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现实交错





“他喜欢她吗?”和子问。
“谁?”
“那男人,他喜欢亦诗吗?”
他们都察觉亦诗最近不开心,总沉浸在某种深深的悲伤里。望向窗外,变灯的一瞬黑色轿车冲出了停车线,远远把他们甩在后面。
远介没有回答,坐正身子拉住和子的手,那件大衣还抓在她手上。一冬了,没见亦诗穿大衣,总是披一件和子的披肩就出门。她不缺钱,她有大衣,但就是不穿。明明可以租更好的公寓,却和他们三个挤在一起,分租没有暖气的小房间。她好像来了就在故意折磨自己,故意让自己不快乐。
亦诗很少笑,便利店那晚,他握着她的手,她笑了,虽然他见到他们马上放开,但亦诗还是笑了。
“我说不好,但亦诗爱他,不管他是谁。”远介叹口气,握紧了和子的手。
和子靠到他身边一起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9…5

医院观察区的走廊上,一道拉帘慢慢拉开,远介和和子走出来,后面跟着孔谦。快到午夜了,三个人身上还是礼服,脸上都带着疲倦。
“你们回去吧,我留这儿就行了。”
远介点点头,和和子没有停留太久,孔谦看着他们走远,又掀了拉帘回到隔开的小区域里。
亦诗正躺在床上睡着,他遵医嘱把她从推车挪到床上的时候她醒过一下,靠在他臂上睁开眼睛开了一眼。时间很短,神志也不算清醒,很快又闭上眼睛睡着了。他跟她说话,她没有反应,手在被子上滑了一下。
点滴已经吊了两瓶,孔谦发现她的手背有些肿,赶紧找来护士换了另一只手继续打。
亦诗睡下之后,孔谦在床位守了很久,然后忍不住把椅子挪到床边,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靠过去。
她瘦了很多,褪去残妆,她整个人缩在病服里,瘦得可怜。那只打完点滴的手从被子里露出来,微肿的手背上只有堪堪几丝细细的指骨。他没见她这十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但是她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甚至,实在折磨自己。
化验报告上血色素只有正常值的一半,医生还担心会出现轻微的厌食,坚持要多打些营养药,一再嘱咐他以后要妥帖照顾她。医生说其实她不是身上病的厉害,她可能是心里有事情,所以被累坏了。
孔谦轻轻揉着亦诗的手背,把那只小手合在掌心里握着,还是觉得不放心。他忍了很久,最后唯一想到的方法就是把嘴唇压在上面,想让那只手快点暖起来。
从抱着亦诗离开音乐厅开始,他心里就开始疼,比任何时候都疼,她被推进急诊室的时候,他站在走廊里抽了一整包烟。不管后面会怎样,今晚他选择了和宛如彻彻底底分手。再伪装下去,他自己也忍受不了了。
登记病理的时候护士问他们的关系,他犹豫了一下,说是她的叔叔。
话出口,心里又是说不出的难受。
结束一段感情很疼,但抵不过看一眼她憔悴病弱的样子,也抵不过要躲在身份背后默默关心她的痛苦。她睡着之后,孔谦一直在考虑今后的事,怎么照顾她,怎么相处,怎么让她快快乐乐的在这里继续上学生活。
不能爱她,他自己很清楚,如果说爱的话,也只是亲人间的爱护。他是她的长辈,她叫了他好多年叔叔。
越想,他心里越烦,除了担心她的身体,
也担心以后微妙的关系。跟来的两个室友已经察觉了什么,话很少,也不问太多。当他从那男孩手里把亦诗抱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藏不住了。
以后,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察觉,孔谦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种怎么的感情。只是怜惜吗?他现在就想抱着她,等她醒过来,让她把身体养好了,在他怀里哭也好,笑也好,他不是很在乎。
骗不过自己,就靠在床边等着她醒过来,孔谦不想了,他知道自己一时想不清。拂开亦诗鬓角的发,手又小心的滑到耳边,很长时间积累的东西最终把持不住,他毅然起身亲了亲她的脸,唇压在她小小的耳垂边,反复叫她的名字。
一整夜几乎就这么过来了,亦诗睡得一直很安稳没再醒过。孔谦守在床边,等点滴打完叫来护士,清早就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他不知道如今能给她什么,或者怎么让她开心些。但是他想远远离开布鲁塞尔,不去想从前,也先不考虑以后,只把她的身体和精神养好。
他给学校打了电话,帮她请了病假,然后又联系使馆的同事,把安特卫普错过的假期提到现在开始休。
上午远介和和子赶到医院看亦诗的时候,只找到一张空空的床位。那时候,孔谦已经开着车,带亦诗回到了安特卫普……

10…1

  车站的钟声响了,孔谦扶稳了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的便利店外。
  一路上并不颠簸,车开得很平稳。转角路口是火车站的钟塔,塔下青灰色的老砖铺成一条上百年的路,延伸到远处。
  快到中午了,下车时站前来往的客人多了些,关门前,孔谦又留心下后座上的亦诗,怕她醒了。
  一直想她能醒过来,可她反而睡得很沉,脸色比前一晚好了些,可依然白得像张纸。给她盖了件大衣,路上开了几个小时,衣服蹭开一点,一只手从下面露出来。几个指尖紧紧抓着衣角,像她凝在眉上的哀愁一样,总让人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
  锁车门的动作很小心,进到店里尽快选了必要的生活品,排队结账的时候,孔谦掏出电话又给朋友拨了过去。回安特卫普的决定很匆忙,第一个想到的落脚地方是领事馆分配的公寓宿舍,因为和宛如在那里同住过,离领馆又近,总觉得不便,不得不放弃。
  如今的房子远了些,要穿过市区,在老城的另一角,还要开一会儿,但是地处偏远,却很清静,是适合修养的地方。出了便利店,把装东西的纸带放回副驾驶上,孔谦没有急着上车,反而走到后面开了车门,探进身去看了看亦诗。
  手盖在她额上试试温度,又把大衣盖好拢住领口的地方。她身子弱一定畏寒,这段日子不好好调养瘦得厉害,皮肤上的温度很低。把抓着衣角的手握在掌心里,温凉的,就那么一点点大的一只小手,却牵引了太多东西。孔谦叹口气,面对眼前的人,不知还能不能把她当孩子。
  车开进市区,经过领事馆,也经过很多曾经熟悉的生活场景,难得心无旁念,孔谦只想带着她躲起来,虽然算不得勇敢的决定,但是偏安于一方,只要她好起来,他就满足了。
  房子已经是朋友安排好的,开门的是看房老人,因他怀里抱着个女孩子,吃惊得退到一边。
  来不及道谢,跨进门孔谦就急着往楼上走。郊外的雾气重,也更阴冷潮湿,从车里出来,肩上发上都蒙上了薄薄一层雨丝,怕冻着她,脱了外衣又裹了一层才从车里抱出来。此时亦诗就安稳的躺在他臂弯里,团团的黑色厚厚包围着,头埋在帽子里,脸上还是没什么血色,只有一两丝凌乱的黑发。靠在他肩上,一动不动的,素白的手无知无觉的垂在一边,上面还是扎点滴留下的痕迹。若不是此时就这么望着她,他总觉得怀里是空的。
  主卧室并不大,早生起了壁炉,暖意立时让周身舒服起来。把亦诗抱到床边,掀开厚重的毯子把她放进去,孔谦又抓了被子过来盖好,一点点检查掖起被角。床太大,比医院里的大很多,她躺在上面看起来更显得瘦弱渺小。曾几何时,她就只有那么一点点大,他会抱着把她举得很高,转着圈在路上捡树叶,听她快乐的笑声。如今,那些记忆依然清晰,和眼前的脸孔交错在一起。可现实毕竟是残忍的,她的笑一丝不剩,病的时候,锁着眉,似乎睡的并不好。
  把大衣扔在一边,站也不是走动也不是,最后索性在床边找了个离她很近的地方,就坐在床边,伸进被子里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小,掌心里的皮肤干爽细嫩,她本来过着富足的生活,不持羹汤,不该知道愁苦。可没有母亲以后,他极少见她真心的笑几次。
  手心慢慢收拢,孔谦没有察觉握得越来越用力。也许在领事馆外重逢时,他就想这样拉着她的手,握紧了,不要放开。只是苦于太多东西,不得一丝本该给她的温暖。
  看房老人帮他把纸袋子提进屋里,放了钥匙在台子上,默默退了出去。
  大衣掉在床边地毯上,一个衣角还挂在毯子上。她的手已经完完全全暖过来,被孔谦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安心的握着。
  可能是一时很感慨,也可能只是放下了心里的担子无所顾忌,他很小心,又很执意的俯下身,以为只是去摸摸她的头,却扶着她坐起来,没察觉前已经把整个人抱进怀里。手臂揽在背上,感觉到瘦瘦的脊骨,心疼的感觉像刺一样扎着,一点点收紧,扯过被子把她团团包裹起来,像是包一个小婴儿,此刻,只是属于他的。情难自已,孔谦把嘴唇贴在亦诗额角上,很久后又滑下来,盖在她紧闭的眼睛上。

  10…2

  壁炉里添过一次燃木,星星点点的火苗发出噼啪的声响。已经是黄昏后,卧室里并没有掌灯,只是窗帘露出的角落里留着一点点的天色。
  安特卫普本来是个老城,不像布鲁塞尔的喧哗纷扰,郊外深巷里很少有车辆来往,隐约从巷口传来些微声响,是集市蔓延过来的。
  劳烦了看屋的老人去集市上买菜,临走时,孔谦把一张写了中国餐馆地址的纸条交给他,希望能顺道带回来些不易买全的佐料。
  老人走了有一会儿,屋里除了钟表每走一格,只剩下火上炖煮的砂锅里沸腾的水声。
  在阳台上抽了支雪茄,面对着静谧的夕阳景致,孔谦说不上心里是平静下来了,还是更混乱了。寥落的宁静,如同整个街市笼罩在细雨里那样,严严密密的蒙在他心上。
  寒气在玻璃窗上积起了水珠,时间久了,像道泪痕似的坠下来,直落在窗台边的几盆虞美人花叶上。熄了雪茄,烟丝的味道还挂在指端,厨房里飘来了香味。
  鸡汤在火上熬了几个小时,他抽空出来透气,顺便想些事情。六年前的记忆,六年后的现实,林林总总如同一张大网织结在眼前,怎么也无法挣脱。
  这其间,也有宛如,睿轩,甚至有他听闻了很多的尹默,只可惜那些脸孔慢慢都模糊在一起,不及她的眉目万分之一清楚。
  这么多年,刚刚应该是最久凝视着她,不被打扰,不用刻意保持距离。抱在怀里,让她枕在臂上,像对个婴儿一样的小心,端详着那张脸,又感觉时间太快,一切都变了。
  她和小时候的变化并不多,也许六年间她并没有长太大,眉眼嘴角的轮廓都和记忆里一样,又比记忆里多了些岁月的东西。他从没见过她熟睡中的样子,总好像缺了安全感,蜷缩着身子想要抱住什么,下意识碰到他的手就没有放开,本来拧着眉,因为安心了,也就慢慢舒展开,呼吸淡淡的,唇角抿成弯弯的弧线,睡沉的时候像个抱着娃娃的小女孩。
  抱了很久,也许是太久了,直到手臂都酸了,孔谦还是没舍得放开,把被子拥得紧紧的,就着微弱的灯光守着她。除了这么陪伴着,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亲吻似乎都是亵渎的,只想多看看就好了。已经习惯了当她的叔叔,有礼有节的把持着的尺度,渴望亲近的情绪和理智错乱交织在一起,离开房间时,已经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汤熬好了;放在托盘里已经凉了些时候;错过了晚饭;没有感觉饿;孔谦蹲在壁炉边,拨了拨火苗,又有段燃木烧尽了,灰化成黑黑的碳磨,落在壁炉底。火光映在他脸上,表情不似刚出事时时刻紧绷着,眉头舒缓开来,可并不放松。其实留在医院里情绪稳定住了,但心里还是慌,开车离开了布鲁萨尔,一路上都感觉是在逃,本已经拿定的主意又不时在游移。到最后,带着她进了这老街里的老房子,看着她稳稳当当的躺在床上睡了,他才真的踏实下来。
  回到床边,椅子上留了靠过的痕迹,刚刚盯着她睡,也许是太累了,撑着头在椅背上靠着竟然睡了一下,被壁炉里零星的噼啪声惊醒,以为是她醒了,俯身过去摸摸她的额头。一切都是温热的,露出被外的指尖也很暖,任他轻轻在掌心里揉了揉。
  她睡得比他想的要久很多,眼睛有些酸疼,按了按额角,起身走到窗边。窗帘掀起了一个角,手插回口袋里,孔谦的面容衬在一片模糊的玻璃上,看不出他眼里到底是怎样的情绪。

  10…3

  亦诗在梦里听到车站的钟声,由远而近,然后是一条模糊的路,像是大院里的那条一样。他来时,从黑色的小点变成挺拔的身影,他离开时,那影子很久都不会在她心里消失。他穿过什么样的衣服,几个扣子,在父亲书房里停留了多久,她都会坐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牢牢记住。
  整整六年,昏昏沉沉的生活,也没有不好,也说不出好在哪里。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