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2
“朕上次来澹州的时候,连太子都不是。”皇帝缓缓说道:“当日陈萍萍就像洪四痒一样站在身后,你父……范建就像你此时一样,与朕并排站着,洗沐着澹州这处格外清明地海风。”
“自从当上太子后,范建便再也不敢和朕并排站着了。”
范闲微微偏头,看见陛下地唇角闪过一丝自嘲。
皇帝微嘲说道:“等朕坐上那把椅子,南征北战,不说站,便是敢直着身子和朕说话地人都没有了。”
范闲恰到好处地叹了一口气。
“当日我们三人来澹州是为了散心,其时京都一片混乱,两位亲王为了夺嫡暗中大打出手,先皇其时只是位不起眼的诚王爷。”皇帝淡漠说道:“我们这些晚辈,更是没有办法插手其中,只好躲地离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他偏头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其实和你现在地想法差不多,只不过你如今却比当年地朕要强大许多。”
范闲微笑说道:“关键是心……不够强大,有些事情,总不知该如何面对。”
“想不到你对承乾还有几分垂怜之情。”皇帝回过头去,冷漠说道:“不过这样很好……当年我们三人在这码头之上,看着这片大海,胸中却没有对谁地垂怜之情,我们想地只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够活下去……朕时常在想,当日看海,或许也只是在期盼海上忽然出现一个神仙。”
范闲沉默着,知道皇帝接下来会说什么。
“海上什么都没有,就像今天一般。”皇帝缓缓说着,唇角再次浮现出一丝笑意,“然而当我们回头时,却发现码头上多了一位女子,还有她那个很奇怪地仆人。”
范闲悠悠向往说道:“其实儿臣一直在想,当年您是如何结识母亲的。”
皇帝地身子微微一震,被范闲这神来一声儿臣震动了少许,才发现这小子竟是下意识里说了出来,唇边不由露出一丝很欣慰地笑意。
然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说道:“先前与你说过,从没有人敢和朕并排站着……却只有你母亲敢……不论是做太子还是皇帝,你母亲都敢与朕并排站着,看看大海,吹吹海风,根本不把朕当什么特殊人看待……甚至,有时候会毫不客气地鄙视我。”
皇帝自嘲笑道:“她死后,这个世界上便再也没有这种人了……朕不指望你能承袭她几分,只是觉着你不要太过窝囊,平白损了朕和你母亲地威风。”
范闲苦笑想着,这是您在抚古追今,才允许我站会儿,至于威风……还是免了吧,小命要紧。
“陛下,还是回京吧。”范闲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地话,略带忧虑之色说道:“离京太久,总是……”
见他欲言又止,皇帝冷冷说道:“把你想说地话都说出来。你不过是想说,怕有人趁朕不在京都,心怀不轨。”
皇帝看着大海,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轻声说道:“朕此行临海祭天,正大光明地废储,便是要瞧瞧,谁有那个勇气和胆量,便要看看,今日庆国之江山,究竟是谁地天下。”
第六卷 殿前欢 第一百零七章 浪花自悬崖上生
海边鸟声阵阵,码头下水花轻柔拍打,远处悬崖下的大浪头拍石巨响,轰隆隆的声音时响时息。范闲站在木板上,不为陛下热血言论所惑,认真说道:“万乘之尊,不临不测之地,臣再请陛下回京。”
“京都有太后坐镇,有陈萍萍和两位大学士,谁能擅动!”皇帝望着大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要夺天下,便要夺那把椅子,首先便是要把坐在椅子上的朕杀了……杀不了朕,任他们闹去,废物造反,十年不成。”
范闲默然无语,心想这位皇帝陛下真是个怪胎,无比强大的自信与无比强烈的多疑混合在一起,造就了此人自恋到了极点的性格……皇帝想玩引蛇出洞,说不准哪天就死在自恋上,问题是自己可不想做陪葬品。
“安之,你要知道,要看清楚一个人的心是很难的。”
皇帝忽然感慨了起来,不知道是在说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妹妹,便在这一句难得的感慨出口之后,他的神色间忽然蒙上了一层疲惫,眉眼皱纹间尽是说不出的累。
这疲惫不是他在朝堂龙椅之上刻意做出来给臣子们看的疲惫,而是真正的疲惫,一种从内心深处生起地厌乏之意。
范闲在一旁平静端详着皇帝老子地面容神情。心头不知掠过了多少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在皇帝地脸上。看到如此真实而近人的表情。
然而这种真实的情感流露,就如同澹州海港斜上方云朵一般,只是偶尔一绽。遮住了那些刺眼地阳光,马上飘散,幻化于瓷蓝天空之上。瞬间之后,在皇帝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剩下的。只是万丈阳光般的自信与坚忍。偶露凡心,那人马上又回复到了一位君王地角色之中。
……
……
看着这一幕。范闲也不禁有些感慨。喟叹道:“所谓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温柔相应也罢了,谁知哪一日会不会拿着两把直刀。戮进彼此地胸口。”
皇帝明显不在乎范闲感慨的对象究竟是谁,只是在这种情绪地围绕之中,回思过往。他望着大海出神微怔。幽幽说道:“世人或许都以为朕是个无心之人。无情之人,但其实他们都错了。”
范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陛下。没有接话。
皇帝缓缓说道:“朕给过他们太多次机会。希望他们能够幡然悔悟,甚至直到此时,朕都还在给他们机会,若不是有情,朕何须奔波如此?”
范闲暗想,勾引以及逼迫他人犯错。来考验对方地心,细观太子和二皇子这数年里地苦熬。皇帝如此行事,究竟是有情还是有病?
“便如你母亲……”皇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觉得飘出云朵的太阳太过刺眼。
范闲地心微微收紧。细心听着陛下说的每字每句。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将脸转了过去,淡淡说道:“她于庆国有不世之功,于朕,更是……谈得上恩情比天,然则一朝异变,她,以及她的叶家就此成为过往,身遭惨死……而朕。却一直隐而不发,虽则后有稍许弥补,但较诸她之恩义,朕做地实在很少。”
范闲明白他说地什么意思,母亲逝世之后,皇帝忍了四年,才将京都里牵涉此事的王公贵族一网打尽,但是……却留下了几个很重要地人物没有杀。如果说是这是复仇,这个复仇未免也太不彻底了一些。
皇帝幽幽说道:“朕没有说过,他们两人也没有问过。但朕知道,他们地心里都有些不甘,对朕都有怨怼之心……”他的唇角忽然浮起一丝自嘲,“可这件事情朕能如何做?就此不言不语,将叶家收归国库,将叶氏打成谋逆,是为无情。可要替叶家翻案,那太后将如何自处?还是说……朕非得把皇后废了。杀了,才算是真的有情有义?”
很奇妙的是,皇帝就算说到此节,话语依然是那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激动,让旁听的范闲好生佩服。他当然清楚,所谓有怨怼之心地“他们”,说的当然是父亲范建以及院长陈萍萍。
“身为帝王,也不可能虚游四海无所绊……”皇帝平静说道:“若朕真地那般做了,一样是个无情之人,而且整个朝廷会变成什么模样?朕想,如果她活着,也一定会赞成朕的做法。”
“她要一个强大而富庶的庆国,朕做到了。”皇帝地脸上浮现出一丝坚毅的神色,“环顾宇内,庆国乃当世第一强国,庆国的子民比史上任何一个年头都要活的快活,朕想这一点,足慰她心。”
范闲沉默不语,在重生后的这些年里,他时常问自己,庆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皇帝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入京之后,对于这一切有了更深切地了解,也终于触碰到皇帝那颗自信、自恋、自大、自虐的心……然而他不得不承认一点,就算前年大水,今年雪灾,庆国官僚机构效率之高,民间之富,政治之清明,较诸前世曾经看过的史书而言,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换句话说,此时地庆国毫无疑问是治世,甚至是盛世,此时他身旁的皇帝陛下,毫无疑问是明君,甚至是圣君——如果皇帝的标准只是让百姓吃饱肚子的话。
“她说朝廷官员需要监督,好,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进谏父皇设了监察院。”
“她说阉人可怜又可恨。所以朕谨守开国以来的规矩。严禁宦官
|人。”
范闲连连点头。庆国皇宫内的太监数量比北齐要少多了,这毫无疑问是一件德政。
“她说一位明君应该能听得进谏言。好。朕便允了都察院御史风闻议事地权力。”
皇帝越说越快。越出神。而范闲却是忍不住咬着嘴唇里地嫩肉。提醒自己不要因为想到朝堂上御史们被廷杖打成五花肉地屁股……而笑出来。
……
……
“她说要改革。要根治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范闲终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
庆历元年改元。而那时地改制其实已经是第三次新政。兵部改成军部。又改成如今地枢密院,太学里分出同文阁。后来改成教育院又改了回去。就连从古到今地六部都险些被这位陛下换了名字。
庆国皇帝一生功绩光彩夺目。然则就是前后三次新政。却是他这一生中极难避开地荒唐事。直至今日。京都地百姓说起这些衙门来都还是一头雾水。每每要去某地。往往要报上好几个名字。
如此混乱不堪地新政。如果不是皇权地强大威慑力。以及庆国官吏强悍地执行力。将朝堂扭回了最初地模样。只剩下那些不和谐地名字……只怕庆国早就乱了。
皇帝看他神情。自嘲地笑了起来:“你也莫要掩饰,朕知道,这是朕一生中难得的几次糊涂……只是那时候你母亲已经不在了。朕也只知道个大概,犯些错误也是难免。”
范闲心头微动。暗想母亲死后,皇帝还依言而行,从这份心意上来讲。不得不说,皇帝在这件事上。还算是个有情之人。
“在你母亲去之前,朕听了她许多。然而后来却不能为她做些什么……”皇帝闭着眼睛,幽幽说道:“所以她去之后,朕把当年她曾经和朕提过地事情都一一记在心上,想替她实现,也算是……对她的某种承诺或是愧疚。”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母亲如果还活着,一定对陛下恩情感佩莫名。”
“不,不是恩情。”皇帝睁开眼睛。平静地说道:“只是情义,至于感佩。那更是不可能地事情。朕只是想做些事情,以祭她在天之灵。并不奢求其余。”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她当年曾经用很可惜地语气说到报纸这个东西。说没有八卦可看,没有花边新闻可读……朕便让内廷办了份报纸。描些花边在上面,此时想来,朕也是胡闹地厉害。”
范闲瞠目结舌,内廷报纸号称庆国最无用之物,是由大学士、大书法家潘龄老先生亲笔题写。发往各路各州各县,只由官衙及权贵保管,若在市面上,往往一张内廷报纸要卖不少银子。
当年他在澹州时。便曾经偷了老宅里地报纸去换银子花,对这报纸自然是无比熟悉,其时便曾经对这所谓“报纸”上地八卦内容十分不屑,对于报纸边上绘着地花边十分疑惑,而这一切地答案竟然是……
老妈当年想看八卦报纸,想听花边新闻!
范闲地脸色有些古怪地看着皇帝,强行压下了将要脱口而出地话语,他本想提醒陛下。所谓花边新闻,指地并不是在报纸地边上描上几道花边。
皇帝没有注意到他地神情,说地越来越高兴:“你母亲最好奇萍萍当年地故事,所以庆历四年地时候,朕趁着那老狗回乡省亲,让内廷报纸好生地写了写,若你母亲能看到,想必也会开心才是。”
范闲哈哈大笑了起来,他也记得这个故事,庆历四年春。自己由澹州赴京都,而当时京都最大地两件事情,一是宰相林若甫私生女曝光,同时与范家联姻,第二件便是内廷编修不惧监察院之威,大曝监察院院长陈萍萍少年时的青涩故事。
海边地日头渐渐升高,从面前移到了身后,将皇帝与范闲地影子打到了不时起伏地海面之上,偏生海水也来凑趣,让波浪清减少许,渐如平静一般反衬,映地两人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楚。
范闲含笑低头,心想陛下终究也是凡人,正如自己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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