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雪
“李敢,父亲没有随大将军回来,他们只送回了他老人家的衣冠。”赵氏泣不成声。
“三少爷,换衣服吧,要守灵。全城的亲贵都得了消息,要来报丧!”管家擦着眼泪给李敢换下军服。李敢麻木地随人摆布,木然看着李陵手中的牌位。李陵擦擦眼睛,小脸因为多日哭泣已经一片惨白。
“父亲是在哪里战死的?”李敢知道于礼数他必须放声哭泣,但是现在他浑身痛得根本流不出一滴眼泪。
“父亲是自尽的!”公孙悦哭着跪到地上,赵氏脸色一白,小心打量李敢的面色。“父亲因为在大漠迷失方向,不甘受文吏责问,愤而自杀了!”
“不对,爷爷不会迷失方向!都是有人故意害他!我爷爷从来都是先锋,这次为什么要被编排去最难走的右翼,这根本就是有人嫉妒他的军功,不想让他立功!”李陵大喊起来,李敢定定看着他,脑中没有一丝线索。
“李陵!”赵氏大怒,一把扯过李陵。“不要以为我年纪小,行军布阵爷爷早就教过我!爷爷是大英雄,他不可能像他们说的迷失了方向!”李陵脸挣得通红,直起嗓子喊了起来。公孙悦抬头看着李陵,哭得更大声了。
“李敢!”司马迁一身青衣缓缓步入李府,轻拍李敢肩膀。“令尊英灵尚在,他无愧英雄的称谓!”
“迁,你是作史之人,你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李敢死死攥住司马迁的手,目光深处燃起异样的光芒。
“前将军和右将军在大漠迷失,没有及时赶到攻击单于兵马右翼。大将军派长史责问,李广老将军拒绝回答。听说李老将军临死前说自己一生征战,大小参加了七十多场战役却从未遇见单于部队,这次虽随军正面攻击单于,却被迫去走迂回的远路,终致迷失。”司马迁叹了口气。
“将军说,自己六十余岁的人了,不甘再受刀笔吏的盘问,承担了所有的罪责,挥刀自尽了!”管家哭着跪到地上,顿时李府哭声更震。
“我父亲的尸体呢?”李敢眼睛一黑,司马迁眼疾手快扶住。“听说路途遥远无法运回,葬在漠北了!你父亲的幕僚仍在守坟!”
“我要去把他接回来!他不能孤零零一个人在遥远的大漠,他是我大汉的将军,应该享受将军的荣葬,绝对不能如罪犯一般草草下葬!我倒要问问卫青,他这么对待我父亲为的是哪般?”李敢咬紧牙关,转身要走。
“李敢!”公孙悦大惊,上前要去拉拽脸色铁青的夫君。“不要拦着我!”李敢心中的愤懑喷薄而出,一甩手将公孙悦摔到地上。
“夫人!”阖府顿时惊成一片,公孙悦满头大汗,捂住肚子痛叫起来。
“混帐东西!”赵氏大怒,“悦儿怀着你的孩子,如果父亲知道你这般对她,非家法教训你不可!”
“李敢,别去!”公孙悦痛得几乎要昏过去,却仍紧紧拉住李敢的衣角。“至少等你冷静下来再去,好吗?”
“夫人!”李敢心一酸,蹲身抱起公孙悦。“夫君,给父亲上香吧,告诉他,我有身孕了,李家的香火会越来越盛!”公孙悦勉强笑了一笑,抬手轻抚李敢脸颊,“夫君,你要作父亲了,不能这么冲动了!”
行道迟迟
“李大人,节哀!”伊宁颤巍巍由夏朵扶起,见李敢披麻带孝跪在一边,心头难过。
“谢谢你,伊宁公主!你身子不好,不应来的!”公孙悦和赵氏纷纷扶过伊宁,伊宁脸色惨白,日间听霍城说了此事,霍去病尚在宫中,她便作主自己过来了。李敢没有抬头,只是木然按照礼数向伊宁作揖。
“李大哥,匈奴人一直非常惧怕李广老将军,你父亲在汉室和漠北皆是知名的大将!”伊宁看着李敢,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遥想当日茫б韫蠡穑嗫骼罟慵豕朔蕉愎唤佟O亩淇醋怕难劾幔玖丝谄?br />
“妹妹!”公孙敬声率家人颇有些浩浩荡荡地入府。“父亲让我先来吊唁老将军,他随后就到!”公孙悦眉头一皱,觉得眼皮子跳个不停。
“妹夫,别太难过!”公孙敬声拍拍李敢肩膀,大声叹气。“李将军一生英勇,可惜这运气实在不怎么样!这次好不容易皇上准了随大将军上阵,偏生又迷了路,这话怎么说的啊!”
李敢没有抬头,手紧紧握拳。李陵猛的抬头,恶狠狠看向公孙敬声。“这算什么,吊唁还是找事?”夏朵低声嘀咕,对公孙贺的长子异常不满。伊宁淡淡看着公孙敬声,想起霍去病曾经对这个世家子弟评价颇低。
“哥,如果要说这些,你请回吧!”公孙悦一脸愠色,把手一挥。
“嘿,嫁人了脾气也大了啊!”公孙敬声打了个哈哈,转身却见伊宁站在一边,心里一顿。“天可怜见,李老将军算是不错了。两腿一伸,啥也没看见。可是那些拼了命打下战功的人可苦了,一点封赏都没有!好处都让有些人占了!”
伊宁一怔,定定看向公孙敬声。却听得门口一片呼喝声,霍去病前呼后拥地入府。“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谁让你来的!看看,又是一头冷汗!”霍去病一把抱过伊宁,看到李敢神色凄然心里也不是很好过。“李敢,节哀!”
“谢侯爷!”李敢作揖,手无意识抚过腰带,伊宁的手链仿佛磕到心口。
“皇上刚封你为郎中令,还望李府的英名能够在你身上承继!”霍去病皱皱眉头,嫌死人的地方不祥,拉过伊宁就想走。
“去病,给老将军磕个头吧!”伊宁淡然摇头,坚定地拉住霍去病。霍去病脸色一变,觉得自己品位早在李广之上,要给他的牌位磕头有些拉不下面子。“李老将军耳顺之年仍坚持带兵,他的节烈感天动地!”霍去病众目睽睽之下异常尴尬,只得在李府管家指引下给李广的牌位行礼上香。李敢突然抬起头,看着父亲的名字,眼圈红了。
“公孙姑娘,好好照顾李大哥!”伊宁紧紧握住公孙悦的手,公孙悦吸吸鼻子,朝伊宁淡淡一笑。
“大将军到!”
公孙悦脸色一变,果见李敢脸色转冷。霍去病皱起眉头,扶起伊宁看着卫青在公孙敖、公孙贺簇拥下步入郎中令府。
“大将军多礼了,家父受不起您的大礼!”李敢断然打断卫青,李府诸人纷纷起身怒目而视。“李敢,不许对大将军无礼!”公孙贺板起脸呵斥女婿。
“算了!”卫青手一拦,他身后的随从皆安静下来。“郎中令大人,今天我不是以大将军的身份前来吊唁,不过是李老将军的同僚。希望你能让在下对令尊表达一下敬意!”
“敬意?你如果真尊敬这位年纪足以作你长辈的老将,何来今日结局!”李敢大怒,觉得卫青如此伪善让人生厌。
“李敢,你这话什么意思!”公孙敖身为卫青好友,顿时大怒。尤其是看到霍去病站在一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这次两军皆战功赫赫,霍去病部众杀敌人数多于卫青,但在公孙敖等人看来不过是因为他遇到的不是单于精兵。卫青等人奋勇杀敌,伊稚斜落荒而逃,赵信城化为灰烬,这些战功刘彻居然仅轻描淡写就一笔带过,卫青之下无一封赏,而霍去病军中诸校尉皆有封赏,对比之下,老将心中皆不是滋味。现在李敢的作为在公孙敖看来简直就是有恃无恐,仗着骠骑将军名声公然蔑视卫青。“你自己也上过战场,什么不可能发生?难不成你要把老将军的死怪到大将军身上!”
“如果不是有人让他老人家垂暮之年走迂回的远路,只怕我父亲今日的战功会让很多人难受!”李敢脸色铁青,公孙悦脸一下子白了,想挨近夫君,却被侍女劝了下来。
伊宁心里咯噔一下,抬首果见霍去病脸色也阴了下来。伊宁知道汉室军功世家和贵族门阀本来就不睦,现在霍去病和卫青的关系又相当微妙,李敢这一闹牵扯太多纠葛,恐怕难以收场。
“李敢!”公孙贺勃然大怒,“论地位、论军功,大将军都无需为难李老将军!”
“可不!本来今日不该说这种煞风景的话,但若说开了,李老将军可不是第一天上战场,没有战功能怪到谁?”公孙敖冷哼。
“住口!”卫青和李敢同时出口,公孙敖看看卫青脸色,有些讪讪。
“不许你们侮辱爷爷,滚,你们给我滚出去!”李陵冲了出来,气愤愤指着公孙敖,小脸通红。卫青长叹一口气,“我等不过是想吊唁老将军,不想却让你们更加难过!”
“小人!少在这里装徉!”李陵冲口而出。
“小鬼,你说什么?”公孙敖想上去拉拽李陵,李敢当他要欺负李陵,立即上前拦住,顿时人群涌动,两派人皆推搡起来。
“去病,赶紧劝住李敢!”伊宁脸色变了,推推霍去病。霍去病冷哼一声,知道现在卫青府中人皆看着他,深恨李敢此举让他亦进退两难。
“李敢,你冷静一下!”卫青见李敢和公孙敖扭打,只得上前劝。听得一声脆响,所有人皆安静下来,愣怔看着卫青脸上渐渐清晰的青紫。
“舅舅!”霍去病大怒,立时上前扶住卫青。李敢有些发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方才激怒之下给了卫青一巴掌,现在目光灼灼之下有些不知如何继续。
“以下犯上!你反了不成!”公孙敖等人皆尽大怒,纷纷围住李敢。
“夫君!”公孙悦大惊,忍不住哭出声。
“人是我打的,怎么样?他身居高位却处事不公,这事就是理论到皇上跟前我还是这句话!”李敢头一昂。
“你别以为现下皇上偏袒你们就这么有恃无恐!”公孙敖气得浑身微颤,霍去病脸色一僵,默然扶着卫青站了起来。伊宁在一边头晕目眩,想上前,却根本无力挪动脚步。
“够了!一点小事,你们想翻天?”卫青突然吼了出来,凌厉的目光一一环视。“此事到此为止,若是让我听到皇上垂询今日此事,我定不饶多嘴之人,知道了吗?”
“大将军,李敢当众侮辱您,不能这么算了!”公孙敖嘴唇剧烈颤抖。“我们军人最重尊严,他这样和砍您一刀有何区别?”霍去病恶狠狠瞪着李敢,觉得李敢此举无异是对卫氏的公开侮辱。
“我说到此为止,你是听不懂还是怎么了?”卫青勃然大怒,“李敢,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从未有为难你父亲的意思。今日我让着你不过看着老将军的面子,希望你好自为之!”卫青略用力,挣脱霍去病的扶持,径直走出正厅。
“大将军!”公孙敖等人愕然半晌,皆快步追出。
“李敢,你也太不懂事了!”公孙贺一跺脚,看看霍去病,亦疾步而去。霍去病胸膛剧烈起伏,看着舅舅沉重的步伐,想起这两日朝堂上似有若无的尴尬,心中越来越不平。“李敢!”霍去病厉声喝了起来,扭身恶狠狠盯着李敢。“于公于私,今日之事我都不会善罢甘休!”
“将军,李敢问心无愧!”李敢淡淡道,公孙悦等人上前拦住他,看着充满威胁感的霍去病皆尽大惊。
“去病!”伊宁方上前一步就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听得惊呼,身子直往下坠。
“伊宁!”李敢和霍去病同时快步上前扶住她,霍去病定定看了李敢一眼,脸色益发铁青。李敢浑然未觉,伸手一拭伊宁额头,“你在发烧!”
伊宁感觉到霍去病僵硬的身体,缓缓靠向夫君,“去病,我想回家!”
霍去病一把抱起伊宁,恶狠狠看了李敢一眼,稳步走出李府。李敢蹲在地上,良久无法言语,公孙悦愣在一边,心神不宁地看着伊宁的背影,咬紧牙关。
“三叔,做得好!”李陵兴高采烈,长长舒了口气。李敢茫然若失地起身,看着阖府的混乱,突然感到千金巨担轰然而下,脚步一个踉跄。
“夫君!”公孙悦赶紧扶住李敢,看着丈夫惨白的脸色心中锐痛,忍不住揣测此刻李敢的伤怀是为了父亲还是伊宁。
“夫人可不能随意起身了!”太医一头热汗,“从今日起,除非万不得已,夫人一定要好好躺着保胎,现下母体不稳,再这样可会滑胎!”
伊宁满头大汗,忍不住又轻声咳嗽起来。“你赶紧治,伊宁近日一直未见好啊!”霍去病满心烦乱,看到爱妻受此苦心下煎熬。
“侯爷,侯爷,夫人要生了!”霍城脚步零落,脸色惊惶。
“夫人好好躺在这里,乱说什么!”霍去病给伊宁擦汗,连头也没抬。太医在一边偷眼瞅了霍去病一眼,这些日子霍去病为了平阳府之事和刘彻蘑菇良久,刘彻虽明里暗里皆不待见平阳府,连平阳侯此次出征都未加封,但却不许霍去病休妻。
“你接着说,该