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歌
云行天大喝:“不要下马,冲!”铁风军听令毫不顾及密如飞蝗的箭矢,一齐冲锋,冲过了那道深沟,有两成的人马倒在箭下,但也逃到了箭手的射程之外。
云行天一边奔跑一边道:“一刻也不要停,跟我走,快!”云行天突然明白了,嬴雁飞凭什么诱他来,凭得就是她手中的这支神秘军队——沐霖的石头营,天下最擅巷战的石头营。
嬴雁飞倚坐在锦榻之上,八月的暖阳透过碧纱洒在她身上,她的衣裳肤色俱现出淡淡的光晕,窗外传来蜜蜂嗡嗡之声,浓烈的花香在房中流动。她手执一卷书册似有心似无意地翻动,神色平和。
李兴侍立于她身侧,道:“请太后避一避吧。”
“避?”嬴雁飞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然后又回视书册,“避到哪里?”
李兴道:“离开行宫,或是出城,云行天已往这边冲过来,只隔两条街了,太后留在这里太危险。”
嬴雁飞却轻笑道:“你说过,你已布置得极周全?”
“是。”
“你还说过,以这城里的格局,便是一万骑冲进来,你也可令他们出不去?”
“是。”
“我们在这里,本就是等他来的,是么?”
李兴迟疑了片刻道:“是!”
“那,你现时有些怕了么?”嬴雁飞问道。
李兴抬头道:“不。”
“那就好!”嬴雁飞放下书本,语气温和,但不容违拗,“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等他来!”
李兴闻言,只得道:“是,末将去了。”
嬴雁飞却叫住他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会有人办好,便是我死了,也无妨。”
李兴却道:“太后说哪里话来,末将怎会让太后死在石头营的护卫之下。”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啊!”藏身于街垒之后的一名石头营士兵胸口被一柄长矛捅穿了,倒下。他的同伴惊诧万分地看着云行天从他们全没料到的地方冲进来,他们转身,拔刀,但这段时间足以让一排的枪矛再次刺出。
“杀!”随着云行天的冲刺,铁风军齐齐地大叫一声,与这叫声相伴的是数十声惨呼。逃过一劫的兵士们反应过来,他们毫不犹豫地冲进了铁风军队列之中,鲜血如泉涌出来,他们顷刻间倒下,然而却已为己方赢得了宝贵的空隙。
箭,石头营特有的箭,本是极普通的箭,可在这些人的手中却如活的一般,齐射过来了。这些箭支并不密集,却奇准无比,基本上每一箭都不落空,射手占的位置也很刁钻,总是在你目力不及之处,他们每射一箭都会移动,但即便是在移动中,他们也不会放过任何一次机会适时放出手中的箭。但这一回,箭手们只快意了一小会——那队骑兵在杀掉埋伏的人后,毫不恋战,迅速撤走了。
嬴雁飞放下书本,打开窗子,侧耳听了听,还听不见喊杀之声。她坐在妆台前,宫女们围上前来,道:“太后要梳妆么?”
“是,取东西来。”在八宝陵花琉璃镜中,嬴雁飞端详着镜中的娇颜,这面孔如此完美无瑕,哪还需要妆点。但她笑了,她笑道:“今日是要紧的日子,还是费点心好。”
净水洗过玫瑰花瓣似的肌肤,莹白而又泛出一点粉色的面颊上细细地匀了小小一勺香脂,取过胭脂,涂在略略有点苍白的唇瓣上,她抿了抿唇,略皱眉道:“是不是太艳了点?”
宫女们道:“平日里太后不大在意妆扮,瞧上去与平日不同,自然就觉得艳了,在奴婢们看来,是眼前一亮呢!”
“是吗?”嬴雁飞终于笑笑道,“就这样吧。”
云行天挡开左边刺来的长刀,挑开刺向马腹的短刃,闷不出声,把一支刚刚插上他肩头的箭矢拨出来,箭头上绞出一大片皮肉。
鲁成仲在他身边,正把长枪从一人腹中拔出,他大笑道:“皇上,被末将赶上了吧,这是第三十一个了。”
第十四章 一箭飞出
云行天长笑一声,长矛一挺,从一名倒在地上的石头营士兵手中挑出一把弓,在手中一试,皱皱眉头道:“太小了些,将就吧。”然后把那从自己身上取下的箭在弓上一搭,一箭飞出,穿过了远处墙头上的一个小窗,一名箭手应声从窗中倒地。鲁成仲一惊,自己正在那窗的正面。云行天道:“是谁多些?”
鲁成仲意作愀然道:“末将又欠上一条了。”却又纵身挥枪,向云行天身前冲去,喝道:“末将马上赶上来!”
云行天正欲笑,但突然呼吸一窒,一个人扑在了他的身上。云行天抱着他缓缓放下,秋波对他笑笑,道:“皇上,鲁成仲他失职了,离开了皇上身边,末将这一回……叫他无话可说。”
云行天抚着他胸口颤动的箭尾,哀道:“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秋波道:“皇上,秋波有瞒皇上的事,但决无半点不忠于皇上的事。就算皇上不信,但这话秋波也一定要对皇上说出来……”
“我信,我信!”
秋波听到这话,露出极欣慰的神情,安然地合上眼睛。云行天将他放下,环视身边众人,道:“我们还有几个人?”
鲁成仲报道:“还有四百七十三人跟在皇上身边。”
“我不能再当上皇帝了,他们——”云行天一指地下,“死得有些不值,我对不住各位了。你们走吧!”
众人无声,鲁成仲代众人答道:“皇上这话,是辱我们来着!”
云行天长喝一声,道:“好!既然各位愿与我死在一处,我们就要干好这一生中最后一件事,跟我杀进宫去,杀掉那个女人,使各位兄弟的血不至白流!”
众人齐呼:“愿随皇上,痛快一战!”
“走!”云行天举起长矛,率众冲向了行宫的大门。
行宫守卫在他们的呼声中,双手颤抖如秋风中的黄叶,迟迟拉不开手中的强弓。
宫女们打开柜门,取出一样样锦衣华服绣襦丝裙,嬴雁飞一样样地看了,一次次地摇头,终于她看到了一件,伸出纤纤两指拈了一拈,点点头。衣衫被抖开,嬴雁飞在艳红的绢丝上抚摸,那上面四十八色糅金丝的凤凰,深深浅浅十余色的牡丹,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上的,那颜色略深,又向着同一个方向深下去的细密滚边,是朱纹相帮锁就。
这是一件嫁衣,不是朝堂上接受册封的皇后礼服,而是一件在洞房之中将被人解开的嫁衣。可这件嫁衣却根本没能派上用场。嫁衣披上了她的身躯,艳艳的红光映上她的面庞,她若有若无地笑,啊,原来不穿白色的衣服也还有别样好看。
李兴亲自执弓在城门上守卫,却没见到那人到来。
“报……”亲兵叫道:“他们到了景怡门!”
李兴变色:他们没经过此处,如何到得景怡门?断然道:“是他么?”
“是他的衣甲,我看清了。”
“快,走!”
景怡门的门楼上,数百人捉对抱着滚在地上,他们已扔下了手中的弓刀矛枪,各样的兵刃乱七八糟堆在身旁。他们只有用牙齿,用指甲,用尽每一点恨意,每一点残念,与这片刻前还素不相识的对手厮打。眼睛被掐了出来,血糊糊的洞里流出的不知是血泪还是泪血,喉咙被咬破,口中喊出的不知是痛哭还是狂笑。这是人间的地狱,还是地狱在人间?
李兴在这些人里没发现他要找的人,他叫道:“不好了,这是金蝉脱壳之计,快,我们走,去奉英宫!”
嬴雁飞放下满头青丝,抚着这如同长缎般的秀发,任它一泻如瀑,光可鉴人,长几委地。她取过掐白金丝的象牙明玉梳,一下下地理着长发,梳齿在发丝上流动,如鱼行于水中般轻灵。粉色珍珠缀就的凤头簪将插入发中的那一刻,她突然止住了,不,不必了,她自言自语道:“他说过,我这个样子最好看。”于是她站了起来。
窗外的杀声越来越分明,宫女们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个个面色苍白,嬴雁飞笑笑道:“你们走吧,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宫女们如受惊的小鸟般飞得不见了。嬴雁飞却又有些寂然,她想到,曾有人在更为险恶时守在她的身边。
鲁成仲拦在门洞之中,他与身后仅余的百人组成一道血肉的城墙,一排一排的兵士冲上去,一排排地倒下。李兴亲自带人冲向他们,已被血肉磨钝了的兵刃在空中交响,李兴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看到了鲁成仲的笑意,那是一种再无所求的笑意。
他突然醒悟,云行天已经去了,云行天已经往奉英宫去了。不,不可以,李兴终于冲过了人墙,但只有十多名兵士跟在他的身后,人墙又合拢了,李兴犹豫了一下,终于率身后的几人向奉英宫奔去。
嬴雁飞站在窗前,喃喃道:“你还要我等你多久呢?”她顺手从窗边摘下一朵牡丹花,松松地插在鬓边,口里哼起了忘却好久的小调,那些在记事前就从乳母处听来的小调。她拾起扔在锦榻上的书册,施施然走出了偏殿。
她来到了正殿之上,走上一级级台阶,终于坐在了御座之中,满意地一笑,翻开方才看到的一页。
嘭!一声闷响,接着就是几人的惨叫,十多人闯进了正殿,嬴雁飞没有抬头,她甚至没有动一下眼皮,只是又翻开一页。随后追来的人也闯了进来,两边的人混战在一起。
云行天的长矛上积满已经干了的血垢,但这已无关紧要,在他长矛拉开的圈子里,一具具残肢断骸堆了起来。呼喝,惨叫,铿锵,这是最后的决战!站着的人越来越少了,只余下五个人时,殿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云行天傲然挺起长矛,指向李兴。李兴看了看两侧的士卒,他们不能帮上什么忙。李兴抬起双眼,对上那双被战意燃烧得疯狂而又显得分外冷漠的眼睛,那双雄视天下的眼睛,他无法冷静地与之对视,他知道,自己已经输掉了这一战。但无论如何,还是要战。李兴使出全身的力量挥出手上的枪,与长矛相触的那一刻,枪脱手而飞,李兴倒地。
云行天的长矛将要刺入李兴的胸口时,援兵向大殿奔来,他们见此情景,大骇,云行天与嬴雁飞之间只隔五步,这五步之内再无他人。一名士兵弯弓搭箭向云行天射去。云行天略偏身躯,手中长矛离了李兴胸口数寸,箭从他身侧掠过,兵士们发出一声骇叫,那箭向着嬴雁飞直飞而去!
这一刻李兴呆住,兵士们只来得及惊叫,而云行天却纵身跃起,长矛飞出,击中了箭尾,使箭的去向略偏了一偏,而此时,他身在半空,全身毫无防范,兵士们几乎是出自本能,将手中的长枪一齐刺进了云行天的身躯!
嬴雁飞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箭从她的鬓边掠过,穿过那朵牡丹花,咄的钉在了身后的宝座上,箭柄剧颤,而她全然没有在意。云行天在空中发出一声痛啸,大篷的鲜血从他胸腹间飞溅而出,血珠如雨般簌簌落下,滴在她艳红的嫁衣上,也滴在她粉白的面颊上。
嬴雁飞注视着云行天在空中滚动,挣扎,落下。她手中的书无知觉地滑落在脚上,她的手握成拳置于嘴旁,她似乎想大叫,却终于没能叫出来。她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凝结了,然后又破碎了,然后是空洞洞的,虚茫茫的一片。
云行天终于落了下来,他踉跄了一下,却奇异地站住了,原来穿过他身体的三柄长枪以恰到好处的方向支住了他的身躯。他紧紧闭住的嘴角上泌出一丝自嘲似的苦笑。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霎那,在那千分之一念的一霎那,他想过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来不及想?
那个时候,人世间的一切都已淡忘,所有的情仇恩怨,所有的悲欢喜乐,所有的王图霸业,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责任,什么都不复存在。在那一刻,只有心头那么一点灵光,指引着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他只是一个男人,看到自己所爱的女人处在危险当中,再也没有其他。过去这些年来,以及将来的无穷岁月,或会在他们之间的阻隔、伪饰、冷漠、伤害,再也不复存在。这世上亿兆人都消失无踪,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云行天拨出腹中的一柄长枪,突然怒喝一声,长枪抡圆,旋扫,被刚才的一幕吓得呆住了的兵士们被扫中,顿时肚破肠出,倒在地上。李兴在地上滚过,堪堪逃过这一劫,云行天自己也掌不住这长枪的力道,脱手飞出,落在了李兴身畔。李兴丧失了全都勇气,只想逃跑,逃离这个人的身边。
然而,云行天站住了,他吃力地再从肋上拔出一柄长枪,又是大股的鲜血涌出,积在地上,形成了血洼,让人想不明白,从这具身躯里面,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他艰难地把枪尖支在地上,枪柄撑在颈下,李兴似听到他咕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