有?」

  「我是跟他一快从美国回来的,又同是普林斯顿的学生,我当然有。」

  「你……是他的同学?」不能怪她太惊讶,实在是谁都没有跟她讲。

  丁连毅走到她面前,在兜里摸了片刻,摸出个通讯录来,撕下其中一页递给她,上面是一连串号码。 「要是没有晨曦,我可能到现在还失忆着,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也就见不到燕燕,不能陪她走过这最后一段时光了……如果真要告诉他,那么,就打上面那个电话。」

  纸片在她手中变得很沉重,上面的阿拉伯数字更是灼烧看她的眼睛,仿佛在质问她: 「顾萌,你为什么要误解他?」

  为什么要误解他?只因为看见他跟小毅一起离开,便自以为是地胡思乱想,便开始对他失去希望,便任由自己的生活一团紊乱……

  顾萌啊颐萌,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口是心非。

  一念至此,她立刻飞快跑下楼,医院一楼有插卡电话,从皮夹里抽出仅剩的一张面值100元的IC卡,她开始颤抖地拨打那个号码。

  「嘟--嘟--」一声长过一声,拖拉着,将心慢慢地煎熬。

  拜托,请接电话,不要不在,拜托……顾萌无声地请求。

  终于,电话被接起,那边传来好听的一声: 「Hello。」

  叶晨曦的声音。

  在刚才,顾萌一直在想,万一这个电话无人应答怎么办,万一这个电话是别人来接的怎么办,她想过很多种万一,独独没有想过,万一被叶晨曦接起来了,她应该说些什么。

  「Hello?」叶晨曦略带惊讶的声音那么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像火焰,烧着了她的视听神经。

  「Who is jokeing with me? Speak quickly, if 
not……」他半调侃地笑着,以为是谁在跟他开玩笑。

  顾萌抓着话筒,呼吸声开始变得很重,一下一下,想哭的感觉再度来袭。

  叶晨曦沉默了。一时间,电话这边,电话那边,都静悄悄地,没有声音。

  似乎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后,叶晨曦低低地,慢慢地,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 「你……是你吗?」

  也许是因为他问得太过温柔,顾萌终于承受不住,哭了出来。

  她好傻,她怎么会那么傻!那一天,早上八点半,他在机场打电话给她时,是不是也是这么一种近音情怯的心绪?所以迟迟不敢开口,好像一说话,就有悲剧降临。可是当时,她以为他还在犹豫,还在摆架子,于是狠狠地说出冰冷的字句,斩断他和她的关系。她怎么会干出那样愚蠢的事情来?

  他是叶晨曦啊,是她喜欢的叶晨曦啊,是她爱着的那个人啊!

  顾萌不停地抽泣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线路那端再度沉默。

  不要,不要不说话,请跟她说些什么,请跟她说些什么!

  「我……」叶晨曦开口说了个我字,然后停顿,又过了片刻,换上一副轻松的语调说, 「其实我没什么话可说的。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不可以先停止哭?」

  顾萌颤声道: 「叶……叶晨曦……」

  「我在。」

  「叶晨曦……」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叶晨曦依然答她: 「我在。」

  我在.简简单单两个字,却是她一直以来渴求的东西。

  那一天,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是不是也曾这样惶恐急促地寻找过他的回应,她渴望那时他会出现,会对她说: 「不要怕,我在呢。」

  然而那天他偏偏不在。于是她打电话给120,打电话给爸爸,退而求其次地寻找另一种慰藉。而今天,又是这样慌乱无助的一刻,她求助于他,隔着万水千山,听他说一句「我在」,何其幸福,又何其……心酸!

  「叶晨曦,为什么每次,你都不在我身边呢?」顾萌轻泣道, 「每一次,你都不在,都不在啊……」

  「你怎么了?萌萌,出什么事了?」叶晨曦的语气变得着急起来。

  「叶晨曦,对不起!对不起,叶晨曦……」

  「你不要哭,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顾萌哽咽地说出那个噩耗: 「燕燕死了,叶晨曦,我好害怕……」通话突然间断掉,她握着话筒不知所措地看向话机上的屏幕,上面显示余额已不足,无法再继续通话。

  啪!

  顾萌摔坐到了地上。

  又是这样,上一次,这一次,都这样,她都没能得到帮助她的力量。

  燕燕的死,叶晨曦的相隔万里,两件事情交织着,整个世界就这样在她面前,一点点地,碎掉了。

  

  顾萌已经不记得自己后来又做了些什么。她似乎陪着丁连毅去见了史燕燕的外婆,又帮忙处理燕燕的身后事,然后丁连毅看着她苍白的、可怕的脸,劝她回去休息。于是她打车回到了学校,宿舍房门开启的那一刹那,天地旋转,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接下去便是长长一段梦境,亦或说,是某些事情的回忆。

  十三岁时,爸爸妈妈离婚了。她看见自己走在放学回家的小路上,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黄昏的阳光看起来格外凝滞,照在身上重重的,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为什么要分手?曾经那么相爱,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分开?天地苍茫,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觉得好孤单好孤单。

  然后她回到了家,用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走进去。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时,无意中看见爸爸妈妈的卧室里,爸爸佝偻着背,坐在床边缝纽扣。他的动作非常生硬可笑,最后还扎到了手。她从半开着的门缝里看见那个样子的爸爸,眼睛湿润了起来,然后走进去接过他手中的衬衫,低声说: 「我来吧。」

  她帮爸爸缝着纽扣,心中默默地想:无沦如何,她还有爸爸,也还有妈妈,她谁都没有失去,但爸爸却失去了妻子,他比她更可怜。

  缝好扣子后,她一把抱住爸爸,尽量用凋侃的语调说: 「爸爸,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啦!你是植物我是园丁,就让我来照顾你吧!」

  其实他们都是植物,都需要人照顾。

  十六岁时,她推着自行车走进小区时,看见紫藤架下一群小孩围着季落在跟他学英语,咿咿呀呀的童音总是说不清楚,而孩子嬉闹的本性更是使他们一刻都不肯安静,学上几句就跑来跑去,可季落还是那么耐心,温文地笑着,伸手摸小朋友的头,一遍又一遍地教。

  心中某根弦在那一瞬间被无声地拨响,她是一株缺乏照顾的植物,生长在大漠里已近乎干涸,而他的温柔,让她看见水源的希望。就那样,喜欢上他。

  那么叶晨曦呢,叶晨曦在她的生命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在他面前,她是一株仙人掌,因他的顽劣而长满尖刺,试图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然而就是在那些个吵吵闹闹相看两厌的日子里,他有意或无意地拔光了她的刺,等她发觉时,全身上下已经再无可防备的东西。仙人掌的刺可以保护它们最少程度的水分蒸发,没有了刺的她,变得很干渴。她需要水,情感的水。

  而这个可恶的罪魁祸首,却非常不负责任地走掉,留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本以为一直都会那么下去了,谁知他又偏偏出现在她面前,撩拨着她每一分的思念,和每一分对爱的渴望。

  叶晨曦,我爱你,所以,请你爱我,请你爱我!

  然而这句话,终归是没有说出口。因着年少轻狂的骄傲,因着身为女孩最后的矜持。

  你不说,我也不说。你不肯爱我,我也就不爱你!

  这样的任性赌气,究竟是对,还是错?她已经分不清晰,只知道在史燕燕抓着她的手叮嘱她要幸福时。只知道在心电图停止波动医生宣布死亡时,只知道在拨打那个号码听到他的声音时,所有的顾虑骄傲防线伪装都烟消云散,脑里心里只留下一种渴望,希望他能在身边!

  爱是什么?爱是在她自己意识到之前,已先接纳了他的存在;爱是在她陷入恐慌中,第一个呼喊他的名字;爱是此时此刻,他只想要她在身边,在身边……

  

  顾萌就这样在昏昏沉沉中做着散乱的梦,一会儿梦见父母再度离异,一会儿梦见季落和汪澜手牵手地走远,一会儿梦见叶晨曦在玩游戏,最后她梦见史燕燕来跟她告别,握着她的手不停地锐要幸福,要幸福啊!

  她哭着醒过来。

  「老六,你醒了?觉得怎幺样,好点了吗?」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的人是贾雯,她扶她坐起,递了杯水过来,担忧地说, 「老大背你去医务室看过了,校医说你太累,好好休息一顿就没事了。可你一直在说梦话,我们听了好害怕。喝水吗?」

  顾萌愣愣地接过水,不知怎的,竟然萌生一种荒唐的念头:她肯定是在做梦!她梦见有个叫丁连毅的女孩打电话给她,她梦见燕燕死了,对了,这一切都是梦!其实燕燕还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想到这里,她连忙掀开被子跳下床,贾雯惊叫道: 「老六,你干吗去?」

  顾萌向前跑了几步,心想着她要去见燕燕求证她没有死的信息时,忽然看见了一旁桌上放着的她的衣服,她的皮夹,和那张写着号码的纸条。

  贾雯顺着她的视线看到纸条,解释说: 「你一回来就晕过去了,是我们几个帮你换的衣服。」

  白色的纸条在红色的桌上何其耀眼,扎痛她的眼睛,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她真的去医院见过燕燕最后一面,也真的打过电话给叶晨曦……顾萌蹲下身,号啕大哭。

  没了,没有了。燕燕死了,她死了,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不要这样,老六。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好不好?」贾雯轻拍她的背,温柔地说。

  顾萌抬起眼睛,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贾雯担心地看看她,起身去接电活,喂了一声后脸色顿变,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对她说: 「老六,舍监打电话来说下面有个男生找你。」

  顾萌疲软地摇头,这个时候,她哪有什么心情见谁谁谁。

  贾雯又说道: 「舍监说,那人自称你哥哥。他……叫叶晨曦。」

  叶晨曦!顾萌浑身一震,极度惊讶地抬头。

  「他就在楼下。」贾雯轻轻挂上了电话。

  顾萌冲到窗边,梧桐树下一身影正在那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下可再顾不得其他,她连忙扭身,一开门,撞到正好回来的老大,连句对不起也没来得及说就跑了出去。

  老大一脸震惊地指着顾萌离去的背影说: 「她……就这样光着脚跑出去?干吗啊?」

  贾雯摇头叹了口气,低声说: 「我看这个时候,就算她没穿衣服,都会跑出去,何况只是没穿鞋。」

  「嗯?什么意思?」朱秀珍不解,一头雾水地睁大了眼睛。

  

  叶晨曦站在梧桐树下,那一抬眉的沉寂,像根火柴。

  划燃了她。

  这一刻,所有的顾虑矜持别扭怨恨委屈都灰飞烟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